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3)
在场众人俱都大惊失色,要是真把庄亲王的儿子,贝勒弘普打死了,谁也脱不了法网。
尤其是曹桑格更是吓得面色如土,他怪声大叫:“好你个紫雨,你敢打死贝勒爷,传地方!传地方!……”他疯了似的跑出雅座。
十三龄面无惧色:“你们大伙儿快走,天大的漏子我顶着!”
“龄哥,你别犯傻了,这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
“没关系!”紫雨正颜厉色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给这狗东西偿命也就是啦!”谁料她一言既出,将琵琶扔给十三龄,趁十三龄接琵琶之机,紫雨一纵身跳出楼窗。
“啊!”众人冲到窗边,但见紫雨身横街心,鲜血四溅。
“紫——雨!”十三龄大叫一声,凭着自己的一身好功夫,一个鱼跃蹿出窗外,双足平稳落地之后,将紫雨抱在怀里,力竭声嘶的大叫:“紫雨!紫雨!紫——雨!”
紫雨挣扎着脱下腕上的一只竹镯,递给十三龄:“龄哥,我从小戴它长大,留个念想儿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这时,曹霑、文善和敦敏也都跑下楼来。曹霑跪在血泊中,握住紫雨的手,拼命地呼叫:“紫雨!紫雨!——”
紫雨勉强地睁开眼睛:“霑哥儿,你还在写小说吗?”
曹霑泪眼扑簌,频频地点头:“写,写……”
“别忘了,为我们这些苦命的丫头们,说句公道话……”紫雨说着,两行热泪滚下腮边,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永远地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
曹霑嚎啕大恸。敦敏、文善也都是泪洒胸襟。
围观的百姓有的愤愤不平,有的也抛下一把同情之泪。
十三龄紧紧抱住紫雨的尸体,怒火中烧,如痴如呆……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官兵来啦!”
十三龄放下紫雨的尸体,将竹镯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把将曹霑拉了起来:“霑哥儿,你们三位快走!”
“龄哥,咱们一块儿走。”曹霑一言未了,四名官兵已到眼前,谁能料得到,四个官兵当中的一个,竟是丁少臣。少臣见状大惊:“霑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紫雨让王世子给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紫雨!”丁少臣抚尸大哭:“紫雨,我的好妹妹,十五就是你的好日子,可怎么会……紫雨呀!”
曹霑搀起丁少臣来:“少臣哥,你先别哭了,赶快回趟家,求丁大爷把紫雨的尸身送到龄哥家去吧!”
“哎,我这就去。”丁少臣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撒腿就跑。
其余三名官兵围着十三龄打的正欢。两官兵在前正与十三龄交手,他身后一官兵,趁机一脚踢中十三龄,十三龄翻身倒地,三官兵一拥而上,挥刀就砍,十三龄使了个“就地十八滚”竟将一官兵的腰刀踢飞,腰刀飞落之处,差点儿打中曹桑格,吓得曹桑格抱着脑袋,跑上楼去。
十三龄纵身一跃,飞上一家店铺的屋顶。他顺手揭下几块瓦片,朝下打去,块块击中官兵,三个官兵被打得头破血流,喊爹叫娘,其中之一竟被击中要害,倒地身亡。十三龄借此机会脱身逃跑。
曹桑格跑到惠芳园楼上的雅座里看了看,弘普并没有死,琵琶很重,打在头上,只是一时被击昏而已。曹桑格把他扶起来,活动活动,一切都还正常,只是头上有点小伤。
弘普看了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还觉乎着挺奇怪:“咦?人都哪喀了?”
“回贝勒爷,那丫头片子跳楼摔死了。”
弘普走到楼窗,朝下瞧了瞧:“嘿!还真他妈摔死了。得,算她走运,算我倒霉。扫兴,扫兴,回府养伤去吧。”
曹桑格忽然灵机一动:“贝勒爷,您先留步。”
“怎么碴?”
“咱们上回提到,庄亲王府要金狮子的事儿,如今有门儿啦。”
“此话怎讲?”弘普立时来了精神。
曹桑格为防隔墙有耳,他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就说曹霑因奸不允,逼死人命。先把他个小猴儿崽子抓起来,让他阿玛拿金狮子来换人,岂不妙哉!”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4)
“妙!真是好主意,你快去办,快去办,别让他跑喽!”
“您放心,跑的了和尚,还跑不了庙。”曹桑格说着跑下楼去。
曹桑格跑到大街上,只见两名官兵正在察看被打死的那个官兵,他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塞给官兵一锭银子:“告诉你们,因奸不允,逼死人命的凶手在那儿!”说着他用手一指曹霑:“有贝勒爷弘普作证,你们还不快去抓人,还等什么?”
二官兵会意,站起来扑向曹霑,架起来就走。
敦敏、文善急忙上前拦住:“哎,怎么回事儿?”
“他因奸不允,逼死人命!”
曹霑莫名其妙:“什么,我……”
文善急了:“放屁!”
“你才放屁哪!”官兵一个嘴巴打在文善的脸上。
另一个官兵掏出锁链锁上文善:“把他也带上!”不容分说拉着就走。
敦敏上前好说歹说,总算把文善放了。把曹霑带走了。
丁家父子用一辆平板车,把紫雨的尸身送往十三龄的家,少臣在前边拉着车,老丁在后边推着,爷儿两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老丁边哭边走边想,当初从江宁上元县女监当中,救出紫雨和墨云,她们当时只有十来岁,都是小孩子,十几年过去了,寄人篱下,风风雨雨,为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老爷复官之日,一变脸就把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逐出芷园,这是为什么?……真像常言说的那样,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吗?紫雨如果不被逐离芷园,焉有今日?老夫人如果健在,能为了唱一支小曲,紫雨而被赶出家门吗?当年一切都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一走,这是另立新主啦!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老丁想到这儿,顿时觉得周身无力,像散了架似的跌跪在车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放声大哭:“太夫人!老太太,您走得太早啦!太早啦!……”
少臣急忙停下,搀起阿玛:“您先在道边上歇会儿,当奴才的不能多想,咱们连自个儿的主都做不了,认命吧!认命吧。”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的聚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看到紫雨的容貌和满身血迹,无不感叹:“这么年轻,这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唉——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幼啊!”
丁家父子终于来到了十三龄的家门口,街门是敞着的,丁汉臣走向北屋,十三龄的家,屋门上锁了一把铜锁。
老丁悄悄地走进小东屋:“老姐姐,歇着哪?”
陈姥姥翻过身来:“哟,是丁管家。”
“您这儿有十三龄家屋门上的钥匙吗?”
“有有,就挨门口墙上挂着哪,丁管家,您是来给紫雨送嫁妆的吗,好,好!喜事,我起来。”
“送嫁妆!”这三个字像一把尖刀刺在丁汉臣的心上。他怕自个儿哭出声来,急忙捂住嘴,但是两腿一软,只能蹲在地下。
“哟!老管家,您这是怎么啦?”
丁汉臣一时难以回答,他用手向街门口指了指,只说了两个字:“紫——雨!……”
陈姥姥已然预感不妙,她不顾病痛,吃力地从炕上翻身坐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冲出门去。
陈姥姥跌跌撞撞出了街门,一见紫雨躺在板车上的尸身,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大叫一声:“我的亲闺女!”立时昏死过去。
“陈姥姥!陈姥姥!”连声呼喊,然后把老太太抬进屋里,捶砸撧叫了好一阵子,陈姥姥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暮色苍茫,宿鸟归巢的时候,十三龄独自一人走进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门,院里静悄悄的,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他先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屋里空洞洞的。他再走进自家住的北屋,只见紫雨躺在里间屋的炕上。陈姥姥盘着腿,背靠着墙,坐在炕沿儿上,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十三龄脚步虽然很轻,但是陈姥姥还是感觉到了:“是你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5)
“是我,干妈。”
陈姥姥一把抓住十三龄的手:“不怨我呀!孩子!不怨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不知道啊。连点儿影子都不知道啊,我的孩子!……”陈姥姥一头撞在十三龄的怀里,放声大哭。
“干妈,没人说怨您,没人说怨您。您别哭坏了身子!”十三龄把陈姥姥安慰了半天。然后自己走到紫雨的身边,注视良久,但见紫雨脸上身上没有一丝血污,像睡着了似的十分安详。一条长辫子梳得光滑韵泽,放在胸前。
陈姥姥怕十三龄不放心,跟他说:“我给她洗了,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也都换了,都是新的,都是为十五成亲的那天新做的,脸也洗了,头也梳了,就是,就是脑袋上的口子,还在流血,我没有办法,抓了一把白面……”陈姥姥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又哭啦。
十三龄轻轻地跪在地下,握住紫雨的手,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他的眼泪像檐下的滴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紫雨的手上:“紫雨姑娘,我是个臭唱戏的,跟你成亲,没有那个福分,反而妨死了你。你说这是命吗?那为什么他们富人的命就那么金贵、那么值钱,咱们臭戏子、穷丫头就这么天生的下贱吗?可我们都是人哪?紫雨你离了人间,一定升入天堂了,盼你今夜在梦中相告,这人世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十三龄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丁汉臣带着几个杠房的小伙子,来到十三龄的家里,他一个人走进里屋,拍了拍十三龄的肩膀:“别哭了,孩子,你得走啊,官面上正拿你哪!”
十三龄止住悲声,站了起来,先给丁汉臣磕了一个头:“丁大爷,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花钱、受累,不知道还赔了多少眼泪……”
“孩子,说这话就外道了!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我就拿你们跟少臣一样看待,你比他们都大,仁义,从小就仁义,在江岸你来送行,别看只拿来四个小橘子,可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快走吧,紫雨的后事,都有我哪,棺材已然拉来了,和尚马上就到,通州有旗人正白旗的义地,可以下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管说,我估摸着没有什么咱们办不到的。”
“大爷,我不能走。我还背着一条人命哪,我回来一为送紫雨,哭她一场,二为等来拿我的人,让我打死的人,跟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总得去祭一祭啊。”
“孩子,你傻了!这是人命官司啊!……丁汉臣一言未了,只见从门外闯进来四个公差,手里都拿着铁尺,其中一个打头的进了屋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十三龄:“你大概就是那个唱戏的十三龄吧?”
“不错,班头好眼力。”十三龄给他请了个安。
“跟我们走吧。”
“我恭候多时了,死的那位朋友,自然由我偿命,可炕上躺着的这位姑娘,该由谁偿命呢?”
“这……”
“贝勒弘普。别说让你们几位去拿人,只怕连大门都进不了吧?其实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样!”
“没工夫跟你磨牙!”另一个公差扬手就打,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别动手,动手,您准不是个儿!”
还是那个打头的开面:“好好好,不动手,不动手,您请吧!”
十三龄给丁大爷跟陈姥姥都请了安,然后说:“拜托二位老人家,紫雨泉下有知,一定保佑二位老人家福寿康宁,没灾没病的。”说完之后向四个公差恭恭手:“你们几位带我回衙门之前,我得去祭一祭让我打死的那位朋友,在灵前给他磕个头。再给他的上人、家小磕个头,不然的话,我就更不安心了。”
要打他的那个公差很不耐烦:“你哪儿这么些事?”
当头的急忙拦住:“应该走一趟,在江湖上混的人,应该有这份情义,不过有一点……”班头停了停接着说:“人家要是打你、骂你,你可怎么办?”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十三龄斩钉截铁般的回答。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6)
“好,够意思,请。”班头恭手相让。
十三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纸包,递给丁大爷:“这是紫雨的一对耳环,她让我把它变了钱,给陈姥姥抓药,我没那么办,抓药的钱是我借的。您求我干妈给紫雨戴上吧,一个姑娘家,秃着个耳朵不好看。”
丁大爷含着眼泪,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下十三龄交给的金耳环:“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丁大爷,您身上还有银子吗?”
“有,有。”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皮口袋:“都拿去吧,不足二十两了。”递到十三龄手里:“孩子,到了地方,托人给我送个信来,我先把使的用的、铺的盖的给你送去,咱们再办下一步。”
“好吧,我走了。”十三龄把小皮口袋接过来,揣在怀里,然后跟公差们恭恭手:“请吧,诸位。”
老丁知道少臣这回捅的娄子不小,所以,爷儿俩把紫雨的尸身抬进屋之后,就让少臣回营房了。
少臣心里也明白,这回不单得挨顿板子,兴许还得关几天小黑屋。不过为了紫雨,怎么着都是值得的。他想到这儿,心里踏实多了。大步流星的走进了营房。可事出意料,营房里的人谁都不理他,他跟人家点头、微笑,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有的人竟以白眼相加。
以往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还算不错,把他拉到个没人的地方,小声地说:“哥们儿,你这娄子可捅大了。跟你一块儿办案去的老韩,让飞贼给打死啦!人命关天啊!”
少臣抬腿要走,被小张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我上老韩他们家瞧瞧去。”
“哎哟!我的傻哥们儿,总爷找你哪!大发雷霆,急得直蹦高儿!你还不快去。”
“哎,我去。”
少臣站到总爷的签押房门口,喊了声:“回事。”
屋里有人答话:“进来。”
丁少臣推门进了签押房,请了个安:“给总爷请安。”
总爷抬头见是丁少臣。先自发出一阵冷笑:“嘿……行,你还知道回来,好!”总爷顺手一拍桌子:“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啊!我让你去办案拿贼,你可倒好,给小婊子办丧事去了,搭棚了没有啊?请了几堂经啊?……”
“回总爷,她不是婊子。”
“呸!不是婊子,是你姨妈,对吧?”
“总爷,请您不要出口伤人!”
“好啊!你敢犯上!丁少臣,你听着,我出口伤人了,你又当如何?我告诉你,曹已然今非昔比了,你想仗着他的腰子在这儿耍威风,你是打错了主意啦。你今天犯的罪名是勾结匪类,临阵脱逃,光后边这一条儿,杀了你也不为过。总爷我积德,判你狗儿的一个边外充军,发往西陲。来人哪,把丁少臣先给我押起来,行文一到立即解送!”
就这样,没过了几天,丁少臣真的被发往西陲边塞充军啦。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丁汉臣。老丁当时就是一愣,因为他也没想到会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老丁连送小张都没顾上送,就直奔了内宅,他想求曹给托个人情,可曹问起因由来,又是因为紫雨,说紫雨是祸根,老丁想想自己这不是自讨无趣吗?再一说祸首是庄亲王的儿子、为恶一方的贝勒弘普。就算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也惹不起贝勒爷呀?更何况少臣已然上路了,把起解的犯人追回来,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丁汉臣已然走到鹊玉轩的院门外,想到这些,他自己就停住了脚步,心里想:还是算了吧,等以后遇到机会再说吧……
夜阑人静,丁汉臣打了点儿酒,买了点儿菜,在自己的小屋,在一盏孤灯下,自斟自饮,自思自叹:“唉——这可是怎么了?江南遇祸,死里逃生。如今已然复了官啦,应该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兴旺才对呀,可是,怎么事事都这么不顺啊?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没离开过自己身边一步,如今落了个充军塞外……舐犊情深啊!老丁哭了……老丁醉了……老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7)
让十三龄用瓦片打死的清兵姓韩,他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孩子才五岁,一个当兵的,家境自然很寒苦。
如今堂屋里草设灵堂,老韩的尸身停放在供桌之后,他的妻儿跪在供桌旁边,哀哀泣血,哭声不止。屋里窗户上糊的窗户纸,都被撕破,后窗户也被支开。这是老北京家里死了人的老规矩。
十三龄让四名公差押着走进老韩的家,他举目四顾,只见一片凄凉残败,令人目不忍睹。十三龄一阵哀思如潮,鼻子一酸,两腿一软,嗵一声跪在供桌前面,句句哀语发自五内:“这位大哥,到而今我还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咱哥儿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连个面儿都没见过……您追我是职务在身,我逃跑是为求一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失手伤了您的性命,是我错了,我给您磕个头,我给您赔罪啦!”言罢,十三龄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以头触地,触地有声。
他磕完头之后,跪爬了几步,来到老韩妻子的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丁大爷给的小皮口袋放在地上:“这位大嫂,我身上就这点儿银子了,您收下发丧我大哥吧,您能告诉我他的尊姓大名吗?”
“他叫韩顺。”
“韩顺,这名子好记。有朝一日,我一定来厚报你们娘儿俩,补上我欠的这份情。大嫂,眼下我只能跟您告辞了。”十三龄说完给韩顺的妻子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往高处一蹿,抓住房梁,再一悠,人就到了后窗台上:“四位,真对不住,咱们后会有期啦。”言罢一个鱼跃,纵身离去。
要动手打十三龄的那个公差一声惊叫:“嘿!他跑啦!”
班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啪!”:“你嚷嚷什么?还不快追!”
追!谈何容易呀——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华灯初上的时候,曹桑格押着曹霑走进芷园,直奔鹊玉轩。曹霑低着头一言不发。曹桑格斜了他一眼:“哼,你小子还别使性子,三大爷这是救你一命。这件事要是犯在别人手里,孩子,焉有你的命在?”
“咱亏心不亏心啊?是我逼死紫雨的吗?您可都在场啊!”
这时他们已然来到鹊玉轩的门口。曹桑格一瞪眼:“少废话!站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进去喽,你阿玛非宰了你不可!”说完一甩袖子走进了鹊玉轩。
“呸!”曹霑照着三大爷的后影儿,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还有点人味没有啊!”说完后快步离开了鹊玉轩。
曹霑一路小跑儿来到榭园楼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榭园楼上一片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还不时发出女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
曹霑二目充血,满头大汗,蹬蹬蹬蹬一口气跑上楼来。
嫣梅看着曹霑这副模样不禁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看!”
曹霑气急败坏,声音嘶哑地大吼了一声:“别笑啦!”
众人俱被惊呆了。
曹霑在姐妹们和丫头们面前,可以说从来没发过脾气,更何况如此大声吼叫,如此失态,玉莹心里最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她手里拿着为紫雨缝制的彩衣,霍然而立,问道:“霑哥儿,出了什么事啦?”
“为给陈姥姥抓药,紫雨背着那娘儿俩到酒楼卖唱,让庄亲王的世子弘普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玉莹大叫一声,两腿一软,扑倒在地,手中的彩衣也飘然而落:“苦命的紫雨啊!……”
墨云过去抱住玉莹:“姑娘!”主仆二人嚎啕大哭。
嫣梅气得周身发抖,啪地一声一拍桌案:“难道就罢了不成吗?”
“我已然写好了状子,立刻上宗人府告他去!”曹霑说着从怀里掏出状纸,高举在手,转身冲下楼去。
曹霑刚刚下了楼梯,不意老丁提着灯笼,后面跟着曹和吴氏,已然走进楼来。曹霑迎了上,手持状纸:“阿玛,我这就上宗人府去告他!”
曹怒不可遏,劈手夺过状纸,三把两把撕碎,狠狠地扔在地上。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8)
“阿玛,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啊!”
“你懂个屁!”
“难道说堂堂大清律,竟是一纸空文吗?”
“人家说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是没有那对金狮子,焉有你的命在?!”
“这么说,紫雨就白死了吗?”
“因为那么个下贱的丫头,闹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坑家败产,还惜乎丢了我的前程!老丁!”
“嗻嗻。”老丁应声。
“你把曹霑给我圈禁在悬香阁,房门加锁,窗户加封,再不许他出来半步!走!”
老丁向曹霑肃手相让,曹霑只好跟着老丁离开榭园。
玉莹等人听到曹的训斥声,也都下得楼来,曹一眼看见玉莹,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除老丁送水送饭之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去看他,特别是那温家的玉莹!”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老爷!”吴氏觉得曹过于失态,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哼!”曹竟自愤愤离去。
玉莹一时气闭,仰面跌倒。众人围上来捶砸撧叫:“玉莹姐!玉莹姐!”
“姑娘!姑娘!”
“孩子,委屈你啦!”吴氏忍不住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几个家人找来了木板,搬来了梯子,叮叮把悬香阁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木条。屋门的窗户纸被捅破两处,一条铁链穿通,一把大锁锁住了屋门,曹霑被锁在屋内。
丁汉臣手里拿着钥匙,看着这情景低声饮泣。
芷园的另一个小院里,曹桑格指挥着他从庄亲王府带来的家人,挥锹抡镐也是叮叮咚咚地在挖着那对金狮子。没费了多大的工夫,金狮子被挖出来了,两个人一抬,把金狮子装在篓筐里,抬出芷园。
金狮子被抬到庄亲王府,弘普让两个丫头打磨一新,连夜送到郑家庄理密亲王府的大厅上。理密亲王弘皙看着这一对金光闪闪的金狮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哈哈……好!很好!这才像个帝王之家吆。”他问弘普:“这么漂亮的差使是谁办的?”
“回王爷,是我的包衣,从他弟弟曹的家里弄出来的。”
“曹,就是那个抄过家的江宁织造吗?”
“正是。”
“好!赏你的那个包衣黄金一锭。”
“嗻。”
乌云在天上翻滚,给这如墨的夜色凭添上几分深沉。远处雷声隐隐,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
已被添封加锁的悬香阁内,燃点着一支素蜡,蜡泪成行,烛光摇曳。曹霑伏案疾书《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突然,有人在窗外轻声地呼叫:“霑哥儿!霑哥儿!”
曹霑一惊:“谁?”
“是我。”
曹霑听出来是十三龄的声音,他扔下笔扑到窗边,抓住十三龄的双手,语未成音,泪已分行:“龄哥啊!……”
“霑哥儿,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人。”
“紫雨死的太惨啦!真让我五内如焚,泣血椎心,惊魂不定啊!要是能替了她,我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时光有限,恕我今晚不能陪你长谈。”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名官兵,如今全城都在捉拿我,故而,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唉——真是糟透了!惨死了紫雨,又白白的搭上一条人命。可是你上哪儿呢?”
“嗐!我是唱戏的,惯于跑码头。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吧。霑哥儿,你去拿两个茶盅来为祭奠祭奠紫雨,也为我喝杯饯行酒吧。”
“好。”曹霑取来茶盅,十三龄已经把装满酒的猪尿泡塞进窗户里。曹霑接过来斟满两茶盅酒。二人举杯在手,十三龄说:“霑哥儿,我想求你件事儿,陈姥姥本来就病着,再经过紫雨的事儿,想必病更重了,你得想办法周济周济她老人家。”
曹霑点头,二人将杯酒喝干。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9)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十三龄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走啦!”
“等等。”曹霑回身从墙上取下来一柄短剑,递给十三龄:“拿去吧,一来留个念想儿,二来也好防身。剑上还錾着我玛发的名字。”
十三龄拔剑出鞘,但见柄下錾有“曹寅”二字。他用手试了试短剑的双刃,果然异常锋利:“真是好家伙!谢谢啦!”十三龄一抱拳,不想让曹霑看见自己洒下的离伤之泪,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龄哥!龄哥!”夜色苍茫,漫无回声。
顿时,狂风骤起,卷着暴雨,倾盆而落。
曹霑将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大声疾呼:“龄哥——!紫——雨姐姐!”
曹霑连饮两杯,“啪”地一声摔碎茶盅,冲到案边,奋笔疾书,立成悲歌一首,一阵狂风将蜡烛吹灭,在朦胧的昏暗中,雷电的闪烁下,但闻曹霑高声诵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故人秋窗离肠断,
秋风飒飒诉凄凉。
榭园楼内。
玉莹仰卧在床上,怀里抱着为紫雨赶制的彩裳,二目凝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活像一具僵尸,突然,无情的风雨传来了曹霑动情的吟诵之声。玉莹反射地翻身下地,冲到楼边,她用双手奋力推开楼窗,一阵狂风暴雨扑面袭来,玉莹不顾衣单体弱冲到回廊的尽头谛听,但闻曹霑的诵声继续。
念卿丽质如金玉,
水为肌骨铁为肠。
花月何足喻其色,
星月何足喻其光。
诗音稍一间歇,玉莹脱口引吭接诵道:
红梅竟遭狂飚嫉,
弱柳岂耐骤雨狂。
香魂既散芳踪渺,
何必人间制彩裳?
玉莹扬手将为紫雨赶制的嫁娘衣抛出窗外,风雨中,在一道电光的闪烁之下,但见一件鲜红的彩衣缓缓飞起,飘然而去。
嫣梅、墨云、小红从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寻玉莹,只见玉莹浑身湿透,鬓发如洗,脸上泪雨难分,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楼栏,两只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期待的光芒,嘴里喃喃地叫着:“霑哥儿!霑哥儿……紫雨!紫雨……”
墨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玉莹披在肩上:“姑娘,这会把您冻坏的!”
“玉莹姐,快回屋里去!”嫣梅说着,与墨云一左一右,连搀带架将玉莹拖回床上。
嫣梅吩咐小红:“快去煮一碗姜糖水。”
第二天的早上,风息雨停,只是秋风瑟瑟给人增加了几多寒意。
丁汉臣一手挎着一只食盒,一手提着水壶来到悬香阁。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推开房门一看,吓了老丁一跳,这屋里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满地的纸屑还夹杂着碎碗碴儿。再看曹霑倒在地上睡态正酣。
老丁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叫醒曹霑:“霑哥儿!霑哥儿!”
“啊?”曹霑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老丁蹲下来扶住他。
“唉!这真是一场梦啊!从雍正六年到而今乾隆三年,整整十年,从江宁到北京,咱们曹、李两家的人,真可谓家败人亡,叫人想都不敢想啊!……”
“霑哥儿,你哪儿来的酒啊?”
“龄哥给带来的,他说他得逃走,官府在捉拿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下雨之前。”
“噢——”老丁心里明白,十三龄没让衙役逮了去,放心多了。他扶着曹霑站了起来,坐在床上。
曹霑接着说:“龄哥一再叮咛我,要周济陈姥姥,我是一文不名,全靠您想主意了。”
“霑哥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安排好了,请了大夫看了病,又找了位街坊的大嫂给照看些日子,钱,也使不了几个大子儿。”
“紫雨哪?”
“我亲自送她走的。埋在通州正白旗的义地里,还立了块小石碑,下款刻什么呢?算我攀大吧,我让人家石匠给刻上了五个字:‘义父丁汉臣’,他年有日让我们爷儿俩相聚泉下吧!”真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丁说到这儿,已然是老泪纵横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0)
“好!好!您真是至仁至爱的老人!”
“唉,别说了,你快喝碗粥吧,别太凉了。”老丁说着擦干了眼泪,给曹霑盛了碗粥。递给曹霑。
“丁大爷。”曹霑接过粥碗:“您是抱着我长大的,您要是真疼我,真爱我,就多给我点儿酒喝吧。”
老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冲着曹霑晃了晃。曹霑立时喜形于色,劈手夺过葫芦,拔开盖子,仰面痛饮,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老丁:“您替我交给玉莹吧,可千万别让老爷知道。”
丁汉臣来到榭园,进了楼门,站到楼梯口朝上小声地喊:“墨云!墨云!”
“哎,来了。”墨云听出来是丁大爷的声音,急忙跑下楼来:“丁大爷,您叫我?”
“啊。玉莹姑娘还好吧?”
“唉——她是个那么要强的人,老爷那一句话,活像在她心上戳了一刀。大爷,您说能好吗,我真担心,这件事是个什么了局。”
“唉——”丁汉臣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老爷是真急了,我想他是说了句气话。什么了局不了局的,有老太太的遗言,谁也不能怎么着。一,你不许胡思乱想,二,更不许火上浇油,懂吗?”
墨云频频地点头。
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曹霑的信,递给墨云:“这是霑哥儿给玉莹姑娘的信,她看喽,心里就舒坦的多了。”
墨云高兴了:“那是一定。”
“我走了。”
“我送送您。”
“别别,让老爷瞧见喽,又是事儿。”
“哎。”墨云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追出了楼门:“大爷!”
丁汉臣听见喊声,心里先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墨云要问什么,老人不想刺伤孩子的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所以横下一条心,不露半点真情。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还……”墨云欲言又止,一阵双颊红润心潮起伏,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声:“少臣哥还挺好的吧?”
“好,好。他挺好的,你放心吧!”丁汉臣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当他走出榭园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哭出声来。
墨云心里挺高兴,一则霑哥儿给姑娘有信来,二则得知了少臣平安的消息。所以她磨回身去,三步两脚地跑回楼上,手里高高举着曹霑的信,大声地喊着:“信,姑娘,霑哥儿的信!”
玉莹霍然坐起,接过信来展读。
嫣梅也跑了过来,关切地问:“我表哥在信上说什么啦?”
玉莹把信递给嫣梅,嫣梅接过来一看:“哎呀!原来是小说稿。”
“墨云,扶我起来。”
“干什么呀?姑娘。”
“他写的字迹太潦草了,我帮他誊写清楚。”
“姑娘……”
玉莹并不回答,倔犟地挺身而立。墨云、嫣梅一左一右,急忙将她扶住,扶到书案边。墨云铺纸,嫣梅溶墨,玉莹为曹霑抄写小说,真是全神贯注,一笔娟秀的小楷挥洒自如,神韵天成,力透纸背。
就这样,丁汉臣几乎天天有书稿送来,小红、墨云、嫣梅轮流守在榭园门口,或者是通往悬香阁的路上,接纳丁大爷带来的书稿,丁大爷把书稿揣在怀里,墨云她们也把书稿藏在胸间,所以,当玉莹接稿在手的时候,书稿总是暖融融的,玉莹的心里明白,这是多少人的心血、体温在培育这部有别于世上流行的野史小说,故而她更加珍惜,更加钟爱。
日日誊抄书稿,玉莹虽然不能和曹霑相见,可是她觉得自己和曹霑,较之往昔更贴近了,她觉得自己和曹霑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心脏跳动在了一起,连呼吸都贯通在一起了。玉莹的身体日渐康复,精神日渐振奋,面色红润,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书稿每次送到,嫣梅总要先睹为快,读到动情之处,总要涕泗交流。读到逗趣处,总要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难怪玉莹佯嗔,说她:“傻丫头,又犯疯病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1)
嫣梅自告奋勇,还为书中的人物绘制了许多幅绣像。浓墨重彩画工精细。
萧瑟的秋风引来了如帷的飞雪,百花凋谢,呵气凝霜。幸好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之间又是燕语呢喃春意阑珊的季节。
这一天玉莹正自精神专注,临窗危坐,抄写书稿。嫣梅喜气洋洋地跑上楼来,叫了一声:“玉莹姐!”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今天是庄亲王府和硕格格过生日,告诉我大爷,说她想我了,一定要让我去一趟。”嫣梅说着换了一套新衣服,匆匆忙忙地往楼下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大爷来接我来了,表叔跟表婶他们也去。”
玉莹看着这一阵风似的嫣梅,不觉哑然失笑,而且心中涌现出几多羡慕,羡慕她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她这一走,整个楼都跟空了一样。玉莹想把誊清的书稿再校对一遍,也就信步走下楼来,出了楼门在石鼓上坐下校阅稿件。
突然,墨云从门外跑了进来:“姑娘,姑娘。老爷跟太太已然走了半天啦,咱们也走吧?”
玉莹愣住了:“咱们上哪儿啊?”
“自然是悬香阁啊。”
“这……”
墨云抿着嘴一乐:“大主意自然是得姑娘拿啊。”
玉莹站起身来,在墨云的脑门儿戳了一手指头:“鬼丫头!”
悬香阁内,曹霑正自伏案疾书,撰写小说稿。忽然听到墨云的喊声:“霑哥儿!霑哥儿!我们姑娘来啦!”
“啊!”曹霑真是惊喜若狂,他把手中的毛笔朝桌上一扔,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但见玉莹面色苍白,双唇微抖,满面泪痕,哽哽咽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一双冰冷冰冷的手伸给曹霑,曹霑一把抓住:“玉莹!”
玉莹一阵晕眩,身子一软,仰面欲倒,幸而墨云手快,将其一把扶住:“姑娘!姑娘!”
曹霑紧紧地拉住玉莹的双手:“玉莹!玉莹!你醒醒,你醒醒啊!——”
玉莹苏醒之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墨云抹了一把眼泪:“阿弥陀佛,这就好啦!”说着自己走出院门。
曹霑把玉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你为什么不早来呀?我都想死你啦!”
“老爷有严命,谁都不许来看你,特别是我。”
“特别是你?这算何意?这算何意吗?你去让墨云把丁大爷找来,立刻放我出去,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曹霑纵声大叫,把钉死的窗户捶得乒乓山响。
“别别别,霑哥儿,你千万不能这样。”玉莹急忙安抚他:“我今生今世以身相许,以命相托。你再忍耐一时吧,不然跟老爷闹翻了,可叫我这无依无靠的孤身弱女……”玉莹两眼饱含热泪,一阵哽咽,下面的话不想再说出口了。
“唉——”曹霑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后,你常来看看我吧。”
玉萤摇摇头:“不行啊。今天是老爷、太太跟嫣梅,都上庄亲王府给和硕格格拜寿去了。我们是借此机会,偷着来的。”
曹霑十分警觉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了口气:“唉!其实不该让嫣梅去啊,害死紫雨的那个畜生,就是和硕格格的哥哥,再一说,当初嫣梅脱了奴籍,寄住咱家,这其中也有回避那个衣冠禽兽的意思啊!”
“话虽然此,可如今表大爷还在人家手下当差,从内宅传出话来,敢说个‘不’字儿吗?”
“咳!我真替她担心啊。”
“先不说这个吧,你看……”玉莹从怀中取出湖笔和书稿递给曹霑,然后接着说:“这是第二支笔,盼你再接再厉,一气呵成。这是誊清的书稿,你看看格式行不行?”
曹霑接稿在手,翻阅了几页:“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笔体清秀,字迹工整,呵!表妹还给画了绣像,还加了印章,太好了,太好了……”曹霑还想要说什么,突然,墨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糟啦!糟啦!老爷跟太太回来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2)
“啊!”玉莹大惊。
曹霑:“快!你们快跑!”
“跑是来不及了,老爷他们说话就要进来啦!”
“不要紧,咱们先藏在房后边的更道里。”玉莹说完抓过曹霑手中的书稿及湖笔,拉上墨云藏于悬香阁的更道之内。
没过了半盅茶的工夫,果然曹沉着脸走进院门。他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吴氏跟在后面。
曹霑赶紧上前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坐在桌边:“几个月来把你圈禁于此并无恶意,为的是让你收收心。你明白我这份用意吗?可谓用心良苦啊!”
曹霑垂手侍立:“是,孩儿明白。”
“嗯,明白就好。”曹的脸上略有喜色:“我再问你,几个月来让你在此读书,你自个儿觉乎着有所进益吗?”
“还有饮食起居……”曹一扬手,吴氏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孩儿觉乎着大有进益。”
“《制艺选粹》背熟多少篇啦?”
“虽不能说篇篇背诵如流,可也差不很多了。”
“好!把书给我。”
“书!”不由得曹霑心里一惊,书倒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呀,刚才自己只想把老爷糊弄走就完了,玉莹还在更道里藏着哪,谁能料得到,他老人家居然认起真来了。“嗻,嗻。”曹霑嘴里答应,转身到书架上去找书,他又是一个没想到,书卷经久未动,积满尘土。只要一拿马上灰尘四起到处飞扬,把个曹呛得赶紧躲开:“好啊!书上积满灰尘,想必你连动都没有动过,还有脸说大有进益,进个屁!”
“老爷!……”
“都是你给惯坏的,不用你管!”曹压住一腔怒火,转对曹霑说:“把你做的文章拿来我看!”
“啊,文章!文章!……”这回曹霑可慌了神啦!哪有文章啊!明知没有,只好故意在书案上乱翻。拖延时间再寻对策。
曹站在一边等得好不耐烦,自己走到桌边,抓起几张有字的纸笺细看:“什么?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什么?”
“这,这……”
“我明白了!我不准你撰写野史小说,你不但不听,反而借让你圈禁之机,不读诗书,肆意妄为,竟敢把你叔祖家的丑事写成野史小说,意欲到处宣扬,你,你……”气得曹三把两把将书稿撕碎,朝曹霑的脸上打去:“你个下流的东西,是想成心气死我吗?”
“阿玛……”
“你还不跪下!”
曹霑无法,只好赌气跪下。
“你!你还不服!”曹顺手抓起一只大瓷笔筒,照准曹霑头上就砸。
吴氏这回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双手抱住笔筒,许多支毛笔散落在地:“老爷!咱曹家可就是这根独苗儿啊!老爷再气出个好歹的来,这个家……”吴氏声泪俱下,曲膝跪在曹霑的脚下。
“你们!你们!……”吴氏的举动使曹火上浇油,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时候,玉莹带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
吴氏一见喜出望外,她急忙站起来,迎过去:“玉莹,原来你在这儿,太好了,快去劝劝你叔叔,替霑儿求求情吧!”
玉莹给满脸是泪的吴氏请了个安:“请婶婶望安。”然后也给曹请了个安:“请叔叔息怒,这部野史小说不是霑哥儿写的。”
曹一愣:“不是曹霑写的?”
“是侄女儿我写的。”
“什么?你写的……”
“叔叔不信,请看,这不是侄女儿的笔迹吗?”玉莹递过去自己的抄稿,谁料慌乱之中,未将湖笔抽出。
曹接稿在手,看了一眼,然后拾起地上的纸片,两相对照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两个人在合写小说……”曹说着一抖书稿,湖笔落地。他俯身拾起,一阵冷笑:“哈哈,好啊!又是一支赠笔,玉莹姑娘,你乃堂堂江宁学政之女,大家闺秀,居然要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样败坏人伦,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就不脸红?不知羞耻吗?”曹非常气愤将书稿及湖笔,用力往桌上一拍,岂料湖笔的牙管竟被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