莫日根从样貌到身形,无一处不像一胎所生的同胞哥哥脱里。
唯独,气质不像。
‘脱里’二字,汉译为鹰。
脱里亦人如其名,一身的诡谲气质,那双眼永远是暗压压的,让人捉摸不透。
这个莫日根,却是一身柔和沉静,慈眉善目如庙中佛陀,全无被逐之人的颓废放纵。
容温打量莫日根时,莫日根也在看她。
只不过,相较于容温的隐晦,莫日根显得大方许多。哪怕目光被容温发现了,依旧是不惊不慌,淡定从容。
莫日根开口,唇角萦着一抹淡笑,“多谢二位辛苦跋涉,前来探望。”
莫日根说这话时,目光一直淡淡落在容温身上,明显是对容温说的。
在容温开口搭话前,多尔济似不经意侧过身,用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形,不算密实的挡在容温面前,谨慎又周全道,“不辛苦。既见翁则喇嘛平安,我亦能向长辈交代。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扰翁则喇嘛清修了。正好下人打点好了行装,我与公主今日便启程前往归化城罢。”
莫日根闻言,面不改色,浅笑道,“多年不见,不曾想施主竟成了急性子。”
说罢,不管多尔济是何反应,略侧过视线,对上容温,笑得眉目慈悲,对二人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
“这座白垩塔落于庙中多年,供着往生上师真身,很有几分灵性。二位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妨上去拜拜。”
这一路上,容温对处处关照自己的多尔济印象不错,清楚以他热情但又敏感多思的复杂心性,绝不会无故如此防备自己的兄长。
容温配合的未与莫日根多言,只报以一笑,任由多尔济抉择。
多尔济犹豫再三,终是点头应喏,扭头示意容温先行,自己随后。
行到白垩塔顶的缓步台时,多尔济忽然顿住脚步,难掩复杂的朝莫日根望去。
莫日根神色不变,唇角含笑,径直绕过他,取了两束香,分别递给二人。
两人拜往生上师真身时,莫日根静立在旁,望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长香,忽然道了句普通至极,但在这朝佛时刻又显得莫名其妙的话,“二位早去早回。”
容温闻言心中一颤,再望去时,只见青年人已敛了目,神色悲悯,一如塔座上刻的佛子。
匆匆一面之缘,莫日根留给容温的,只有‘古怪’二字。
离开寺庙后,容温骑马与多尔济并行,下意识问起多尔济为何那般对待莫日根。
一向絮絮叨叨的少年郎,难得沉静,迟疑片刻后,吞吞吐吐对容温道,“我自小便觉得,四哥很……邪门。”
那个眉目悲悯的青年与邪门二字,怎么看都扯不到一处去。
可鬼使神差的,容温并未反驳。
难得有些不识趣,略瞪大眼,试探深究,“为何?”
“不知,一种直觉罢了,公主嫂嫂也知道我这人幼时事多……”多尔济不好意思的摇头,飞快掩下眸底的慌乱,以自嘲躲避,“公主嫂嫂切莫听我胡言乱语,我这些多心言话,连五哥都是不信的。”
容温但笑不语。
班第不信,她却隐隐觉得,多尔济的直觉有几分可信。
方才莫日根说那句“早去早回”时,她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好像冥冥之中,一种预警。
容温一行走得慢,是在第三日午前到达归化城的。
托达尔罕王的福,土默特部的人一早便候在归化城外了。
双方略作寒暄过后,正欲动身往土默特部王府去。
一列英姿飒爽的快骑,忽然直愣愣从主城冲过来,挡住容温一行人的去路。
领头人的是一男一女,都是方脸,瞧着像是一对儿兄妹。
方脸汉子粗声粗气道,“前方可是纯禧公主尊驾?”
多尔济答道,“正是,阁下是……”
不等多尔济说完,方脸汉子已粗鲁打断,“我等是固伦淑慧大长公主府的,吾乃大长公主亲孙。听闻纯禧公主驾至归化城,大长公主特遣舍妹与吾前来相迎。”
固伦淑慧大长公主乃是孝庄太皇太后的最为钟爱的二女,二嫁给巴林部。
太皇太后心疼女儿,担心其在草原吃苦,特地赐其长居土默特部所辖的归化城。
方脸汉子好似没看见边上土默特王府的人一般,言语很是霸道,根本不问容温到底要去哪府,直接替容温做决定,“府上已备好酒宴替公主接风洗尘,公主请!”
边上土默特王府的闻言,面色立刻黑了。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土默特部与外来的大长公主府,不睦良久。
容温不管选择下榻哪府,都会得罪另一方。
第58章
大长公主府与土默特王府都不好惹,一个是皇室公主;一个与科尔沁的达尔罕王交好。
譬如大清与科尔沁对立。
容温选谁都对的, 选谁又都是错的。
“公主, 这该如何是好?”樱晓偷瞟过舆车外面剑拔弩张的情形后,急得额发微濡, 面色发白。
与之相较——半倚粟玉软枕, 手捧话本, 四平八稳, 安逸享受两个小宫女用小玉锤敲腿的容温显得格外没心没肺。
容温这话本儿正看到精彩处。
——天上的太子下凡历练, 遇上了瑶池被贬下凡的红莲仙子,两人互生爱意。
后来, 太子无意染了魔族一种诡异的怪病, 竟被慢慢腐蚀了灵根, 若是放任下去,太子灵智退化,早晚会成三四岁孩童。
就在这时, 太子发现吃了红莲仙子以心头血养的血莲能治愈自己的怪病。
可是如果太子吃了血莲,便是毁了仙子的根基。仙子会以日代年的凋亡, 永不复生。
好像不论太子作何选择, 两人早晚殊途陌路。
所以, 太子是吃?还是不吃?
——容温红着眼角, 心道也太惨了吧, 都起了把这书扔了的心思。
两手却无比诚实的把话本翻得‘哗啦哗啦’作响, 直接拨到最后一页, 心急火燎的翻看结局。中间太子如何抉择那一部分, 还是等她确认过结局后再看吧。
听得樱晓问话,容温眼都舍不得挪一下,心不在焉吩咐道,“去土默特王府。”
反正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清室与科尔沁之间做选择,有何好犹豫的。
“啊……”樱晓随容温多年,自然知道容温是在示意自己出去传信,踌躇道,“可那是已故老祖宗所出的大长公主,连太后、皇上都要诚让三分,起身相迎的人物,公主……”
上次容温给恭亲王下毒一事,已是吓破了樱晓的胆,一连好些日子,她睡觉连翻身都不敢。唯恐这一梦醒了,一道圣旨便砸下来,要了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公主的奴才的脑袋。
宫中规矩向来如此,身娇肉贵的公主阿哥们犯错,倒霉的往往是他们身边伺候的奴才。
在樱晓眼里,上次容温开罪恭亲王未得惩罚,已算万幸,如今竟又要与皇室辈分尊崇的大长公主杠上,这般得寸进尺,等同找死。
樱晓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悄悄觑了容温一眼。
依旧是那张和婉驯良的脸,她却觉得,公主变了,大变特变!
往日她不过稍稍张扬,便要被谨慎守礼的容温、桃知二人逮着连番训诫。
如今……
如今容温的张扬,远胜她十倍百倍。
而且,容温不仅是张扬,还心狠手辣,疯魔了一般。
弑父、冲撞皇室长辈、逐伺候多年的桃知、甚至还敢公然对皇室得寸进尺。
也是——这样的主子,难怪不把她们这群奴才的死活当命看。
樱晓脑袋深垂,死死扣住掌心,心中一阵凄凉,久久不见动静。
外面两府争吵的动静越发大了,听着似有动手的趋势。
容温被惊得从话本儿结局抽离出来,视线落到还半跪坐在车内的樱晓身上,淡淡疑惑,“怎么了这是,为何不去传话?”
情绪善恶本就是瞬息变幻之事——任容温如何聪慧,也料不准所有人心。
“奴才……奴才……”樱晓紧咬下唇,满头大汗,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话来。
她总不能对容温说,她不愿去做这种自取灭亡的蠢事。
这时,替容温敲腿的小宫女忽然停了手里的活计,跪出去一小步,口齿清楚道,“回公主,樱晓姐姐定是上回受的腿伤没好利索,眼下病痛犯了,不若让奴才替姐姐去跑这一趟吧。”
“你是?”容温内有元忞嬷嬷,外有卫长史,已极少自己亲自管事了。此次出行,也是这二人替她打点的,除了樱晓这个大宫女,容温只记得几个从前在宫中便伺候她的小宫女。
眼前这一袭青衫,绒花小髻,容色稀松平常的瘦弱小宫女,容温是不认得的。但莫名的,容温又觉得这小宫女有几分面善,像是在哪处见过。
“奴才名叫扶雪。”
听了这名儿,容温眉梢一挑,倒是想起来了。
宫中给她准备的那个没派上用场的试婚格格。
“谁安排你随行出来的?”容温不咸不淡问道,她若记得不错,这个扶雪可不算个老实人。
当初她大婚第二日,扶雪也不知怀揣什么目的,趁着卫长史不注意,偷摸跑到她面前来,编些身世凄苦得拙劣谎言,哭哭啼啼想博她同情。
说什么从来不想当试婚格格,只求她把她留在身边伺候。
谎言被戳穿后,扶雪便由卫长史安排了个洒扫丫头的活儿,前阵儿端敏长公主第一次闯公主府时,打伤的便是她。
想到此处,容温倒是来了几分兴致,仔仔细细打量扶雪一眼。
她也算有本事,能从那般被卫长史防备的状态,一步步由最末等的洒扫丫头往上爬,进了出行的车队不说,竟还能‘如愿以偿’登上舆车近身伺候。
扶雪知道容温在打量自己,食指紧紧扣着做洒扫丫头时摸出来的老茧,故作镇定,“公主出行车队里有位姐姐突发急症,元忞嬷嬷便点了奴才顶上。”
“突发急症,这可真不凑巧。”容温让扶雪替自己倒了杯水,抿着喝了一小口,似不经意顺口道,“嗳……什么急症呀?说来听听。”
“高热不退,面上红疹……”话说到一半,扶雪忽然惊觉容温是在套自己话,若她为了在这片刻功夫讨好容温,把那宫女的病情说个一清二楚,岂不是坐实了她为了随行出来,对那宫女下手的事。
扶雪心头一惊,睫毛微颤,干涩转圜,“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那位姐姐病倒后,奴才便被元忞嬷嬷点了卯,收拾行囊随车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