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采薇缓缓地从蒲团上站起来,膝盖传来一阵阵的疼,她伸手轻轻地捏了捏,神色淡淡地往外走,此时正是午时时分,从幽暗的祠堂站起来走到外面的时候,她的眼睛被光晃了晃。她忍不住地闭了一会眼,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强光,她才抬脚缓缓地往外走。
已经临近初夏,天气开始闷热,杨采薇往自个院子的方向才走了一会,鼻尖便冒出颗颗汗珠,她拿着丝绢,低头去擦脸上的汗珠。
再抬头时,却看到一张男性的俊颜趴在墙头,那张俊颜随着时间的沉淀变得更为成熟,棱角更为分明,她擦汗的动作微顿,是墨子安。随即她别开了眼,将丝绢放回袖中,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一声皮靴踩在叶子上的声音,杨采薇的眉也不皱一下,神色自然地往前走,彷佛完全不知道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当杨采薇走进院子,她身后的墨子安说话了,道:「原来你搬了院子,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找她?找她做什么。杨采薇没有反应地走进屋子,先去一旁的小矮房里烧了水。他静静地跟了她一会,轻声道:「素衣并不适合你,这发髻也不适合你。」
她恍若未闻,小矮房里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食盒,她迳自坐下,打开食盒。
「怪不得你的脸色白得没有血色。」墨子安看着食盒里的素菜,剑眉狠狠地皱成了一团。
杨采薇拿起筷子挟起了菜,慢慢地吃了起来,耳边继续传来他聒噪的声音,「你怎么吃得下?」
她不语,继续吃饭,眼不斜视地盯着碗里的饭,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一炷香的时间,她吃完了饭,将碗筷放回了食盒里。
水也烧好了,滚滚地沸腾着,杨采薇将热水倒入一旁的茶壶里,又倒了一杯置于桌上放凉。接着她又去将早上晒在院子里的被褥收了回来,放在了床榻上。她的动作很稳,大大的被褥被娇小的她抱着,一点也不吃力。
墨子安的双手背在身后,脑袋上的伤口被黑发遮住,任谁也看不到。他打量着杨采薇,现在的杨采薇跟他印象中的杨采薇很不一样,她的容貌也发生了些变化,曾经的鹅蛋小脸如今尖尖的,总是粉嫩的唇显得有些苍白,她以前便很瘦,如今看着比以前更瘦了,以前的她很爱笑,可现在的她不爱笑,甚至她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丢给他。
墨子安抿了抿唇,若不是忍不住心痛,他根本不会来。可每每想起杨采薇,他的心就痛,她让他痛,他岂能坐视不管,自然会过来看看她,很显然她过得不好,他本该高兴,可没有,他的心反而疼得更厉害了。
你不是一个胡闹的人,既然要退亲,一定是那杨采薇做了什么,你才坚持要退亲。
长公主的话不经意地回响在耳边,墨子安高深莫测地凝视着杨采薇,以前俏丽的姑娘家如今成了闷姑娘,她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因为他的退亲吗?那么当初他又为什么跟她退亲?
墨子安看着她端起那一杯稍稍放凉的水,浅浅地喝了一口,他突然上前,惊得她的手一晃,温热的水从她的杯中晃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似没感觉一般,直接伸手撩起她前额的浏海。红色胎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很明显,却不丑,他上回看见的时候便说不丑,一点也不丑,就
如一朵烈焰花儿般。
也有人传言,这人都是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世上,若是这人脸上有胎记,那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坏事,这一世才会有烙印,这样的风言风语在杨国公府上也不少,杨国公因此也不是很喜爱杨采薇。
但以前杨采薇端庄、大方,从未做错事,甚至还跟墨子安订亲了,这样的话是不攻自破,不过杨采薇被退亲之后,似乎无形中印证了这样的话,上辈子做了坏事,这一辈子也别想幸福,注定孤独一生。
「你是杨采薇。」墨子安肯定地说。
杨采薇甩了甩手腕,却挣脱不了,平静的水眸看向了他。
这是他进来这么久她第一回拿正眼看他。墨子安被她一看,连呼吸都急了。
杨采薇淡淡地道:「小侯爷,请放手。」
这话如一桶冰冷的水一样,从墨子安的头上哗啦啦地灌了下来,他瞬间清醒了很多,如铁爪的手缓缓地松开,她纤瘦的手腕上已经有了红印。
见他放开了她,杨采薇便错开他,继续做她自己的事情,倒水,喝水。
墨子安偷偷地磨了一下牙根,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真他娘的难受。于是他干脆伸出两只手,分别抓住她的手。
果不其然,杨采薇平板着脸,淡淡地说:「小侯爷,请放手。」
墨子安怔怔地看着她,他要是不妨碍她,她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要是让她无法自由活动,她才会正眼看他。他深吸一口气,「杨采薇,你看到我,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杨采薇看了他一眼,眼中夹杂着淡淡的嘲弄,「有什么话好说?」
墨子安气得牙龈都疼了,「我们之间可说的话多了去。」
杨采薇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不知道小侯爷有什么话要与小女子说?」
墨子安瞥了她一眼,「你……」他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真是奇了、怪了。
「男女有别,还请小侯爷自重。」
墨子安就跟见了鬼一样地瞪她,「我们两个是未婚夫妻,拉拉手又有什么关系?」
他蛮横无理的话令她刮目相看,她诧异地说:「小侯爷自个做过的事情忘记了?」接着她语气微缓,「两年前,小侯爷便退亲了。」
她为何能这么冷静地说出这番话?她难道都不怨他、恨他吗?墨子安抓着杨采薇的手更加的用力了,霸道地说:「我不记得了。」
杨采薇看他,小嘴微张,「你什么意思?」
墨子安的唇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杨采薇,我不记得我跟你退亲的事情,我只记得我跟你订婚的事情。」
杨采薇的眼睛缓缓地睁圆,「小侯爷,开玩笑也要有一个限度。」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墨子安说着,就抓起她的手往他头发里摸,「脑子被砸了一个坑,流了不少血,这两年的事情也记不得了。」
杨采薇睁着大眼,对上他无赖的笑容,她的脑袋一阵眩晕,她狠狠地咬住舌尖,舌尖的疼令她打起精神,指尖摸到他脑袋上的伤口,她的眼睛一冷。
「原来小侯爷失去了记忆。」杨采薇用力地收回手,面无表情地说:「那又如何?」
不知为何,她这样的表现气得墨子安咬牙切齿,本来他也不想干什么,只是看她这副模样,他却很气,「我不认帐了。」
杨采薇吃惊地笑了,随即她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她笑着说:「不认帐……」
「没错。」他冲动过后,却觉得这个想法还不错。
「小侯爷,你该不会忘记当初这门亲事怎么退的吧?」
「什么意思?」墨子安眯起眼睛。
「你要退亲,我父亲自然不肯,你又不肯说出一个所以然,于是我父亲便向皇上告了你一状,可无论如何,你始终坚持要退亲。」杨采薇笑着,「我们之间的婚约解除是经过圣上的手,你确定你要忘记我们解除的婚约再继续?」
墨子安傻傻地看着她,薄唇呢喃道:「怎么可能?」
「小侯爷。」
墨子安回过神,怔怔地看向杨采薇。她神色平淡地说:「你走错地方了。」
墨子安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杨国公府里出来的,清风在路上拦住他,「小侯爷,你的伤口刚结痂,你跑去哪里了?」
墨子安一声不吭。
这样的墨子安是清风这两年熟悉的,冷硬、深沉,谁也不知道墨子安在想什么。清风也不敢再多问,跟在墨子安的身后到了宰相府,墨子安经过门僮的通报后大步往书房里走。
「不是受伤了,怎么来这里了?」文庆林站起来看着墨子安,见他脸色尚好便放心了。
「我来便是要问你一件事情。」 见墨子安脸色凝重,文庆林认真地点头,「什么事情?」
「我与杨采薇之间的婚事可是由皇上下旨解除的?」
墨子安话音刚落,便看到文庆林的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色。文庆林犹豫地问:「你……」
「这两年的事情,我忘记了。」墨子安无所谓地说。
文庆林挑眉,确定墨子安不是在开玩笑,他正色地道:「也不算是皇上下旨解除的,只是那时候闹得有些僵,杨国公执意要一个理由,你偏偏又不说,皇上自没有要管的意思,只让你们私下好好调解,但闹到皇上面前了,而皇上又是这样偏袒你的态度,杨国公没有办法,便默认了这退亲。」
说完之后,文庆林倒了一杯茶给墨子安,墨子安摇头。文庆林无所谓地放在一边,又说:「所以你们的退亲也算是在皇上那过了明路。据我所闻,这杨大小姐从此束了发,发誓不再嫁人,当一个老姑娘,而你呢,我听长公主的意思,是准备给你定下平阳郡主,不过你也没答应。」
墨子安听了明白,僵硬地说了一声谢便要往外走,文庆林凉薄的声音徐徐地响起,「如今失忆了也好,这两年的你倒是闷得慌。」
没有理会文庆林的话中有话,墨子安快速地往外走,正好碰上了宰相夫人谭佳如,谭佳如手里抱着稚子,见到他行了礼,他匆匆回了礼便往外走。
谭佳如走进书房,文庆林便抱过睡得极深的儿子,随后便放在一旁的小榻上,转身抱住了谭佳如。
「墨小侯爷是怎么了?」谭佳如轻轻地问道。
「他能怎么了。」文庆林不在乎地说:「不过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喂。」
清风哀怨地跟在墨子安的身后到了晨王府。清风最不想来晨王府,因晨王府的世子爷商寒韫性格阴晴不定,正巧世子妃又怀上第二胎,整日食欲不振,世子爷正走在暴怒的边缘。
墨子安刚见到商寒韫,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与杨采薇之间的婚事可是由皇上下旨解除的?」
商寒韫哪里有心思管墨子安,直截了当地说:「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还问什么?当初你自个死也要退亲,墨侯爷还要打死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儿子,你都挨过一顿揍了,婚约也如你所愿解除了,还问什么?」
一个丫鬟跑进来,「世子爷,世子妃又在吐了。」
「该死的庸医,什么止吐法子,混帐!」商寒韫咆哮地冲了出去。
墨子安定定地站了一会,默默地离开了晨王府。
清风低声问:「小侯爷……」
「我与她的婚约都解除了,我还问什么呢,清风。」墨子安背对着清风,幽幽地说。
清风皱着眉猜测道:「小侯爷也许是因为忘记了,所以不安分了?」
「跟她有关的事情,我总是不安分。」墨子安低低地笑了,「我与她为何解除了婚约?」
清风都要哭了,「小侯爷,这件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
墨子安揉着头痛的头,「罢了,回府。」
清风跟在后头小声地说:「小侯爷,跟杨家大小姐有关的事啊、人啊,你可万万不能沾。」
墨子安脚步一顿,侧着脸问:「为何?」
「当初小侯爷死也要解除婚姻,如今这般,是为什么?」清风提醒道,既然当初都断得干净了,如今再纠缠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