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
模拟恒星洒下温暖的光芒。
马丘比丘星弥漫着一种狂欢结束后的慵懒感。
地对空航道上有许多飞行器,里面的驾驶者大多是单身雌虫。他们要赶着这两天离开马丘比丘星,否则之后就是持续一周无法通航的下雨天了。
而雄虫和伴侣们大多选择留下。
马丘比丘星是一颗气候环境与母星极为相似的星球,自转速度与母星保持一致,每一年会下一周雨。雄虫们普遍保持着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每年这个时候会懒洋洋的,情绪起伏不定。与其在宇宙中航行,雄虫们不如留在马丘比丘星上,抱着伴侣,进行一场悠长又温情的交配。雌虫们就像是这雨雾,湿润、潮热、迷离。雄虫一直埋在雌虫身体里,如此入睡,再如此醒来,快感如潮水,绵绵不绝。
古山。
高亭里。
费耶特瘫在躺椅上,双眼覆盖着两个凉凉的水团。水团全透明,遮不住他双眼的红肿。他昨晚哭了太久,后来直接哭着睡着了。绿绒绒说,他在睡梦中也会抽泣两声。醒来之后,他双眼干涩,头疼且头晕,浑身都累得不行。
德维特给他额头、太阳穴涂上清凉的精油,不断按揉着。
被德维特看到这幅样子,费耶特有些不好意思。但德维特的手法实在是太舒服了……不知不觉间,他在雌虫的按揉中睡着了。
这一觉睡踏实了。
费耶特有些迷糊地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金色。他向着金色伸手,口中即将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他清醒了。德维特低头,让他能轻松摸到如海藻般浓密顺滑的金发。他顺了一下,收回了手。
德维特把水杯端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几口。金发雌虫低垂着英俊的眉眼,认真注视他的嘴唇和喉咙,生怕他喝水会呛到。这种用心和专注是发自内心的。察觉到他的视线,金发雌虫抬眼回视,像是在问“怎么了”。近距离对视,德维特的双眼如母星的天空一样,澄澈蔚蓝,满满地只有他。
费耶特突然有些愧疚。他总是在德维特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饿吗?”德维特问。
“嗯。”嗓音沙哑,费耶特的喉咙还有点疼。
德维特心疼的视线在费耶特脸上抚过。他给费耶特准备了好消化的吃食,安静地陪伴小雄子进食。费耶特只吃了平时一半的量就放下餐具。他并没有劝说费耶特再吃些,只是心里想一会儿要准备些卖相好的零嘴。
绿绒绒:“啾啾。”
费耶特示意绿绒绒直接读信。他的好友列表里只有安布利和德维特。现在给他发信息的肯定是安布利。
绿绒绒顶着豆豆眼回看他。
“……”真的毫无默契。费耶特只能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读信吧。”
绿绒绒:“安布利发来音频通讯请求。”
费耶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虽然是音频通讯,但安布利的精神力无处不在。他不希望通话时安布利的精神力扫过来看到他双眼红肿的样子。
德维特适时提醒道:“可以让绿绒绒启动自拍功能。”
费耶特如此吩咐绿绒绒。绿绒绒头顶弹出光屏,光屏里映出费耶特的脸。他的眼眶还有些红,但眼睛已经消肿了。感激地看德维特一眼,费耶特含一口水润喉之后,让绿绒绒接通音频通讯。
“午安,费耶特。”安布利的声音从绿绒绒的身体中传出来。
费耶特清了清喉咙,回应道:“午安,安布利。”
“雄虫们一般在二十多岁时会收到一份礼物。我让一只雌虫给你送过去。”
费耶特一愣。算上昏迷和修复精神领域的时间,他确实已经二十岁左右了。这个年龄数字让他很没有真实感。雄虫通常会在这个年纪从初级学校毕业,听从盖亚的建议,前往不同的星系,在该星系的核心行星中继续就读中级学校。
德维特敏锐地抬头,看向通往高亭的小径尽头。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很快拨开云雾,现出身形。德维特眉头紧拧,对那只雌虫表现出明显的不满。费耶特跟着看过去,同时乖巧地回应道:“好的。”
德维特极为少见地介入了雄虫之间的谈话,“安布利殿下,不该现在让他过来,他……”
快速行来的雌虫一身黑色甲胄,身披一袭暗红色的短斗篷,肌肉健硕的双臂赤裸在外,上臂处戴着黑金二色的圆环。
费耶特认出了这身黑甲。他摸了摸德维特的脸,明白德维特突然的无礼之举是因为担心他。
德维特看向费耶特,立刻不说话了。
“我看到他了。”费耶特接话,将德维特插话一事略过,“这位是马库斯?”
安布利:“是的。他只是带东西给你。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费耶特立刻说道。
安布利的声音中带了点儿笑意,“那你们单独聊聊,让德维特离开吧。”
此时黑甲马库斯已经站上最后一级台阶,单手抚胸向费耶特致礼。离得近了,马库斯身上的悍勇之气如劈天巨刃一样压来。费耶特深吸一口气,压住想要逃跑的本能,心里不断重复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了拼了”。
费耶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回应安布利:“好的。”一转头,他发现德维特好像在用眼神和马库斯打架。马库斯垂眸看着德维特,神情波澜不惊,并不把这只等级远低于他的雌虫放在眼里。
费耶特再次摸了摸德维特的脸,心里想着:别用眼神厮杀了,咱打不过。
德维特看向费耶特的时候,眼中就满是担忧和心疼了。在他看来,昨天这只可恶的雌虫当众逼迫后,费耶特一定受到了惊吓!小雄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眼睛都哭肿了!
“去吧。我和马库斯单独聊会。”费耶特说。
德维特神色挣扎。
费耶特使劲捏了下德维特的耳垂,再次说:“去吧。”
德维特只能起身离开了。
“请坐。”费耶特对马库斯说。
地上铺着轻薄的坐垫,马库斯随便找了个坐下。
费耶特腰背挺直地坐在躺椅上,得微微仰头才能与马库斯对视。S级雌虫褐发棕眼,面部线条硬朗深邃,眉眼间距窄,显得格外有攻击性。一头及肩乱发梳拢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这样的长相总觉得应该搭配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但费耶特见过的雌虫都体毛很少,没见过有胡子的。
而马库斯也细致打量了一番费耶特。小雄子白嫩嫩的,小小一只,眼眶微红,看起来格外惹人怜。这种能激发雌虫强烈保护欲的美丽却无法吸引马库斯。太弱了,他感觉离得近一些就能把对方碾死。他对弱小的存在没有任何好感。
顶着马库斯仿若实质的视线,费耶特开口道:“很高兴能有机会和您聊聊,我希望解释一下昨天的事情。我对您没有任何不满。您在武斗会决赛的表现令我折服,我很敬佩您的强大。”在对方重逾千斤的目光中,他硬着头皮续道,“但我不是奖品。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马库斯眉梢微挑,一股不羁之气冲天而起,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客气,“很抱歉给您造成困扰。”
“怎么会。”费耶特赶紧跟着说场面话。
马库斯接着说:“请原谅,我对您一见钟情,实在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
费耶特:“……”这他妈是什么脑回路,怎么就突然从客气话变成了瞎扯淡。
“呵呵。”费耶特毫无障碍地摆出甜蜜笑脸,“我可太荣幸了。”
马库斯一动不动地盯着费耶特,大概是想用眼神表达他的深情,但实际效果很有种捕食者盯上猎物的恐怖感。
顶着这令人压力山大的深情目光,费耶特脸上的笑容毫无崩裂的迹象,还带着一种小雄子特有的可爱劲儿。这笑脸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就是没有正常情况下不谙世事的小雄子该有的羞涩与暗喜。
马库斯看了多久,费耶特就笑了多久。
最终马库斯“哈”了一声。
费耶特:“呵呵。”
马库斯:有意思。
费耶特:有毛病。
马库斯单腿竖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换了个十分放松的坐姿,“不开玩笑了。”
甜蜜笑脸仍旧坚挺,费耶特无缝接话,“您真幽默。”
“……”这也能接上话?马库斯骤然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费耶特:“……”这他妈怎么就戳中笑点了?笑点歪到外星系了吧!
马库斯笑得不行,抹了把脸才勉强止住笑。
“……呵呵。”费耶特赶紧扯回正题,“安布利让你带东西给我?”
马库斯胸前的黑甲打开,一只小蜜蜂飞了出来。费耶特之前就怀疑马库斯这身甲胄是雌虫的骨甲,这下确认了。
费耶特摊手,小蜜蜂慢悠悠落在他的掌心。他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回忆被香气勾起,两个淘气的小雄崽不想睡觉,跑进树林里,藏进一朵艳丽的大花中。在花香中,他们枕着花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费耶特脸上出现真实的微笑,“这是什么?”
“生物钥匙。只有你能使用它。”马库斯说,“它能解锁一笔庞大的财富,包括数不清的星币和物资。我要记得没错的话,应该还有几颗星球的产权。只要你的爱好不是搞恒星爆炸和制造黑洞,这笔财富够你逍遥一生了。”
费耶特:???雄虫二十多岁收到的礼物是一笔庞大的财富???卧槽!卧槽!!卧槽!!!
看着掌心中的小蜜蜂,费耶特被这笔天降巨款砸晕了一瞬。紧接着困惑的神色浮上他的面庞。问题太多,他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马库斯看出了他的疑惑和无措,却没有主动为他解惑的意思。
想了会儿,费耶特问:“所有雄虫会收到同等数量的财富吗?”
“不会。”
“为什么数量不一样?”
马库斯觉得小雄子问问题的角度还不错,就大方解答了小雄子真正想问的:“因为这笔财富是雌虫的遗产。雌虫死后,如果他的雄虫伴侣健在,那么他的财产自动归于雄虫伴侣。如果雌虫处于单身状态,他们的财产会回归社会,由盖亚重新分配。雌虫也可以指定继承者。一般情况下,继承者会是一只他们看着长大的小雄子。”
千千万万的雌虫们全天候不间断地注视着小雄崽们,对这些一生也无缘真正一见的小雄崽们,倾注了所有的爱意,身体必须回归母巢,那么就把毕生奋斗积累的财富献给小雄崽吧,只为了……
“雌虫们希望钟爱的小雄崽未来能快乐又自在地生活,不需要因为金钱苦恼,也不用为了得到一只雌虫的财产而被迫与雌虫结合。”马库斯有点儿受不了说这种话,草草收尾道,“希望雄虫能找到真心所爱什么的。大概就这些。”
费耶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就路出甜蜜的笑容,“很感谢!”但他的眼神还是茫然的,这句回答和妥帖的表情,不过是多年来为了应对未知虫族社会的凝视而锻炼出的本能反应而已。
太荒谬了。
他不得不把自己逼成这样,就是因为这些雌虫。而这些雌虫愿意将一切都献给从未谋面的他。最初得知一直有雌虫注视他的时候,绿绒绒说过什么来着?
“因为雌虫深深地爱你。”
“雌虫们愿意为了你献上一切。”
这些话居然都是真的。
全是真的。
太荒谬了。
难道是他错了?他不应该觉得憎恶、愤怒,不应该觉得受到了监视和压迫?那种仿佛被精神强奸一样的痛苦,是不是根本没有必要?
仿佛被这个社会狠狠扇了个耳光,让他别矫情了。
思绪剧烈波动,他的精神力随之沸腾。保护环一闪一闪,控制他躁动的精神力,将一切汹涌澎湃都压抑成暗潮涌动。
这和当时只能躲进被子里无声尖叫的、无能为力的情况,又有什么区别。
好像已经行了许多路,但仔细一看,周围还是同样的风景。
太荒谬了。
费耶特笑出声,越笑越止不住,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小雄子笑起来很有感染力,笑声也挺好听的,但是马库斯看着小雄子笑得眼眶越来越红,又觉得迷惑。他不由问:“你是……太开心了吗?”
费耶特摆了摆手,剧烈呛咳几声后才能说出话来,“我就是觉得……”他面上堆满笑意,眼眶湿润,“就是觉得生活太幽默了。”
染上湿意的双眸,彷如一汪幽潭,蓄风雨、纳宇宙。
马库斯注视着那双橄榄绿的眸子,想,怎么回事,竟觉得有点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