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西行(二)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金易沈义玲 本章:慈禧西行(二)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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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宫里一共有两个后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顺着宫墙再往东走还有个后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围。前边已经说过,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不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担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嘱托后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苦,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么样,只当串亲戚,所以也不知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我不认识老太后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子车是指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特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也许叫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阴的帐子,跟车顶联接起来,和车顶子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坐在温州草席的软垫子上,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阵阵吹在身上,车也漂亮,人也舒服。我们当侍女的平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后要出远门,偏偏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后的尊严,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车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全是蓝布做的,谈不到通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后面搭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上了。

    “迈出贞顺门后,就自动地按次序排列起来,因为衣饰都变样了,要仔细看才能辨认出谁是谁来。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子的裤裆大些,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一条毛巾,由后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和崔玉贵。

    “崔玉贵这两天很少见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内宫的护卫,带领着青年太监日夜巡逻后宫里的几条重要街道和门户。这是个极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后的贴身侍卫,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宠的人,不会交给这样差事的,所以这时候的崔玉贵感到特别露脸。现在让他跟车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让他起着护卫的作用。他和李莲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由后看他,只见他的后脖梗子来回地扭动。这是他内心得意的表现。他装扮成跟车的脚夫一样,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蓝裤褂,腰里结一根绳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辫子盘起来,用手巾由后往前一兜,脚底下一双登山倒十纳帮的掌子鞋。活脱脱的一个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岁的一条车轴汉子!别人都担惊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认为这是他卖命的时机到了,比起李莲英来神气多了。

    “李莲英这些日子特别发蔫。义和拳失败了,他原来是同情义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来,向老太后禀告点消息,又匆匆地离去。老太后对别人报的消息不听,只听他的消息。他这两天的脸越来越长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两只胡椒眼也不那么灵活了,肉眼泡子像肿了似的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里头谁不知道紫禁城内有个李莲英啊!他的长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伪装一番。首先要把头藏起来。他戴起一顶老农民式的大草帽子,宽宽的圆边,把草帽的两边系上两条带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让两边帽檐搭拉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穿一身旧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车伺候人的老苍头。平常的三品顶戴也没用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明显的是车少人多。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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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老太后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合带一个侍女,皇后带一个侍女,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十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开始发话了:‘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许由我说话。’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后特别注意嘱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领班。他的叔叔是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受过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他是个浑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后最担心的事。最后老太后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后一辆轿车。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后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后、格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车尾部喂骡子用的料笸箩上面。就这样,大约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时间,老太后第一辆车,皇上第二辆车,蒲笼车第三辆,匆匆地出了神武门。

    “我要特别说明白,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年闰八月,节气都要靠后,七月二十,也就相当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热季雨季都还没过,天上是阴沉沉的,东边天上两块黑云。

    “车出了神武门就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了。往西过了景山,又顺景山西墙往北奔后门(地安门)。这我是认识的,过了地安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突然,看见一个骑耗子皮色骡子的人到老太后车跟前,细看才知道是崔玉贵。大概是碰到军机处的人,他认识,请示老太后召见他不?又看那个人下车请了个安,大高个儿,膀大腰肥。老太后大概让那个人前边远远地开路,所以他上车很快地就往前走了。听说是奔德胜门。正巧在鼓楼遇到一辆轿车,崔玉贵认识,说是澜公爷的,于是让出来,给皇后小主坐。我们全是北京长大的,可谁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么样儿,现在又不走大街,专找僻静的胡同走,泥水很多,我蜷伏在料笸箩上,弯腰屈背,那个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墙根走。

    “到了德胜门脸,逃难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车,小轿车,骡驮子,驴车,都是听到洋人进城往乡下逃的,大家嘈杂杂地拥挤在一起。照这个情况,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后来,还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大高个子给疏通好了,让我们的车先过,我们才出了城。后来才知道,路上遇到的这个人是军机赵舒翘,听说这个人也是支持义和拳的,后来被老太后杀了,死得很惨,是把脸蒙上窗户纸再喷上酒,闷死的。

    “出了德胜门情况就不同了。

    “我常听说德胜门是九门里最坚固最美好的门。城楼上的箭楼、女墙、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过去征讨时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时通过的德胜门

    都出德胜门,叫白了叫得胜门,为的是得胜。现在我们逃跑也出德胜门了。出了德胜门,就见到残兵败卒在到处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个人一堆,十几个人一伙,砸门翻柜子,和饥民一样。另外,还有很多头上缠着红布,敞胸赤背的义和拳,依旧是神气十足,他们还好,各不相顾。人们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里挤的,乱哄哄的人群,把德胜门关厢弄得很嘈乱,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掺杂着驴屎马溺味,大阳一出来,热气一蒸,让人很难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们都闭紧嘴不言语。

    德胜门门洞“四辆车在路旁停了一会儿,大概是老太后想到前途的艰难,考虑到还有些缓口气的时间,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没入口。可谁也没凑近老太后跟前,远远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在马路两旁的屋檐下一站,像两个逃难的行人一样,低眉用眼瞧着过往的人群。我们的车一点也不刺眼,活像牲口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一样。就这样平平安安地逃出城来了。

    “到这时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后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笼车里仔细地想:在宫里改装成老百姓,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让人明白的。雇这两辆车为的是丝毫不沾皇家的气息,这种设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辆蒲笼车装成下等拉货的样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难得的是,宫里的珍奇宝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儿不带,只包了些散碎银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的细密,考虑的周到,应变能力的机敏,舍弃珍宝的狠心,实在是让普通人佩服。——这时我又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老太后对这次出逃,究竟是有准备呢还是没准备呢?我作为她的形影不离的贴身丫头,丝毫也觉察不出来。我认为我舍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没和我透露过。宫里人在背后常说,老太后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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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突然车动了,不是顺着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看太阳在东南角上,才辨认出方向来。这样长的时间,我们车上的人谁也不说话,这是上车前老太后的口谕。——谁乱说话把谁扔下车去!老太后的话像打雷一样,谁也不敢不遵,只能默默地留心观察着四外情况。

    “车很快地没入庄稼地里。这时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里干活。三格格请示皇后,是不是大家挪动一下座位,松动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体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车夫有时也要跨上车来,和皇后、格格们坐在一起,这真是天下最出奇的事。车慢慢地向西走,上了另一条大道。过了一段时间,看到了魏公村,这地方我认识,因为经常经过,我才知道是奔向颐和园。坐在车尾的料笸箩上,盘着腿,佝偻着腰,屁股硌得非常难忍,我咬着牙一声不敢吭。大道上,败兵更多了,一帮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着牲口,好在还没有问我们。我尝到了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的滋味。

    “车进颐和园的东大门,没有以前那些规矩了。这是我第一次由正门进来,是坐在大蒲笼车车尾料笸箩里进来的。车一直赶到仁寿殿的台阶前才停住。我们当侍女的要伺候主子,忙着跳下车来。但当脚沾地以后,因为腿麻站不住,皇后的侍女就卧在台阶下了,在平常是失仪,是大不敬,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从此,我深深警惕着,每当下车以前,要先活动活动腿脚。

    “接驾的是内务府的当值大臣恩铭,这个人常见老太后,我认识。他忙着两只手一抖把马蹄袖甩下来了,抢步向前叩头。至于说的什么,我们当侍女的是听不到的。太后领着后、妃、格格们一起到乐寿堂,老太后进寝宫休息一会儿,我敬了两管水烟,她在卧榻上用水洗了洗脸,就闭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来,赶紧找水喝,因为实在干渴了。太后始终没发话,谁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凉棚里休息,低着头默默地没有一个人言语。屋子非常寂静。

    “匆匆传膳,大家不许分散,都在凉棚里面站着吃。这时崔玉贵进来禀告,说端王爷来了,一会儿又禀告说庆王爷来了。老太后满脸怒容,说知道了,底下没说话。一会儿崔玉贵又来禀告说,肃王爷由德胜门骑马赶来了。老太后精神一振,说传他们进来。肃王的府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后搬到东四北九条),义和拳打东交民巷时,在宫里听传说洋人把他家毁得乱七八糟,连肃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补褂都拿去垫炮眼了。肃王到来一定会带来洋人的消息,所以要赶紧传见他们。在颐和园乐寿堂召见王公大臣还是第一次。

    “这也可以说御前‘叫起’罢,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经过很短促的召见,说平常话,也就是喝碗热茶的时间。老太后很自信地说:‘看情况洋人还不知道我们出来。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赶来的,我们要快走。’当然端王、庆王、肃王他们是愿意快走的。老太后这时断然说‘不能这样走,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有皇上在!让崔玉贵带一个人走前站,李莲英随时探听消息,皇上、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儿还有兵,让他们带兵断后,这样才万无一失。’老太后的话是金口玉言,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风了,反而不安全。也顾虑到前面麻烦不大,只有后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们又上车的时候,归还了澜公爷的车,又多了两辆轿车,一是给皇后预备的,也不是什么贵族的豪华车,而是普通的二等轿车,另一辆是庆王给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预备的。这样,皇后、小主一辆车,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辆车,大蒲笼车就比较松动一些,我也不至于坐料笸箩上了。阿弥陀佛!

    “车慢腾腾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纱帐里钻着走。时间已值午未时分,太阳毒辣辣的,天空有几块黑云,有时把太阳遮住,有时又露出来,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蒸上来。俗话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狗都能够被太阳晒死的,我们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脸上都胀得红红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叫温泉的。我们说多少好话,央求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行方便,允许我们到他家借借厕所。这事当然由我去说,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老北京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兴的,说女人借厕所会给本家带来晦气,必须进门喝口凉水,压一压邪气,出门送一个红包,散一散晦气,我们没有红包,重重地给了二两银子,是我亲手给的!女人出门,最困难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凉东西,如果闹肚子,那就现眼了。可这里只有凉水,每人用瓢轮流着喝,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幸亏村东头有棵大槐树,我们坐在车上能凉快会儿,也可以说是救命的树荫了。

    “老太后真有狠劲,始终一个‘苦’字不说。我把瓢涮一涮,给老太后舀一瓢凉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凉水,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凉水吧!是在温泉一家灰砖门楼的院里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么,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宫女已经絮絮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经常是面向着窗子,脸背着我,好像是自言自语默默地叨念着什么。这时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过去的记忆中,灰色的眼睛凝视在窗外的洋槐树上,脸上核桃似的皱纹更明显了。她常常是痴呆呆的忘了说话。屋子里越发显得沉寂了。突然,她笑着说:“现在人死了不许写殃榜了。如果许可的话,可以给我写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块银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凉水是我给老太后舀的。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脸的事了吧!”老宫女心很细,每到屋子过度安静的时候,总想方设法用笑话调剂一下。旧社会,人死以后把这人的一生功勋荣誉写在纸上,用纸糊在牌子上张贴在大门口,叫贴殃榜。这是老宫女的玩笑话。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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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颇有感慨地说:“人千算万算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老太后这次出走,什么都不带,只随身带了些散碎银子,以为沿途一定会有卖东西的。有钱能买鬼推磨,这种想法到现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温泉,由温泉北上到居庸关的古道,原来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做买卖的,开客栈的,尤其是驿站,都应该有人支应,可现在跑得一干二尽。那些败卒残兵,有什么抢什么,一帮一帮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也是有什么拿什么。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躲起来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穷得只剩一条命了,目前的光景是有势力没处用,有银子没处花。一两银子也换不出一口吃的来。我们可以说,一步一步走向苦难。

    “太阳已经到西南角上了。庄稼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蔫了,一丝风也没有,只能用手当扇子扇,汗湿透了衣衫,从来也没穿过这种粗布衣服,现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样,浑身到处刺痒,脖子底下、两腋周围有一种水泡似的小圆颗粒,长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痒,一搔就痛。我们开始尝到了另一种痛苦。走到了一个镇甸,已经是人困马乏,车夫说不能走了,该喂牲口了,人也该吃点东西。可哪里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这样多,幸亏车夫认识这里的一个熟人留守在大车店里,我们说尽了好话,请他给想办法。首先提出,可以多给他们点银子。他也没办法,现成的米面是绝对找不到了。最后说地里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穷人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吃这些东西。大概议妥,我们包他一片地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们每人分一个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后的第一次午餐,就是这样度过的。老太后根本没吃。煮老玉米汤可成了宝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抢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还要往回说,我们都是五谷不分的人,什么是老玉米,什么是高梁,根本不认识,更不用说是怎么长的了。这是第一次吃这类东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样长,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荚里,鼓胀胀的。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秧上摘下来,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扔在锅里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节,干柴是没有的,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里填,我们什么都不懂,填上煤以后,不起火苗光冒黑烟,旁边有木头箱子说是风匣,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这是个动力气的活儿,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来,奉敬给老太后,让老太后洗洗脸,老太后十分感叹:‘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们对着眼前的情况,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泪了。我俩眼圈红红的,离开老太后的上房,小娟子对我说,现在洋人可能进宫了,宫里的姐妹们不知如何呢?也许上吊,也许跳井,我们不禁用手摸摸临别时送给我俩的饰物,哭着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说,她预感到她们是死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进不去人,又是烟气又是水气,风匣还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在这个场合下,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我们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说:‘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贵说:‘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还要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把青玉米秸砍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现在咱们没指望了,俗话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们,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盛在车夫的布袋里,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是嘴啃着吃,白浆顺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没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么是王法?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说:‘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不怕,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对我来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斜着脸对我说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的话还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经过多少次灾难,一到极困难的时候,就想起他的这句话来!”

    老宫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样,身体微微地前后摆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说话,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她的同情。

    “车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渐渐疏稀起来。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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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里很感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里,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谁的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难。哪里借锅去,哪里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没吃。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把好事让给我。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说‘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在患难中,在饿瘪肚皮的时刻,有这样的姐妹,怎么不让我感激她呢!在车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正是当宫里午后睡醒吃加餐的时候,我们给皇上奉献一个熟玉米,给老人家剥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也算尽我们奴才的一份心了。

    “车里头奇热,像蒸笼,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喝的水变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脸上一摸,变成了盐面。划一根取灯儿(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几乎能把空气点燃了。下过雨的地经太阳一晒,热气反扑上来,夹杂着牲口身上的腥膻味,薰得人非常恶心,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子,我给老人家扇着。立秋后的天气,到下午特别闷。我摸摸什么地方都是热的,车帷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可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了,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它们围着骡子转,一团团的,赶也赶不走,就在迎面随着车飞。有时能碰人的脸,一不小心碰到眼里,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马上红肿了,流下泪来。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后来知道叫牛蝇,很有一股犟劲,它们死都不怕,只要让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松嘴。牛蝇叮后立刻起大包,红肿一片,出奇的刺养。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后,可我腿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这蝇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以后就变成脓,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脚才好些了。

    “汗出多了,就出奇的渴,渴得像由喉咙里冒烟似的,我们开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后大概实在支撑不住了,也和我们一起嚼。路越走越高了,骡子很吃力。李莲英由前面回来,站在路旁,禀告说,已经进入昌平境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大的庄子,后来知道叫西贯市。

    “西贯市是个较大的村子,往街里一看,青砖房子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可谁家也不愿收留我们。再说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风俗习惯全不一样。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汉民掺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是村头上有个旧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经废了,变成了场院,有几间房闲着,我们就住在这里。老太后也很愿意。已经累了一天,都愿找一个地方歇一歇。——我先由外部往里说。

    “喝水是可以解决了,场院外面有一口井。井边放个瓦罐,瓦罐上系一条绳子,就用这个瓦罐来汲水。井没有栏杆,每次我们都是战战兢兢的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浅,提起水来还不困难。

    “场院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院墙,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着一堆麦秸草,用半头席盖着,雨后显得湿漉漉的。四外是菜畦,站在院子向四下观看:

    “正北是三间正房,根本没门,窗户也没糊纸,往西边一看是一溜矮厦子,即矮矮一排房,没有门、窗户、壁,是堆乱草和农具的地方。进入屋里,三间正房还好,是有隔断的,一明两暗。中间堂屋里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个灶,连着东间的炕,炕是光秃秃的,灶上有锅,也有个旧锅盖。进到东间一看,炕上扔着个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头全没有了。地下墙角有个三只脚的破凳子,很矮,根本是没人要的东西,另有几块碎砖。而屋里空空的,地下除去几块砖以外,什么也没有。我愣愣地想,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夜了。昨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狱!这是谁能预料到的呢?老太后一进屋,除内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离开一丈多远,不许靠近窗户,由两个太监巡逻。

    “我先把老太后安顿下来。炕上光秃秃的,没有办法,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来让老太后能有个坐处。老太后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后,闭口不说话,既不冒火气,也不显骄气,处这种逆境,完全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我看皇帝扎撒着手立在当地,像木头人一样,我拿一个口袋,叠起来,放在矮凳子上,请皇上坐下。皇上用眼看了下老太后,老太后说了句皇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这时李莲英、崔玉贵都上街里张罗饭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么没什么,给老太后漱口,没有碗;洗手,没有盆。我俩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请老太后用啊!最后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挂着个饮骡子的盆,我俩把它刷干净了,给老太后洗脸、洗手。以后太监也拿这个盆同样给皇帝用。乱纷纷的一阵终于过去了。这个盆一直传到半夜,才算众人洗涮完。

    “最困难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该是吃饭问题了。我说的太琐碎,不过,我不说清楚,心里也太憋得慌。我这时是个大红人,也是一个大忙人。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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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伺候完老太后洗过脸,老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讲不了什么规矩了,她们几个(指娟子等几个侍女)接触外面的人少(指没结过婚),荣子你就多出头罢!’我恭敬地请跪安答应了。另外,我有个宝贝,就是我的火镰包。早在颐和园吃早点的时候,我就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绒、火石、火纸多带了些。我的火纸可值金子了,半路上没卖东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纸,当大便纸用,以后我每个人只给一张,留下给老太后用。我的火镰包不能借走,只有我亲自打火给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这边叫,那边也喊。

    “李莲英提着大茶壶,像个水罐子,托着几个粗蓝花水碗。崔玉贵抱着个盆,拿几双筷子,说是当地人给的。这两个在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也亲自下来干粗活了。那是一壶凉茶,茶水像酱汤子似的深褐色,太后喝了两口,皇上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说不如白水好喝。崔玉贵端的一盆是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当地人叫水饭的一种吃食,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用凉水再把它投凉了,要过好多遍凉水,投得越凉越好,用勺舀在碗里吃。人饿,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顶干的用。不饿,可以舀稀的。这是当地人夏天的一种吃食。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就吃的是这样的饭。一盆饭当然不够吃。最离奇是,茶壶、茶碗等不必送还,原主不要了,因为回民不用汉民用过的东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我和娟子顺便留下两个碗。

    “一连串的轿车进院子来了,那是王爷、大臣们到了。他们掸了掸衣服,把袖子一甩,恭恭敬敬地要朝拜老太后。老太后隔着窗子,其实像当面一样,因为窗子根本没糊纸,说:‘你们在外面都请安罢,皇上也在这儿,我们刚歇会儿。’他们请完安退下去了。很奇怪,还是各奔各车,因为他们全没有歇脚的地方,只能到原车上休息。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知由什么地方滚出来很多蚊子。说它滚出来,并不夸大。在窗户上头,屋檐底下,成团成团的蚊子像圆球似的滚在一起,乱吵乱叫,那声音真是吓人。都听过唱戏打小锣吧,把小锣连续不断地紧打,那叫打串锣。声音是又急又响,蚊子的声音就和打串锣一样,震耳欲聋。我赶紧跑进屋里把芭蕉扇递到老太后手里,去轰赶蚊子,看样子蚊子真会叮死人的。屋子里不能有亮光,有点亮光玉米蛾子就撞进来,它们不要命地乱扑乱撞,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有。用手一拍,它们的肚子像烂杏一样,一滩脓水出来,使人起鸡皮疙瘩。三格格胆小,怕虫子,往墙角一缩,纹丝不敢动。更让人恶心的是上厕所,这根本是乱粪场子,不是厕所,没法子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趟厕所。我俩手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我想真是掉进地狱里边了。

    “不知是谁告诉我的方法,抓大麦秸一小堆,用火燃着,放在堂屋里,再盖上几张麻叶,让大麦秸火灭了,光冒浓烟,蚊子和一切虫子,怕烟就不往屋里飞了,甚至也能把蚊子从屋内赶出来。我说,老太后不是会被烟薰坏了吗?他们说不要紧,烟往高处冒,老太后坐得矮,现在不薰,一夜怎么睡觉呢?我请示了老太后,开始用烟薰蚊子,果然好一些,起码檐上的蚊子全跑了。老太后也比较满意。可我弄得满头是灰,抹一脸黑黑的道子。

    “为了赶紧做点吃的,我们又重新忙碌起来了。真是应了崔玉贵的话,只好又从中午剩的豇头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盘。这种苦日子,我们从来没有经过。但是不干又没吃的,肚子饿,逼着我们非干不可。疲倦极了,腿已经迈不动步,还要咬着牙去做。现在懂得什么是苦了。人多起来,新添了坐轿车的人和车把式。我找到崔玉贵,让他动员车把式帮忙煮玉米。没有锅,就把堂屋的那个锅拔下来。没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检旧砖新码一个灶。没有柴,就把院里的大麦秸垛拆了,找不湿的麦秸当柴烧。这样也不行,锅小人多,怎么办?有经验的车夫告诉我们,玉米可以烧熟了吃,于是把大麦秸多揪几堆,用火和灰把玉米埋里面,烧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后,用锅再煮豇豆粒。这样,分几锅煮,总算把玉米煮成半生不熟的了,对付着能吃。我把烧好的玉米掰两个尖,用两个碗盛点豇豆粒,奉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已是半夜时分了,老太后还倚墙没睡,我和娟子给老太后剥玉米粒,用头上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还坐在地下。我俩又端来两碗豇头汤,敬给老太后和皇上。然后伺候老太后睡觉。先把腿带解开,松一松再扎上,怕腿带上有虫子。把头发用手给老太后拢一拢。炕上不是原有个破簸箕吗,把它扣过来,垫上一块手巾作枕头,让老太后躺好。把捡来的芭蕉扇,给老太后盖在脸上。剩下光着的两只手我们俩用两块手绢给包上。浑身上下,没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虫子叮了,看样子,老太后忍受着闷热,闭目养神,能眯糊一小会儿。皇上已经坐在车垫子上,用帽子遮住脸,两脚伸直,在墙角上强忍着休息了。我俩轻轻地退出来,到窗外捡一顶破草帽,给老太后把迎头的窗户堵上,免得有风。这才吃我们所谓的晚餐。皇帝和太后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还是第一次吧。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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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房东屋老太后和皇上已经静悄悄没有响动了,西屋的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也都没有声息了。这都是有教养的人,在这种场合,是谁也不会叫苦的。中间堂屋是我们四个侍女。听听各屋都没有动静,我们铺下口袋,就在地上囫囵着睡下了。各王公大臣们连同大阿哥和溥伦躲在轿车里去休息,李莲英、崔玉贵等在蒲笼车里,车夫们都集聚在西面的矮厦子下。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经落到西南角下。这个镇甸很安谧,因为都是回民,有专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门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骚动也不大。从我们到来,这地方的男人、妇女、孩子看热闹的人极少,跟我们闲谈时,追根问底的人根本没有,可见这村子的人很懂规矩。侧耳听到鸡叫了,在宫里是听不到的。一天没有好好地洗脸和擦身上,安静下来后,才觉得浑身长满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肤,痱子出尖怪扎手的。回想崔玉贵的话,‘只当我已经死了’,心也就安稳下来。

    “合眼眯糊一小会儿,天就亮了。我赶紧爬起来伺候老太后,生怕老太后病倒就麻烦了。还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们才放下心来,堵心的事又发生了,夜里不知什么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错,赶忙托人到街里用银子买个旧的。这已经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么风声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户人家知道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送来了几屉刀切馒首。不是一般的圆馒头,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块的馒首。还有骰子似的、小方块的咸菜,两桶小米粥。这真是雪里送炭。他们不敢说是贡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因为知道宫里头礼仪森严,只说是给下人们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献三顶骡驮轿。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些新鲜事儿。这都是我没经过和没见过的。所谓骡驮轿并不是骆驼拉着的轿车,与骆驼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确实一点儿,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只是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后、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一种轿。前面的骡子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择选道路的,后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后面,不许脱节、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驯练有素的。平常没有驯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盘,能随着旋转,叫转盘,使驮轿保持平稳。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贯市街里的大户人家一气奉献给三乘骡轿,是很可观的了:这要有六匹骡子,三个脚夫,当这兵马荒乱的年景,总算是很豪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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