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边,陈昭听见帘子掀起来的声音,背后的汗毛怵一下竖起来。杜聿柏坐到他面前,双手交叠在桌子上,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
“陈昭,你看着老师。”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抬起头,直视着杜聿柏的的眼睛,艰涩地开口:“杜老师。”
杜聿柏伸手拉过陈昭,握着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也不会问,但是你在北州这边,我就希望你知道,你是濛生。”
“你是蒋令青的学生,也是他的人鱼。你活在寂静黑暗的死水里,终日见不到阳光与温暖,听到的只有岸上的耻笑,周遭只有腐败的腥气,直到蒋令青投了一粒石子。”
“他告诉你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泥土是干燥的,太阳是炽热的,有花香鸟鸣,还有歌声舞蹈。你知道那是一种感觉,是吗?”
“可是蒋令青给你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的这张脸。”
杜聿柏察觉到陈昭的手反过来在握紧,钝钝的指缘扎得他有些生疼。他在推着陈昭,推着他掉进那个角色里,近乎催眠一般地将濛生的影子投射到他的身上去。
“试一试,试一试吧。老师会抓着你的。”
杜聿柏握紧了陈昭的手……
“小蒋,这真是不好意思,你看人家女知青辛苦……下次,下次咱们一定轮得到你。”队长为难地把一份意见书递到蒋令青手里。他们这一行的知青,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归城去了。蒋令青迫不及待地想走,可是名额是有限的,一年也就这么几个,错过了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晚上的时候濛生过来看书,觉察出蒋令青的苦闷。他站起身来去将窗子关上了,坐在蒋令青身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濛生已经脱去了最初的那份瑟缩,他心里现在有安徒生、毛主席,还有普希金的陪伴。
“小蒋老师,你想出去吗?”濛生抬头看着蒋令青,眨了一下眼睛。“我听说,如果立功了,那上面就可以有机会让你出去。”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幼兽。蒋令青心里一惊,看着那张煤油灯下面的脸和他记忆中的人鱼重合到一起。他连忙把濛生推开,慌乱地指着角落的一盆衣服:“哪来的方法立功,别乱想了。衣服帮我拿去洗一下罢。”
其他村民送着自己的孩子来蒋令青这儿上课,学费是肯定没有的,但是隔三差五会送一点吃的东西来。濛生自己都吃不饱,但他不愿意欠着蒋令青的,硬是要替他扫地洗衣。
他走了以后,蒋令青合上双眼,总觉得心里不宁静,辗转寤寐了好一阵才渐渐睡着。然而他忽然又看见了那张脸,这个美丽的影子缓缓地走到床前,赤裸着身体拥吻自己。蒋令青的身体醒了过来,北州河潮热的湿气渗入了他的每一个毛孔
水里闷得缺氧,于是水里的鱼儿跃出了水面,然而却不慎落在了陆地上。野猫嗅见了腥味,张嘴咬了下去,迸出一滩浆水,落到草丛中,融入了土壤里。
蒋令青猛地睁开双眼,感到下身有一种恶心的粘腻感。
梦里的到底是它还是濛生?
他头痛欲裂,把自己的脏裤子换下来扔进脚盆里。接下来的夜晚,他没再做什么奇怪的梦。第二天照旧是劳动,劳动,无尽的劳动,傍晚回到草棚里,装着脏衣服的脚盆已经被拿走了,里面装着的是洗好的干净衣服。蒋令青整理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东西,丢下手上的汗衫向河边跑去。
濛生坐在河岸上,手里搓洗着一小块布料。蒋令青认出来那是沾了自己男性体液的内裤,一股无名的火焰在他体内燃起来,兼具着欲望和愤怒。濛生的手指触碰过了他的私密,来回地划过那片与自己性器接触的布料,这个认知令他的大脑混沌起来。
蒋令青冲过去,将濛生推倒在水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瞳仁里显示出一种狂热的眼神。濛生挣扎起来,如同落了水的猫类,呼喊着小蒋老师。最终一泼水花溅到了蒋令青脸上,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放开了濛生,阴沉着脸坐在了河岸边。他是妓女的儿子,不是水中的人鱼。濛生没有说话,揉了揉手腕,想到蒋令青旁边去,却又害怕自己惹他讨厌,只敢保持着距离坐下。蒋令青开口同他说话:
“你很怕水?”
“对。村里人说妓女该浸猪笼,但是他们没法真的将我妈扔到水里去。不过小孩是可以戏弄小孩的,我有不好的回忆,所以一点水都不会。”
蒋令青没接话,濛生只好拿起没洗完的衣服继续对付。直到天色暗下来了,濛生总算把一大盆衣物处理完,准备回去了,蒋令青才突然吐出一句话:“别那么作践自己。”他又像是避嫌什么一样,说完以后大步大步地往山坡上的草棚走了过去。
濛生抱着一盆满满的衣服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他路出了一个笑容,接着急急地追着蒋令青跑上去。
“小蒋老师,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出去,而且你不用给我一点好处。”
第28章
蒋令青已经快一周没有见到濛生了。
白河谷连续下了好几天雨,河水涨了上来,满地都是蛙鸣,跳得他太阳穴突突。
放晴的那一天,队长提着一只厚实的信封,笑眯眯地登上门来:“蒋令青同志,你这回可立大功啦,等明儿的批斗大会一开,你可准备着收拾收拾东西回城吧!记得时间,十点钟村东头的大讲台啊!”他先是被
归城欣喜占据了大脑,大笑着拿过信封,傻傻地回到草棚里去。
他要回去了,他要离开这个偏僻边缘的山村了,他会回去继续念书,然后去丹麦留学,奔现自由与美的国度。
但蒋令青回过神来以后,才愕然地想起自己并没有做什么“立功”的事情。他拆开那个信封,里面有意见书,证件,还有一纸举报书。那上面的笔迹跟自己极其相似,举报内容是本村的濛生隐瞒黑五类成分,作风败坏,有同性恋流氓行为。
这儿只有一个人能模仿自己的笔迹,那就是照着他的字,摹着学的濛生。
蒋令青手里的信件掉在地上。他如同一台连续收到两次高强电流冲击的机器,马达被烧坏了运作不起来。青年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手忙脚乱地弯下腰把举报信捡起来,坐到椅子上,把纸张摊平展开又认认真真地来回看,妄图找出一点破绽。
然而那封信是五天前投出去的,正好是雨开始那一天。蒋令青比谁都知道,在这些重重审查与高压主宰下,就算有一丝后发现的蹊跷,但做出的权威决定都是难以撤回的。
他像被抽了脊柱骨一样倒在板床上,浑浑噩噩地浮沉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有时候是濛生,有时候是它,最后那两个影子慢慢地重合在一起,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