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纸和官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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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起大概要用一个时辰上下(约两个小时)。回来时,轿子缓缓地走着,太监们按照等级,整齐、严肃地拥簇着,仍是左边李莲英,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扶着轿杆;右边是崔玉贵。这是老太后的两个近侍。‘叫起’一下来,李莲英就打发小太监先报信来了,掌事儿的把右手两手指在左手的掌心清脆地一拍,临近的宫女挨次序传递下去。大家心照不宣,紧张地工作着,一不嘀嘀咕咕,二不挤眉弄眼。一转眼,该退避的人退净了,剩下的就是该当差的人了。那种鸦雀无声的规矩,真让你佩服。”她屡次谈到储秀宫有一股储秀宫的味儿,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种吧!
“除去有差事的宫女上前请跪安外,一般的人照常当差,所谓熟不讲礼。
“老太后回来后才有闲工夫了。先到更衣间换衣裳,主要是头上的首饰,因为太重,需要轻装。饽饽房敬献一次点心,都是新做出来的,大体是满汉饽饽之类。太后是福大、量大、造化大,就拿正常的三餐和三加餐共六遍吃的来说,都是吃得痛快淋漓,随后喝上碗茶,吸两管烟。一会儿,就该传‘官房’了。
“宫里头有两大奇怪的事:一是数千间的房子都没烟囱。宫里怕失火,不烧煤更不许烧劈柴,全部烧炭。宫殿建筑都是悬空的,像现在的楼房有地下室一样。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烧好了的炭,推进地下室取暖,人在屋子里像在暖炕上一样。另一个是整个宫里没厕所,把炭灰积存起来,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必须用灰盖好;解小溲用便盆,倾倒在恭桶里。每天由小太监刷洗干净,所以无论冬夏,宫里绝没有臭气味。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
老宫女慢条斯理地说,可她手里头决不空闲着,不是平整白天洗的衣服,就是择第二天要吃的菜,把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这是她后半生孤独一个人养成的习惯。
她笑着说:“您要不嫌絮烦,我慢慢地按照次序给您说下去。有好多是见不得人的话,请您闭着眼睛听。先说说用的手纸。
“手纸是宫女加工好的。领来细软的白绵纸,先把一大张分开裁好,再轻轻地喷上一点水,喷得比雾还细。这一点我们都能办到,我们经常比赛,同时含上一口水,同时喷出,看谁的力气足,喷的时间长,雾星又匀又细。俗话说:拙裁缝,巧熨斗,这也是做针线活的一种技术,我们都下死劲地练。把纸喷得发潮发蔫以后,用铜熨斗轻轻地走两遍,随后再裁成长条,垫上湿布,用热熨斗在纸上只要一来一往就成了。千万不可烙糊,糊纸发脆,爱碎,就不能用了。这样把又柔软、又干净、又有棱角的便纸,折叠好备用。熨两遍,一是图干净,二是要把纸毛熨倒了。不带毛的纸发滑,带毛的纸又发涩,只有把纸毛熨倒了的纸最好用。便纸经常是放在更衣间里南窗子的茶几底下的一个木盒子里。”
她慢声细语地说着,我眯着眼睛听,脑子里也在回味着她的话。我轻轻地问:
“宫里头是不是把便盆都叫官房?”
她说:“不是,只有皇上、太后、主子、小主们的叫‘官房’,我们用的一般都叫便盆。”
我又问:“是不是旗下人有把便盆叫‘官房’的习惯?”
她说:“我当然是旗下人了,也听老辈的人这样叫过,不过不常用。”她反问我:“您怎么啦,这句话里头还有什么名堂吗?”
我说:“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小说。也是你们旗下人作的,叫,叙说在一个客栈里,何玉凤救了安公子后,呆头呆脑的安公子,拿起一个盆来就洗手,何玉凤这时就嚷着说:“唷!他怎么在我的官房里头洗手哇!’由此我才知道便盆的官称呼叫官房。小说里说何玉凤是旗下一个将军的后人,将军被年羹尧给杀了,何玉凤习武要替父报仇。将军当然属于上层人物。官房大概是你们旗下人兴的名词,别的地方我可真没见过这种称呼。”
她说:“我可不是自夸,我们臭旗人就爱穷讲究。譬如说,我的外祖母来了(我们叫姥姥),晚上住下,临睡觉前,奶(母亲)叫我给姥姥预备便盆,就可直接说把便盆拿进来,因为是我奶的亲人,没忌讳,不属外;如果便盆痰盒是出了阁的姑姑,回娘家来住,临睡前让我拿便盆,就要说把官房给姑爸预备好,因为她跟我奶是姑嫂关系,又是出了阁的,说话就比较客气了,要讲究点礼貌分寸。宫里说传官房是又庄重又雅致的一种礼貌话。”
一提起传官房来,老宫女又眉飞色舞了。她说:“哎唷,老太后用的官房,真真地可以说是件国宝,要是现在,可以拿到万国展览会上去展览。我不是眼皮子浅,自从离开宫里以后还没有看到那样精美的东西。”老宫女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连连地赞不绝口,一定是件值得夸赞的东西。
她说:“官房有各式各样的,一般瓷盆比较多,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边刻着一条大壁虎。啊呀!这条大壁虎刻得不用说有多好看了,它好像碰到什么猎物要进行捕捉一样,四只爪子狠狠地抓着地,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条腿;身上有隐隐的鳞,仿佛都张起来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气,活像一个扁平的大葫芦,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紧紧地卷起来,尾梢折回来和尾柄相交形成一个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后把手,壁虎头翘起来,向后微仰着,紧贴在官房肚子上,下颌稍稍凸出,和后边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做为前面的把手,壁虎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注视着骑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张开一条缝,缝内恰好可以衔着手纸;两只眼睛镶着红红的不知叫什么的宝石,闪亮闪亮的。整个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骑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张的椭圆形,有盖,盖的正中卧着一条螭虎,做为提手。这也是老太后非常心爱的东西。我当差的时候,已经是老太后的晚年了,约在她五十七岁到六十五岁这个阶段。老太后晚年肠胃不和,经常要用官房。所以我对这件东西非常熟悉。以后我也打听过这件东西的下落,有的老太监说随着太后上东陵了,有的说大概是‘宾天’了。清朝有这样一种风俗,皇上、太后、皇后死了,在百日期内,遗物除赏赐给亲贵外,其余一律用火化的仪式烧掉,这就叫宾天。回想起来,我不知有多少次看着老太后骑在上面,用手纸逗着大壁虎玩。
“大壁虎的肚里,是香木的细末,要干松而蓬蓬着,便物下坠后,立即滚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来,根本看不见脏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恶气味了。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立刻就有几个宫女行动起来,各有各的差事。一个去传专伺候官房的太监。这个太监自从‘叫起’回来,就随时准备着传唤,所以宫女出去,点首自来。太监把用黄云龙套包着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顶在头上,送在寝宫门外(一般不许进寝宫),请跪安(因头上有官房没法磕头),然后把黄云龙套迅速打开,把官房请出来,由宫女捧进更衣室。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太后几乎已经宽衣解带了,所以不许任何太监进寝宫。第二个宫女赶紧去取油布(在更衣间茶几底下),把地面铺起来,约二尺见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纸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毕,官房由宫女捧出寝宫。在寝宫门外伺候的太监,垂手躬身恭候着,双手接过官房,再用黄云龙套装好,头顶回去,清除脏物,重新擦抹干净,再填充香木末备用。因为大致能估计用官房的时间,所以太监、宫女的动作也就比较迅速。另外,在寝宫的廊下僻角处,备有轻便的瓷盒,以备临时或晚间用。”
老宫女把宫廷中的生活微末细节,仔仔细细地又给介绍了一个片段。因为这是她亲自经历的事,所以她说的话也比较真切,含有她的喜悦也有她的辛酸。现在我回忆起来,好像她仍在一边不停地做着零碎活,一边絮叨地说着往事。可惜我记忆力减退,不能把她的话记全了,是我的遗憾。我写这篇东西,是很苦恼的,因为我想的时间比写的时间要多好多倍。回想着她是怎么说的,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尽量做到一不炫耀,二不虚浮,如实地叙述老宫女的话。
看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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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老太后不是在享福,简直是在受罪。”这是老宫女早饭后一开口对我说的话。我赶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她的下文。看官,您可不知道老宫女的古怪性格,只要是她的亲的、近的或她所敬仰的人,她爱怎么评论都可以,可你千万别顺口答腔,如果你不识相,顺口帮腔跟着说了几句逆耳的话,那就认为你是揭了她的疮痂,她的脸立刻会阴沉下来,一两天里都会不痛快。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深深知道她这个脾气。这也是旗下人的普遍性格。旗下人一见了面,那种亲热劲儿,把全家的人由老至少,挨着个地都问过好,问到一个人,对方要请一个安,道声谢谢,问者必须还一个礼。彼此寒暄问候,要用半个多钟头,请安行礼要多达一二十次。可是一句话不顺当,马上翻脸就会吵起来。旗下人就是这种骄纵脾气。我可不敢惹这麻烦,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听下文。
她沉静一会儿,继续低声地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上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滑的太监。那群六根不全的人(指太监),吃饱了饭没事干,整天在憋坏主意,揣摸上头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是真心,大的捞大油水,小的捞小油水。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这不是受罪是什么!再说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戏一样,演了今天演明天,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丝毫不能走样,您说这不是受罪是什么?所以太后在宫里能够消磨时间的正经事,就是看奏折。一到孤独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就用看奏折来消磨时间。
“看奏折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在皇上、皇后、贵妃们觐见以后,太后说‘皇帝歇着去吧’,‘皇后也歇着去吧’,对皇妃则说,‘你们请跪安吧’,那就是撵他们走。老太后左手往后一背,这是老太后的习惯,穿着莲花底的鞋一摇一摆地走进了净室。掌事儿的宫女赶紧把‘叫起’带回来的奏折黄匣子捧进静室里,出来时用眼一扫,所有的宫女就都退避出去了。这时宫里的
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垂帘听政”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格外小心当差。老太后在这时候最爱发脾气,也许心里本来不痛快,也许奏折里的事不顺心,保不定谁倒霉,在谁头上撒气。李莲英和崔玉贵也低眉顺气地在寝宫门里一边一个站着,听候随时召唤。掌事的宫女最机灵,躲在更衣间里
隔着玻璃向外望着,整个寝宫里只有我这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紧贴在净室的门口外站着。这是我们俩最难受的时间,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太后把奏折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新的贡宣纸折子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有的画竖杠子,有的画×子,有的打勾。反正军机处的章京们都明白。看着太后把几个奏折一合起来,崔玉贵眼尖腿快,早踮着脚尖进来了,听候太后吩咐几句,就将奏折交到军机处去了。在这片刻工夫,老太后手指甲一动,不知什么人要荣升,什么人要砍头,什么人要发出流徙去了。只盼望一声:‘荣儿,敬烟来。’‘我口庶’的一声还没答应完,掌事儿的已经迈出宫门去指挥一切了。知道老太后处理大事已经完毕,全宫像雨过天晴一样,又各人忙各人的差事了。”
备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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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跟您说的,好多是犯禁的话。”晚饭后我们围坐在一起,闲聊天刚开始,她就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也不问她为什么,因为知道她还要往下说,所以都静静地听着。她轻声细语地问:
“老太后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
“康熙爱吃什么?雍正爱吃什么?乾隆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不但外人不知道,连伺候这些人的厨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不让你知道!不许你知道!谁要瞎吹老太后爱吃什么菜,爱吃什么点心,小心脑袋搬家。这是个大忌讳,在宫里绝对不许谈这些。宫里什么事,都要上档,可是皇帝、太后最爱吃什么,绝不写。这是不许让人知道的事。因为什么,大家都心里头明白,可谁也不说,谁说谁掉脑袋。
“因此,宫廷里的规矩,皇帝、老太后绝不说出‘我爱吃什么’,或‘今天我想吃什么’,照下馆子那样,点上几样菜让厨役给做。这是绝不允许的。所以老太后吃饭每次一百二十几样菜外带时鲜,就是把这些菜都摆上来,老太后随意挑选,今天爱吃这个,明天也许爱吃那个,根本不能让其他的人猜透了她准定吃某个菜。老太后也故意这样做,今天爱吃的菜,明天也许绝对不吃,过一段时间,再吃这个菜。这叫做天意难测,让谁也摸不准老太后的脾气。
“还有一个严格的规矩,叫做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就是‘吃菜不许过三匙’,平常老太后吃饭很遵守这个家法。如果要是在大的节庆日子里,这种家法就显得特别严肃了。
“我还是从头给您说起,免得您听不出头绪来。
“我先说寿膳房。
“寿膳房在宫里头是个大机关。我说不清楚有多少人,大约不下300多人,100多个炉灶,炉灶都排成号,规矩非常严。一个炉灶有三个人。一是掌勺的,二是配菜的,三是打杂的。这里配菜的最主要。打杂的对各种菜、各种原料,必须先进行择、选、拣、挑、洗、刷,各项工作完备以后,经内务府派来的笔帖式检查合格,然后才能交给配菜的。配菜的经过割、切、剁、片,把各种菜、各种调料准备好,又经过另外一个笔帖式检查,按照膳谱的配方,检查一遍,然后准备传膳。‘传膳’一声令下,由掌勺的按照上菜的次序,听总提调的指挥安排,做成一个一个的菜,顺序呈递上去。这期间内务府的人,寿膳房的总管、提调,眼睛盯着每一个菜盛进碗里或碟里。碗和碟都是银制的,据说如果菜里有毒,银就能变成黑色。然后交给太监,用黄云缎包好,挨次递上。黄云缎包袱不到餐桌前是不许打开的。这就是用膳以前的大概情况。宫廷里对膳食管理非常严,生怕有人暗害,平常任何杂人都不许进寿膳房。几乎是哪一个菜是哪一个人洗的,哪一个人配的,哪一个人炒的,都要清清楚楚,将来怪罪下来,或是受夸赞,要赏罚分明,有个着落。这就是制度严的好处。
“寿膳房离内廷的住处比较远,在宁寿门东边,路南和路东的一群房子里。为什么分两处呢?因为满汉厨师可以在一起,清真的厨师和工作地点就必须分开了。再说,厨役并不是太监,不宜接近内廷,他们都住在东华门外路北的房子里。住处离寿膳房较近,当差方便些。这就是寿膳房离内廷较远的原因。宫里的规矩非常严,7岁的男孩子都不许留在宫中过夜,何况是一群膳夫。让他们和宫廷的卫军隔邻而居,这种安排也是有考虑的了。
“说到这里我又要横插一杠子,刚刚提到吃饭,现在又要大转弯说睡觉了。不先说睡觉,就说不清楚吃饭。”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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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里最最重要的事,依我看是睡觉。一切行动坐卧的安排,都要以睡觉为主。皇帝、皇后、太后、小主、格格们都要睡小午觉。早晨要早起,不论春夏秋冬,五点至六点即起来,七点以前要梳洗完毕,就是小主在屋子里闲坐或庭院里遛弯,也必须光头净脸。皇上也是最晚9点到10点间就寝,到11点至1点之间,正是浓睡的时刻。白天也是这样,11点至1点必须午睡,这叫得天地阴阳的正气,是健康长寿的秘诀,是精神畅旺的保慈禧在颐和园的寝宫证。宫廷祖宗的家法,绝不许晚上贪玩熬夜不睡,也不许早晨睡懒觉不起床。宫里上下几千人,都要切实遵守这个规矩。老太后更是精神旺盛,就是在园子里,也从没有在5点以后起过床。这是大清国入关以来的传统,老祖宗列代传留下来的家法。谁要怠慢了这个制度,贴身的宫女或太监就要传杖挨板子,打宫女、太监,看你当主子的脸往哪里放。所以,当宫女、太监的就要随时提请主子注意了。我在宫里七八年,从来没看见过衣冠不整、头发蓬松的人。”
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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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有了一定的尺码,其他的时间就很容易订出来了。中午传膳大多在10点半前后,晚膳在5点前后,午后的加餐约在两点,晚上的加餐约在7点以前。时间的安排是风雨不误的。
“‘传膳’必须老太后有口谕,谁也不能替老太后胡出主意。有了老太后的口谕,才能里里外外一齐行动。老太后用膳经常在体和殿东两间内,外间由南向北摆两个圆桌,中间有一个膳桌,老太后坐东向西,往来上菜的人,走体和殿的南门,上菜的人和揭银碗盖子都能清楚地看到。另有四个体面的太监,垂手站在老太后的身旁或身后,还有一个老太监侍立一旁,专给老太后布菜。除去几个时鲜的菜外,一般都是已经摆在桌上的。菜摆齐了时,侍膳的老太监喊一声‘膳齐’,方请老太后入座。这时老太后用眼看哪一个菜,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老太后身边挪,用羹匙给老太后舀进布碟里。如果老太后尝了后说一句“这个菜还不错”,就再用匙舀一次,跟着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下撤,不能再舀第三匙。假如要舀第三匙,站在旁边的四个太监中为首的那个就要发话了,喊一声‘撤’!这个菜就十天半个月的不露面了。这四个身旁侍立的老太监是执行家法的。老太后也得服从家法的呀!老太后平时也知趣,侍膳的老太监也懂规矩,所以也就不吃第三匙。舀第三匙的菜,准是平时老太后喜欢吃的,若让底下的人知道后,坏人就许在这个菜上面打主意了。老祖宗早就留下家法,大意说,谨慎小心,切勿贪食,免遭毒害。哪一朝哪一代宫里头没有暴死的呢?
“要是赶上喜庆大典,那个排场可就大了。”
四金刚五百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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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因为可说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她把要说的话没整理好以前,经常的口头语。我请她不要忙,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听她说话的人,不要急也不用问,保证有个圆满的结果。她沉思一会儿,低声地说:“就拿大年初一的晚膳来说吧。”她说话不急不躁,还是那样慢声细语的。“那种排场可大了,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她事先夸赞一番那盛大的晚宴。
“不管摆膳在什么地方,宁寿宫也好,体和殿也好,要同时摆三桌同样的菜。天一桌摆在最东头,地一桌摆在尽西头,人一桌摆在中间,这一桌是老太后独占。表示除去天地以外,老太后是天地之间惟一独尊的人物。赞礼的太监喊一声‘传膳’,就见外面廊庑下的四个老太监,穿着公服,戴着顶戴按着品级,鱼贯地排着队,恭恭敬敬顺着台阶上来,进宫门,向上请跪安,然后在四角站好。这四个老太监可不是普通的太监,都是在先朝有功的。他们平常不当差,全供养起来。其中有伺候过道光皇帝的书童;有在咸丰死的时候,把咸丰的寿衣,即纱、单、夹、棉先穿在自己身上,套好后,再往咸丰身上替换的太监。宫里管这四个给老太后站堂的,叫四金刚,这天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人来伺候老太后,表示一派正统相承。李莲英贴宫门口站着,喜气洋洋。在这个场合他最得意,指挥人往三个桌子献菜,丝毫不能错乱。宫门口外上菜的太监,按照品级排列好,不算李莲英,由宫门口外的门坎算起,到寿膳房的门坎止,不多不少整整500个。都穿一律崭新的宁绸袍,粉白底的靴子,新剃的头,透着精气神。院子里灯光通明,500太监面前每隔五步一盏灯笼,像一条火龙一样,直通到寿膳房。这就叫四金刚五百罗汉伺候西天太后老佛爷欢宴瑶池。好威风、好气派,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
“我先插几句闲话。这500个太监都是精选出来的,年老的不要,年小的不要,一过了腊八就开始训练,不许出一点差错。据说每天练习的时候,用白布托着粗碗,有时用砖代,练一次要用两疋白布。宫里办事只求排场,丝毫不在钱力物力上打算盘。”
“司礼的太监喊一声‘膳齐’,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信号,请老太后入座罢了,膳远远没齐。老太后由里屋出来,皇帝、皇后在后面陪侍着。本来清宫的规矩,初一、十五由皇帝或皇后侍膳,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呢!老太后来到自己的座位,先不坐下,带领着皇帝和皇后先向东一桌合手致意,再向西一桌合手致意,谢天谢地,态度十分虔诚。然后太后自己端端正正在膳桌前坐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老太后垂手请安,同时门外500太监齐声高呼:‘老佛爷——万寿无疆!’声调十分清脆,声音从近到远,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起来。整个进膳期间鞭炮不许停歇,再加上西长街里响堂的鞭子声,抽得劈啪乱响。这是特制的一种鞭子,半尺来长的棒,一丈多长的鞭身子,是用几股羊肠子拧成的,又加上一尺多长的鞭梢,盘在地下像一条大蛇。抽这种鞭子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年轻的太监,鞭子一抖,鞭梢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个太监在一起抽,上下左右前后,能抽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在老太后用膳的时候,这种响声能形成一片音乐声,比爆竹有节奏,煞是热闹。据说这种鞭子的响声可以驱邪。
“皇帝、皇后侍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老太后是最珍贵自己身体的,一杯酒饮三次。皇帝执壶,皇后把盏,双双给老太后祝福。菜分三大类:一是应节的吉祥菜,像寿比南山、吉祥如意、江山一统等等,都是寿膳房的厨子出的主意,什么好听叫什么;第二类是贡品菜,如熊掌、大犴子、飞龙(鸟名,长白山产)、鹿脯、龙虾、酒蟹等等;第三类是寿膳房按照节日膳谱做的例菜。老太后非常迷信,皇帝也很知趣,先布吉祥菜,祝福老太后万寿无疆,祝老太后吉祥如意。皇帝布一道菜,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的一样,配合得很好。其实这都是张福老太监在递菜时候念道出来的。平日侍膳的张福,现在变成递菜的了。我们知道素常皇帝和皇后是冷冷清清不说话的,一年里头只有这个场合下,才彼此合作。老太后看着也高兴,再加上老太监张福甜嘴蜜舌头的,哄得老太后喜笑颜开。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节目。
“老太监张福不知怎么向后面四个老太监一比划,四个老太监注上意了。这时张福又向皇帝使眼色,皇帝故意在一个菜里舀第三匙。站在太后身后为首的一个老太监,高声喊一句——‘撤’!声音宏亮,堂上堂下都能听见。老太后把乌木镶银的筷子一停,皇帝手里拿着匙子也一愣,皇后低眉敛目,双手下垂,老张福更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这个菜往下撤。这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老太监代老祖宗执行传留下来的家法。这是非常严肃的,老太后、皇帝也不能不听,告诫老太后、皇帝在任何时候也不能疏忽大意,任意吃喝,要随时小心谨慎,严守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教。这片刻堂上堂下屏声敛气显得十分肃穆。
“最后一道饭来了,非常的珍贵,礼仪也非常的隆重。李莲英和另外两桌上菜的大太监,双膝下跪,把这道饭的捧盒顶在头上,只看见李莲英的孔雀翎子在脑袋后边乱动。张福恭敬地捧过来,打开,亲自递给皇上,摆在老太后面前。这是一盘隔年的煮冻饺子,东北叫煮饽饽,是老祖宗在进关以前过年的传统食品。吃饭不忘祖先,这从大年初一的晚上起,就要牢牢记住的。
“晚筵完了,老太后吩咐,拣几样好菜赏给四个老太监。李莲英‘口庶’的一声,领四个老太监请跪安退下。然后太后又吩咐李莲英把今天的年菜按品级给大家分分,李莲英赶紧向外招呼谢赏,外面五百个太监齐声高呼:‘谢老佛爷赏。’
“这样一顿晚宴才算结束。”
听完老宫女的话,已经是深夜,窗子外面起风了。掀开窗帘看看,一片漆黑,连路灯也没有,只有警车在沉静的马路上不时地呼叫着。
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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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要嫌我说话口罗嗦,我说的话前腔不搭后语,想起说什么就说什么。”她笑着对我说。我说:“您是周瑜,我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您愿意说,我愿意听。现在我像囚徒一样,出不了屋,难得有您和我谈天。”她笑着对我说:“您不嫌我说话推磨,我还接着元旦晚上的茬给您继续往下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淡淡地说:“那时越是高兴的事,这时想起来越是伤心。我想——如果不说,恐怕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一缕忧思永远缠住她的灵魂,这是没落的人不可解脱的结局。对她来说,一则可哀,一则可怜。我解劝她说:“您身体这样好,未必不是您晚年受累的结果,想想那些与您同龄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不都早就作古了吗?古人常说,‘节食增寿,多劳增福’,人不能十全十美,您也不能不知足。”她随着也就勉强高兴起来,说:“今天我说高兴的事,再也不惹您跟着我伤心了。”她开始回忆地说:
“当元旦晚上老太后吃夜宵的时候,寝宫里的人就多了。崔玉贵、陈全福等有头有脸的太监全来了。李总管向我一递眼色,我明白了,是对我有话说。我悄悄地退出寝宫,站在廊庑下西边福鹿的旁边。储秀宫的殿廊下有青铜铸的鹤、鹿同春的陈设。我们习惯管鹤叫寿鹤,管鹿叫福鹿,我就靠在福鹿旁等着他。这儿离西偏殿较近,那是我们小姐妹聚会地方,免得我害怕。因为福鹿可以遮住我的身体,在宫灯的红光底下是看不清我的。上夜的太监走过来,我向他点点头,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不理我了。一会儿李总管出来了。那时他已经是近六十五六岁的老人了,瘦高的身躯已经有些向前弯曲,走路也显得有些蹒跚,看得出他是强打精神当这份上差的。他问我:
“‘你见到你干阿玛了吗?’这是指梳头刘说的。
“我说:‘见到了,今天我特意起个早,当宫门刚开,我阿玛进宫的时候,迎面我给他磕三个头。’他们旗下人的习惯,未出嫁的闺女是不拜年的,这里我迎面磕三头,大年初一是把他当亲爸爸看待,特别亲近尊重。我干阿玛给我二两一锭的银锞子,用红纸包着,拱手还礼说:‘姑娘新禧,节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的阿玛去了,这一锭银子请你捎给你阿玛买碗茶喝吧,请恕过我礼不周全。’我替我阿玛请安谢过了。
“李总管夸我说:‘好荣儿,真懂事。今天我分赏菜,特给你干阿玛留了一份,他一年起早贪晚的不容易,这也算我们老弟兄的一点心意。明天早晨,你干阿玛差事下来的时候,你交给他,不用提我,他一看就明白。另外,我给你阿玛留两碗,这是福菜,老太后赏的,让你全家也分享点福。我已经给你阿玛捎信去了,让他明天上午来看你。清早起来,赏你半天假,你就可以不去当差了。’
“这是李总管对我特殊的照顾,须要知道,他是老太后手下说一不二的红太监,连王爷、贝勒、军机大臣见他的面都很难,能给我这样的脸,我哪能不感激呢?我请跪安含着眼泪答应了。元旦晚上是不许哭的,我不敢含泪回寝宫,只好先到西偏殿内停留一会儿。没想到大家刚吃完炸年糕,桌子上摆着砂仁、焙杏核等,大家正在殿里喝茶,围着张福大叔说闲话,偏巧小娟子眼尖嘴快,一眼就看出我流过眼泪。她坐在美人肩的靠椅上,眼睛看着屋顶的天花板,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用手拍拍福大叔,大声俏皮地说:‘大年初一的晚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洗脚水。要是我呀,把后槽牙咬碎了,也犯不上冲着西北风去流猴尿!’她说话像风一样,又脆又快,把大家都逗笑了。当然,我也笑了。我挨 了一顿窝心炮,可骂得我心里头怪舒服的。恰好寝宫廊子里传来了叭——叭、叭,一长两短的信号,我知道这是春苓子在叫我,我赶紧擦擦眼皮当差去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
“等梳头刘当差下来以后,我把赏菜交给他,这当然是份上上的贡菜。他非常感谢李莲英,说‘他没有忘掉从小提扫帚棒的弟兄’(从小在一起当差)。这就是李莲英厚道的地方,他对待底下人从来不不扣,有本事对那些总督巡抚用去,一伸手要个一万八千两的银子。可是跟围在他手底下转的人,决不鸡毛蒜皮地算小账。李莲英经常说:‘眼前,摆着现成的河水,我为什么不借机会洗船呢?只要差事上让我‘针’过得去,我一定让‘线’也过得去。’须要知道,当太监的好人稀,他们整天闷着头琢磨坏主意,什么邪的、凶的、狠的主意全有,但对李莲英叫声‘李总管’,还是心悦诚服的。我不是替李莲英死鬼翻案,说实在的,底下的人很少有人咬牙切齿恨李莲英的。这是我亲身的体会。
“正月初二,是一个最风光的日子。
“我送走了梳头刘,就要开始打扮自己了。
“我曾经说过,清宫的宫女是严格要求朴素的,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十月)外,平常是不许穿红和抹胭脂。谁要打扮得妖里妖气,说不定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露着白屁股(内廷的规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许垫中衣),趴在廊庑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许出声(跟太监挨打不同,太监挨打不脱中衣,要大声求饶),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所以我们的打扮都是淡妆淡抹。
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
“我换上紫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高高的到耳垂下的领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个葱心绿的大背心,由领子往上是双绦子万字不到头的图案,蝴蝶式的青绒纽绊,缀着精巧镂刻的铜纽扣。最最重要是脚下那一双鞋,那叫做——五福捧寿的鞋。鞋帮两边飞着4只蝙蝠,是用大红丝线绣的,鞋尖正中有一只大蝙蝠,特别加心绣的——是底下要垫上衬才绣出来的,好让蝙蝠鼓起来。鞋口的正中间,要绣一个圆的‘寿’字,大蝙蝠张着翅膀捧着这个圆球似的‘寿’字。‘寿’字中间嵌上一颗珍珠,嵌在‘寿’字的中心,也正对着蝙蝠的头。蝙蝠头的两侧有两个黑点,是眼睛,眼睛正看着这颗珠子。这双鞋就是我们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储秀宫伺候老太后亲近的人,是没有资格穿这样鞋的。我们穿着这样的鞋走到哪里红到哪里。这样的鞋也只许过年和万寿节穿。我们就凭这双鞋走在西二长街的甬路上,连老一点的太监都要躬身行礼,他们往甬路旁一站,问一声‘姑娘新禧’;小太监则就要退到甬路旁一丈多远,两手下垂站好,低着头,当你走近的时候,才恭恭敬敬向你请个安,轻声问一句‘姑姑好’!连眼皮都不敢向上翻一翻——这就是我们的威风!”
她像小溪流水一样,潺潺不断地谈了一长串的话,里面有辛酸也有欢快。我劝她休息一会儿,喝一点茶。她兴犹未尽地长吁了一口气,花盆底鞋接着往下说:“穿这样的鞋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像考举人考进士一样,三更灯火五更鸡,起早贪晚,苦熬几年才能办到。我们替姑姑包千层底,缉鞋口(缉音期)、绱鞋、楦鞋,尤其是缉鞋口,口外面要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锋,针非常难拔,甚至做一针,须要用牙咬着拔针。我们辛苦做了三四年以后,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不定哪一天,姑姑才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你也做一双试试穿吧!’这样的轻声,像蚊子叫一样,但在我们听来却如春雷震耳,马上屏气敛足,蹲下身请安道谢。小姐妹们也立时传扬起来,某某可以穿五福捧寿的鞋啦,表明你是伺候老太后的近人,都来羡慕你。从此,你走到哪里受恭维到哪里。宫里的人就这样的势利眼!只要你有一点势力,大家像苍蝇一样,围着你乱转。”
一口气说完了鞋的故事,她那兴奋劲才稍稍过去一些,喝一口水,眼睛看着窗子的外面,默默地沉思着。这时,谁要打搅她,她会不高兴的。
她愣了一会儿神后,渐渐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继续往下说。她说话像剥卷心菜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下剥,层次非常清楚。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了,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
“说书的管我们叫宫娥彩女,正当职业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记得从前跟您说过,我们宫廷里头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可以说这是美的标准,并不是大红大绿。宫廷风度,不论皮肤或穿的、戴的,要由里往外透着柔和滋润。这话很难说清楚,譬如搽粉吧:
“我们白天脸上只是轻轻地敷一层粉,是为了保护皮肤。但是我们晚上临睡觉前,要大量地擦粉,不仅仅是脸,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尽量多擦,为了培养皮肤的白嫩细腻。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须经过长期的培养才行。我们宫里有句行话,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肤上能够融化为一体。不是长期培养,是办不到的。有的人脸上擦粉后,粉浮在脸上,粉底下一层黑皮,脸和脖子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痕迹,我们管这个叫‘狗屎下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的皮肤调理得要像鸡蛋清一样细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个好胜的人,这样跟老太后出门,在王公贵妇人面前才不致让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个小蠢鸡子似的,以后太后再也不带着你了。老太后把我们和装饰品同等看待,别人的装饰品不能胜过老太后。肃王福晋长得很漂亮,头梳得也精巧,耳坠的翠玉照得半边脸都是绿的,把皇后、小主们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气,叩见时始终没给她好脸。所以我们打扮也有职务上的关系。”
憋在心里的多年郁闷情绪,像沉渣似地淤积在她的心底,一经回忆的搅动,便又浮泛起来。所以她不嫌絮烦地说了很长时间,随后她又像说秘密似地笑着对我说:
“您知道,多么庄严的金銮殿,必须让瓦匠在殿顶上先撒尿;多么珍贵的燕翅席,必须让厨子先尝第一口。老太后多么精致的化妆品,也必须由我们先试新。譬如拿胭脂说吧。
“差不多一过了阴历四月中旬,京西妙峰山就要进贡玫瑰花,宫里开始制造胭脂了。这事自始至终要由有经验的老太监监督制造。老太后的精力非常旺盛,对于这些事也要亲自过目,所以我们也随着参与了这些事。
“首先,要选花。标准是要一色砂红的。花和花的颜色并不一样,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把花放在一起,那颜色就分辨出来了。一个瓣的颜色也不一样,上下之间,颜色就有差别。因此,要一瓣一瓣地挑,要一瓣一瓣地选。这样造出胭脂来才能保证纯正的红色。几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来。内廷制造,一不怕费料,二不怕费工,只求精益求精,没这两条,说是御制,都是冒牌。
“选好以后,用石臼捣。石臼较深,像药店里的乳磨,但不是缩口,杵也是汉白玉的,切忌用金属。用石杵捣成原浆,再用细纱布过滤。纱布洗过熨平不许带毛丝。就这样制成清净的花汁。然后把花汁注入备好的胭脂缸时。捣玫瑰时要适当加点明矾。说这样颜色才能抓住肉,才不是浮色。
“再把蚕丝绵剪成小小的方块或圆块,叠成五六层放在胭脂缸里浸泡。浸泡要十多天,要让丝绵带上一层厚汁。然后取出,隔着玻璃窗子晒,免得沾上尘土。千万不能烤,一烤就变色。
“用的时候,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但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簪子名)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点唇。老太后是非常考究的,对这些事丝毫也不马虎。
“我们两颊是涂成酒晕的颜色,仿佛喝了酒以后微微泛上红晕似的。万万不能在颧骨上涂两块红膏药,像戏里的丑婆子一样。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线,上唇涂得少些,下唇涂得多些,要地盖天,但都是猩红一点,比黄豆粒稍大一些。在书上讲,这叫樱桃口,要这样才是宫廷秀女的装饰。这和画报上西洋女人满嘴涂红绝不一样。
“我拖拖拉拉说了一大篇没用的话,该说正经的了。”她微笑着说:“人们都知道老太后注重修饰,所以我说得详细一点。
“我早晨梳洗打扮完了,拿上小包裹,小太监跟着(宫女不许单人行走),先到永寿宫西配殿,这里是李莲英、陈全福歇脚的地方。陈全福拿起一个包裹说,咱俩一块走,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是想借着我这条小水沟,向外面流点脏水。我乖巧地把陈全福的小包包在我的包里。
“我又要节外生枝地说几句话了。太监出入神武门只许空身进,空身出。一般的王爷贵人都进东华门或西华门,不进神武门。神武门离后宫较近,是太监出入频繁的地方。宫廷的规矩特别严,太监出入不许携带包裹,护军有权对他们搜身。只要一出顺贞门(御花园的后门,面对神武门),就是护军的管辖范围了。我们会见家属是出神武门,要走好远的一段路,所以太监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们替他携带。再说,太监和护军例来就不和睦,护军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随龙进关的,有过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到茶楼酒肆里也是‘爷’字辈,根本瞧不起净身求靠的太监。可是,太监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贵人们,护军根本沾不上边,太监常常借上头的权势,给护军点窝囊气受。光绪初年护军和太监打过几场架,都是太监占上风,上头有意无意偏向了太监,所以护军始终有些气不平。因此,太监也有意避着护军。现在把小包交给我带出,免得有口舌。
“陈全福是个老太监。是储秀宫看宫门的头儿,属实权派。‘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储秀宫呢?但陈全福的权势,也只限在宫内,一出宫门就使不开了。所以他想往外偷运点东西,必须借机会。太监按正常来说,所挣无几,是比较清苦的,一有机会就讲究偷,可以说没有不偷的太监。今天的时机正好,人们兴高采烈地过节,人来人往也很多,再说我是老太后的贴身丫头,春节老太后赏点东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要是过问,看我把脸一翻,让他们问老太后去。——谁敢惹这份麻烦!
“正月初二的上午,在北京还是五九的天气,属严寒季节,我梳着油光的大辫子,辫根扎着二寸多长的红绒绳,辫梢垂在大背心的下面,系着一个红蝴蝶的辫坠,头上戴一朵剪绒花,两耳黄澄澄的金坠子,脚下五福捧寿的鞋。在储秀宫里,每天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走在火炕的地上,腊月寒冬也不觉冷,可是一到宫外头就不同了。脚下穿着薄薄的棉鞋,冻得脚趾头像猫爪子抓似的疼。走在石头子铺的甬路上,显得有些不舒服。但为了夸耀自己的身份,显露自己的容貌,自永寿宫出来,前面有老太监陈全福给带路,后面有小太监挎着红包袱跟班,在笔直的西二长街上一路摇摇摆摆,我恨不得把五福捧寿的鞋踢到旁人的鼻子尖底下,让别人认清我是老太后的贴身大丫头。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不论天气怎样的冷,我是照样卖弄精神。万没想到,我刚走过长春宫的宫门口,就听到后头有人高声喊着:‘土地爷放屁——神气’,‘在外头摇断了膀子,回宫里饿断了嗓子’。这显然是在奚落我了。在内宫里大喊大叫是不允许的,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大丫头,在外头故意撒疯卖味儿,把从小太监那里学来的村语野话,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出来。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隆裕主子的大丫头小宽子和秀玉。我们是一起进宫的好友,小姐妹们见面是可以任意欢笑的。三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甬路上纵情地笑谑,惹得来往的人都注目,有的上前打招呼,表示能和我们套近乎也是份光荣。这是我一生最欢快的时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了,我特别爱回忆这段年华,梦里有时笑醒了,但醒后环顾四周,四壁凄清,思前想后,不觉枕上沾湿了一片。我的家本无权无势,可他们红太监为什么和我家勾勾搭搭搞得很近乎呢?我恨我年轻、痴傻,不明白事理,结果落到陷阱里,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全福老太监到了接见处,一句话也没说,像没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坐着。他们跟我的家里人大概是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把我瞒在鼓里头。那时满汉还是不许结婚的,后来才知道老刘在进宫时就认了旗份了,庚子以后才准满汉通婚。不知李莲英用什么手段,把我算计到他们手里去了。几十年的委屈,我从来也没向外人吐露过,今天有机会对您说说,也让我松一口气。”
她说完一长段话以后,眼泪已经莹莹满眶了,脸向着外面的窗子,长久长久地沉默着,然后长吁一口气,说:“本来有言在先,不再惹您伤心了,结果还是让您陪着我不舒心。”
她把宫里下层生活,琐碎地说出来,从这些细小的事件中,能嚼到其中的滋味。在我也可以算是像读《春秋》一样品尝到她的微言大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