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爱稀薄得近乎窒息的没有,令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缺失的渴望。
并没有梦的浮游荒诞感,一切都如此清晰逼真。
他不喜欢弟弟。
相反,他憎恨那比他更加闪耀的幼童。
因为他渴求的东西,艰难获取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被对方得到。父母的赞扬和喜爱,学习的知识。他被衬得平庸无能,被挤到角落。如果他是父母的独子,或多或少,父母都只能看着他。他本就不被关注,但弟弟的存在彻底断绝了他的希望。
弟弟也不喜欢他。弟弟什么都不喜欢。
对于他的敌意,弟弟自然也有感觉到。不过不像情绪外路的他,弟弟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无言静默的世界里。
弟弟轻易得到了他的东西,却对此一点不在意。这样的态度也令他愤怒,看上去好像他重视得视为一切的东西在弟弟眼中轻飘飘的不值一文。
他越来越讨厌弟弟,本能地排斥。他们同出一窝,是竞争者的关系,想着独占父母的关注和食物,把对方挤出巢穴。
哥哥过分早熟,很快就意识到这点。他必须除去弟弟,否则无法摆脱这个阴影。
小孩子的心思十分单纯,单纯得近乎可怕。他想做就去做了。要意识到这有多残酷,得等到很久很久的成年以后了。不过那时候作为成年人的哥哥,也更深刻地意识到这其间的利弊,并为之惊讶。成年的哥哥能更清楚从中获取的好处,但未必有胆量敢突破常情和道德,为此下杀手。而且成年人出于情感这么做总需要很深刻的恨意,但他其实并没有。
当时和后来,哥哥都可以辩解说,自己并不是当真想要杀死弟弟,那只是一个意外和偶然。
但那杀意确实是真切的。
也许是弟弟感觉到了,所以如他所愿。
事实是怎样的呢。从哥哥的记忆中,他只承认那是和弟弟玩的游戏,一个普通的捉迷藏。然后他把弟弟锁在了一个平时不会有人注意的角落。
那只是一个孩童顽皮的恶作剧。
他只是想给弟弟一点苦头吃。弟弟可以呼叫,发出声音求救。人们问他,他说不知道。他只是想看弟弟狼狈的样子,被困住的绝望和痛苦。后来他便忘了。人们说弟弟走失了。
研究说,那样年龄的孩子,未必能了解死是什么。他只是对弟弟有恶意,并不完全了解死的意味。
后来一次偶然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弟弟缩水干瘪的尸体。小小的,蜷缩在角落,没有挣扎的痕迹,似乎没有试图自救过。只好像是被遗忘的角落里风干的虫尸一样,自然而无所谓。
哥哥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消息传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把弟弟关在那里,于是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之后的日子里,这件事也没有给哥哥留下什么阴影和影响。弟弟的存在在他的人生里只是淡淡一笔,他好像从小就是独生子一般长大。
他的生活很正常,又因为有权势,所以很自由潇洒。
长大后他就明白,小时候的自己过分幼稚,去追求一些廉价的东西。现在有很多人会对他献殷勤,称赞他,讨好他,甚至爱他。
回过头想时,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又可怜又可笑。
他也成为了大人,就知道了爱不是必然的义务,也不是肯定要拥有。哪怕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爱首先要愉悦自己,凡事为自己高兴。一切本应如此。考虑别人,为别人付出,讨好别人,实在是一件太累的事。
爱情是一件廉价的享乐品。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也有许多东西比它更好更重要。
他的日子过得很好,已经在按部就班地商讨联姻。他和对方并无感情,只是利益。哪怕他们将要有孩子,那也只是一个借着他们血肉的陌生人。而他终于能理解父母当年的做法和想法,成为一样的人。
但这样平淡普通的生活里,有一些怪异的东西渗了进来。
偶尔地,怪异地,他竟会梦见早已死去的弟弟。
并不是小时候的弟弟,而是从未见过的长大后的弟弟。在梦境里,弟弟呈现出一种记忆里决没有的神情姿态,诱惑如色情杂志的封面,充满着淫糜热辣的欲望感。
弟弟的身体雪白娇嫩,蛇一样缠上他,撒娇着索取。
梦里,他是非常喜欢弟弟的。全身心地爱着弟弟,恨不得连命都给他。
醒过来时,他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阴森可怖。
弟弟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而且是被他所杀。现在他十分明了这个事实了。
他和弟弟的关系并不好。但现在也没什么遗憾害怕恐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弟弟,还是那样的弟弟。
也许是被害的弟弟不甘心他过得这么好,要来折腾他。
但并不如他所愿,他越来越频繁地梦见弟弟,以及必然与之相伴的春梦。种种令人脸红心跳的放浪场景,炽热得好像可以烫伤灵魂的感情,把人卷进去粉身碎骨的爱。
梦里有多沉醉享乐,他醒来时就有多恐惧。
清醒时,他才能明白那梦是蛇和蜘蛛的毒液。猎手的诱饵,诱着人向那幻觉中的极乐走去,一脚踏空坠向深渊。
他逐渐明白过来,那是厉鬼的复仇。
被害死的弟弟以甜美至极的形象出现在他的梦中,蒙蔽他的神智,欺骗他的记忆和情感,说,他是非常爱弟弟的。包裹糖衣的毒药,令他沉沦,要他的灵魂。
他极力抗拒着,乃至不想睡眠,但这也导致他不断衰弱下去。弟弟牢牢占据了他的所有梦境。他仿佛处在一个镜屋中,上下四方,重重叠叠都映照出弟弟的身影。
他开始逐渐明了梦中的弟弟想要什么。
千般诱惑,不过想要他说出爱字。
但他不爱弟弟。弟弟早就被他所杀。所以他知道,一旦自己被迷惑,清醒时也被梦境的感官所浸透,对幻想中的弟弟产生别样的感情,说出爱字,他就输了这场游戏。输的结局就是死。因为他早在很小的时候就杀死了将会被自己所爱的弟弟。
梦境中的弟弟一日比一日更甚地诱惑可爱,千依百顺,满足他的一切阴暗狂暴欲念,要他精神动摇迷惑,要他说出那个魔咒。他苦苦坚守着,直到有一日混淆了现实和梦境。
他放纵自己,将那看似柔弱娇软为他使用的身躯揽在怀里,意乱情迷地说爱弟弟,说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性命。
弟弟那柔若无骨般倚在他胸前的手即刻化为鸟妖的利爪,攫取了他的心脏,在他的胸膛中只留下血肉模糊的骇人空洞。
哥哥从噩梦中惊醒。
黎明的黑暗很黑,他呼吸着冰凉的空气,仿佛还能感觉到被挖心的痛苦。他松了口气,才察觉只是噩梦。但他忽然又僵直了身体,因为分明有一只手的触感贴着胸,薄薄的皮肉阻隔下面是跳动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那是弟弟。
弟弟终于从梦中出现,籍着他的爱和忏悔拥有了实体,
来到了现实中。
他瞬间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不对。
此时哥哥才真正清醒过来,记忆和理性纷纷扰扰,轰然涌入脑海。
这是他所挚爱的弟弟呀。一直都是。
之前的一切,才是梦境。
他做了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真实的梦。
梦见他不爱弟弟,亲手害死了弟弟。
他拥紧了沉睡中的弟弟,无声地流泪。
也许那不仅是梦。
他感觉到了黑暗,无与伦比的黑暗。它们借着黎明的黑暗正在缓慢地撤退,退到万物阴影的背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不过是虚幻和焦虑而在人脑海中折射诞生的梦。
但那不是梦。他清楚地知道。
那是另一种可能性,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生。
时间和空间被解除了枷锁。他回到了从前,被抛在了别的宇宙中。
在那里,他没有对弟弟诞生别样的喜爱。弟弟也没有爱过他。
他害死了弟弟,然后过起了自己原有和应有的生活。
弟弟没有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痕迹,见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怎么受欢迎,便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这时候他才懂得,那时的弟弟为什么没有求救。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来。弟弟一定是蜷缩在角落里,没有呼喊求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这具躯体机能的停止,生命的枯萎。虽然被他杀害,但弟弟没有恨他,只是走掉了。
他抱着弟弟温热的躯体,轻柔抚摸着,尽量不惊动这挚爱的宝贝。
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凝视着黑暗,凝视着深渊。
这是弟弟对他的考验和惩罚吗?这是有意抑或无意?
他细细地想。
那不是梦。他有强烈的感觉。
如果他在那个世界中不愿醒来,那么那个世界就会成真,替换现在这个世界。
你要选择哪一种呢。
他想,弟弟大约是不会玩这种把戏的。弟弟从来不喜欢这种试探心意考验人性的东西。弟弟喜欢确切的答案和态度,想要如何就会如何。
弟弟当然也不会是有意去做这种事的。那不是他的风格。
那么,答案是,只是弟弟有这种力量。他靠近弟弟,不可避免就会受到影响。有这种可能性,那就会发生。如此而已。既非智慧,也不愚盲,只是存在本身。
没有好或者坏,输或者赢,警告和报复。只是不同的事实和人生,如此而已。
那些噩梦,那里的他所抗拒的,误以为厉鬼索命的,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真实。也许是弟弟,或者更可能是他自己,在提醒他,挣扎着想要回来。
或许是一念而生。他也许在某个心底阴暗的角落想过,如果没有弟弟,这样狂热病态的爱恋,他的世界本应是怎样的。
或许是因为他想,弟弟为什么这么喜欢他,看中了他什么。
于是他得到了答案。如果他想要错过,就会错过。如果他不曾喜爱弟弟,弟弟也不会回应他。他想要寻常,就能得到寻常。
世界只仿佛是心的外化,因愿而生,如此虚幻。
“小坏蛋。你吓死我了。”他对着沉睡的弟弟悄声低语。“不要这样欺负哥哥呀。哥哥受不起这种惊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