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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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要写后记了,不由得思绪绵绵,好多的话涌上心头。
我和《紫禁城》杂志编辑部并无半点渊源:对编辑部既无片纸的交往,对编辑同志更无一面的缘分,只是偶然的机会,友人杨乃济同志到编辑部串门,谈及老朽俩曾与慈禧侍女认识多年,对宫中琐事略有所闻。于是,编辑同志不耻下顾,来到我家,愿我们把所知所闻供诸社会,情意殷殷,不胜感愧,“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匪报也,有以为好也!这友好的心情,长期萦绕在我们心里,现在写在这里,感谢她们的热心,感谢年轻人对老年人的鼓励,更感谢她们3年多给我们带来了友情的愉快!这是任何金钱都不能买到的。
记忆,好比是一幅画,姑且比作山水画罢。——有山,有水,有浮云,有远岫,有丘陵,有沟壑,有孤帆,有板桥,有草舍,有庐亭,有隐士,有琴童,花木扶疏,自然成趣。但年久失修,皲裂破碎,已经变成了一团纸屑,必须要经过细心的粘补糊裱,才能依稀地恢复本来面目。我和我的老妻自认为当了3年多的裱糊匠,尽量恢复原画的面貌。每写完一段故事,等于粘补完一石一木、一丘一壑,细细地思考,有没有不符合原画的地方。回忆——是很苦的,思索的时间要比写的时间不知长多少倍。偶然,我的老妻翻出一本当年记柴米油盐的流水账来,断续有和老宫女谈天的记载,希望可以引起一些记忆,但已事隔多年,记写又非常草率,粗略的只有年月的记载,好像看旁人的日记一样,与己漠不相关,反而更加迷惘,追忆也就愈加艰难了。
可以郑重说明的,我们既自认为是裱糊匠,当然要恪守裱糊匠的本分:不添枝不加叶,不作任何绘饰,尽量符合本来面目。在《前言》里曾经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尽量达到信实的程度。我们自信没有违背这个誓言。凡夸诞不经、自作神秘、瞒天过海、云山雾海等,强不知以为知的事,我们竭力避免。这也符合《紫禁城》杂志的严谨作风。敬希读者垂鉴。
我们也毫不讳言,敢向读者夸耀的是《谈往录》的内容。
这完全是以那拉氏晚年生活为中心,反映她不恤民脂民膏,穷极嗜欲的宫廷享乐,无论从她的起居、燕游,以至于吃喝拉睡等都详尽地加以叙述。从这些生活细节中 ,既可以略窥宫廷的体制,更可以领会到封建统治者等级森严的残酷制度:以一人之尊,置于天下万万人之上;以一人之私,置亡国亡种而不顾。我们大家都知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看看她追求什么,也就知道她的内心向往什么了。记得看晚清笔记有这样一首诗:
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头上平天冠,
平天冠上插旗杆,我佛尚在旗杆巅。
把自封为“西天太后老佛爷”的那拉氏,推向了高不可攀的地位,可以说够辛辣的了。但这种谑而近虐的诗,讽刺有余,事实不足。究竟她怎样的高法?高到什么程度?吃怎么样?拉怎么样?睡怎么样?玩又怎么样?这些活生生的事实,那就请看来填补空白了。这里一桩桩、一件件,很充分而又鲜明地摆在读者面前,让人不禁掩卷深思:在强邻压境,虎视眈眈,国家濒临被瓜分的情况下,不思奋发图强,反而敲骨吸髓,挥霍亿万人民的血汗,使炎黄子孙、大好山河,一步步地堕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言念及此,痛恨何如?呜呼:万寿疆无浑不耻,笑向番姬碰酒杯!(紫禁城出版社出有《西太后》一书,书中《章太炎斥西太后联语一则》所载联语云:“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日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章氏对联显然是作于那拉氏70岁生日,即1904年阴历十月十日之际。那时她君临中国已44年,章太炎用犀利的嘲讽,痛快淋漓地揭露她40多年的统治史,就是中国人民的灾难史。
慈禧晚年,一改排外为媚外,所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向帝国主义者屈膝投降,经常宴请各国公使夫人,企图用媚笑讨好列强。
我们写的目的,大旨就在这里。拳拳此心,可以敬白读者!
也有愧对读者的地方。
《前言》里曾提出,写作有四条线索:一、宫女生活;二、太后起居;三、光绪佚事;四、其他琐屑。但我写起来并没有严格遵守这个提纲,可以说是“前言不对后语”吧。我在写作过程中曾经考虑到这些,后来想到为了读者联想起来方便,就没有按照这个条例写。譬如:《四金刚五百罗汉》这当然是属于慈禧的生活了,而《吃大饽饽》又确实属于其他琐屑的事。在宫廷里,皇太后摆天字第一号的筵席,但在宫廷外又有八旗子弟吃大饽饽的丑态,旗人是满清王朝的支柱,两相对照,读者自然可以得出结论了。那拉氏的八宝楼台也不过是建筑在沙漠上,故索兴把两篇摆在一起。又如:写完宫里的泡制胭脂,这是春末的事,于是顺笔就写到夏初的制造益母膏,又因为有发现臭大麻等插曲,于是连带写出张福谈阉割的经过(“张福自述”再版中归入《太监琐事》一章)。写西行路上,在逃跑的长途中,除写太后的车驾外,自然要写随从太后西逃的人,所以《西行路上》写了大阿哥,写《给光绪剃头》等等,一连串的事就顺笔产生了,这些事都不容许割裂开来,所以前面的提纲未能严格遵守了,是我们考虑不周,致使条理紊乱。敬希读者原谅。好在读者自己能归纳出来,我们就不再重新编排了(再版已对全书的框架、脉络作了些调整)。
后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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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前,应该谈一谈老宫女了。
每逢谈到她自己的身世,她总是有意避开,我们也忌讳问她的家事,好像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她的婚姻仿佛是她父亲吸鸦片,贪图钱财,有意求李莲英向老太后求恩赐婚的。她偶然嗟叹她父亲的违背良心等等。咳,总之,苦难时时啮着她的心。
她确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说句感情深重的话,我们怀念老宫女也愧对老宫女。在解放前的10年里,生活的艰辛,儿女的磨难,疾病的困扰,真是缺粮断炊,啼饥号寒,缝联补绽,熬药煮汤,多少操劳的事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但她始终如一,没有抛弃我们。她很可以另寻高枝找一个栖身所在,可她,不这样做,人之相知,贫贱不移。在那样炎凉社会里,能找到这种古道热肠的人,很是难得。我们怀念她,她不是我家的佣人而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对待老太后,她更是愚忠愚孝,奉若神明。在西行路上舍死忘生,尽心侍奉。老太后赐婚,一个懿旨就终身恪守,矢志不移。对老太后也时有怨言,说老太后对不起她,委屈了她,但始终“怨而不怒”,至于发发牢骚,没有背离老太后的旨意。一直到死,这种封建思想贯穿了她的一生。
跟太监刘祥的结婚,不过是老太后的一句话,到民国初年,刘祥病死,又改朝换代,她的年龄也不过30出头,对老太后的懿旨也好,对刘祥的夫妻情义也好,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很可以另嫁新人,度她的后半生。不,她不,她说:“他们活着,我对得起他们,他们死后,我也要对得起他们!”我们听了后又可怜又可敬!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唯有一死报君王”的思想,紧紧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屈指算来,庚子年(1900年)她20岁,到1950年,整整70岁了。这时,她心情惶惶,预感到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到西郊去住。我们猜测她要住在恩济庄附近,找个旗人家,最多住上一二年,求那里的乡亲,死后,把她埋在刘祥的墓里和刘祥并骨,也就完成老太后指婚的命令,也可算对大清国的一份忠心了。
她确确实实是个奴才,但她有为人的道德!
可惜的是,我们才拙笔笨,不能把她委婉的如絮如云的故事记下来,更没有隔窗听语的本领,把她那清脆美妙的语言记在纸上。阴阳路隔,我们只能怀念这位故人。里曾说过:“方其搦管气倍辞前,迨其成章半折心始。”说白了就是:当刚拿起笔来时,觉得有好多的话要说,等到写完了一看,也不过写出心想的一半。成名的古代作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两个小卒!
就结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