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
乾隆十六年的秋天,雪芹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告别了敦敏、敦诚及文善三位好友,拜别了月朗法师,辞别了岳母和岳父,他噙着盈眶的热泪,吻别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松儿。最后在爱妻如蒨的灵位前,升了一炷香,磕了一个头。背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岳父家。
小惠送雪芹出了大门:“请姑老爷放心,太太一定会善待小少爷。盼您时常回家来看看,您更要多多保重身子。”几句话说得雪芹心里热乎乎的。他转过身来给小惠请了一个安:“大恩不言谢,曹某没齿不忘,姑娘,你也好自珍重吧。”言罢扭身疾行而去。
当他路过芷园大门的时候,不能不停下脚步,注目审视,芷园还是芷园,油饰彩绘焕然一新。可是物未换而人已非了,一时思绪如潮涌上心头,一幕一幕的往事历历在目,好像犹在眼前,初入芷园阿玛跟三大爷失和、明珠触柱、叔祖下毒手、十三龄复仇放火、阿玛复官、紫雨被逐、小红入府、丁大哥当兵,紧接着便是紫雨坠楼、少臣充军、自己被圈禁在悬香阁、玉莹被逼香山绝命、自己考中秀才、父子花堂反目,曾经江南遇祸,如今二次抄家……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富贵、贫贱、冷暖、炎凉、人情、世态……雪芹像掉在五里云雾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迈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芷园的门前。
小惠看着雪芹远去的背影,觉得他背也有些驼了,步子也显得慢了,才三十六的人,本该是个壮汉子。可如今的他……小惠差点儿没哭出声来,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沿腮而落,湿透胸襟。
雪芹雇了辆轿车,坐到西直门。然后徒步走出城门,直奔关厢,他抬头看看空中日光昏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周边愁云四布,缕缕茫茫,地上衰草枯黄一堆一片,树上未落的几片枯叶,有的随风旋转,有的则随风飘去。官道上,行人稀少,车马寥落。
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沙,还夹杂着雨腥,好像要变天,要下雨。雪芹很想雇匹小驴骑到香山,可惜没有。他只好加快脚步,赶到海淀。
海淀是京西的大镇,商业繁盛顾客很多,雪芹顾不得浏览这一切,只是穿街而过。
他出了海淀镇的西镇口,远远的就看见在路左边有一座古刹,这座古刹规模相当宏伟,殿宇巍峨古朴雄浑,钟楼经阁梵宫僧寮,绿瓦红墙宝顶鎏金。雪芹越走越近,但闻一阵木鱼清磬之声从古刹中传来。再往前走“刚丙寺”三个大字清晰可见。山门一侧坐着两个人,原来竟是李鼎伯侄。他们一见雪芹俱都迎了上来,李鼎拉着雪芹的手,热泪盈眶:“你托文四爷送来的信收到了。真可惜呀,如蒨姑娘是个多好的人哪,老天爷真的在惩罚我们,也不能涉及无辜啊,嘿!”
雪芹默默地听着,无言以对。
“表嫂的后事都料理完啦?”嫣梅关切地问。
雪芹点头。
“孩子呢?”
“只有留在岳父家,求岳母分心吧。”
嫣梅抹了一把眼泪:“表哥,我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我知道如今什么样的话,也安慰不了你那颗伤透了的心!”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能挺得住。”
“走吧,在庙里住几天再走,刚丙寺很大,有的是客房,再一说日伴晨钟暮鼓,却也能发人深省,神有所寄。”李鼎说。
“不了,表大爷,如蒨的死真让我悲痛欲绝,可是也让我猛然清醒,顿开茅塞,康熙朝还算国无忧患,雍正朝相互倾轧,钻营太甚。乾隆皇帝根本不懂‘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说是康乾盛世,依我看是末世将临。我去香山为的是远离尘嚣,专心著书。我要另立书旨,从新结构。如今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早一步赶到香山,心里就早踏实一刻。还是让我走吧。”雪芹言罢一安到地:“等我安顿好了,接你们爷儿俩过去瞧瞧,住几天。”
“哎,再心急也得吃饭哪。”嫣梅拦住雪芹。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
“饭我也吃了,在海淀镇口吃了两套烧饼油鬼,喝了两碗老豆腐。”
“那就把这些包子带上吧。”嫣梅把一只竹篮递给雪芹:“这是我在庙里做的,南方的青菜包子。送给主持一些,他说挺好吃的。你路上走饿了可以吃,晚饭我看也就是它了。”
李鼎说:“今天不巧,昨天还有去香山拉粮食的大车哪,要不,我去给你雇个脚。”
“不必了,太阳压山的时候,我能赶到,你们爷儿俩就回去吧。”
“我们再送送你。”嫣梅真是惜别情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走啦。”雪芹提起竹篮,背上行囊,与李鼎伯侄恭恭手,扬长而去。
夕阳如血,古道苍凉,只有雪芹一个人走在官道上。
李鼎双手合十轻轻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转过身去,步履蹒跚走向山门。
嫣梅只觉得一阵倦身劳乏四肢无力。她用力扶住一株树干,泪眼扑簌地望着雪芹远去的背影,她在扪心自问,天下有多少像表哥这样的可怜人?富家子弟,过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晴天霹雳一贫如洗,亡妻别子,蜇居深山孤身一人,我不去照顾他,还有谁呢?可是我,曾经流落烟花,沦为娼妓……嫣梅想到这儿,她喊了一声:“表哥!”以头触树,嚎啕大哭!
晚霞抹红了半边天际,山峦起伏,红枫片片,香山景色,遥遥可见。
雪芹实在感到疲倦,将行囊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意欲歇息歇息再走。突然,从雪芹背后跑来一匹白马。这匹白马骠肥肉厚,跑起来四蹄腾空,鬃尾乱乍。骑马的人五十开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子。身上穿着蓝粗布褡裢,紫花布裤子,脚下一双山东洒鞋。这人这马,跟他这身打扮,看上去极不协调。马快如飞,立时来到雪芹面前,他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骑马人上下仔细打量着雪芹,看得雪芹有点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一恭手:“这位爷,劳驾跟您打听,黄叶村离这儿不远了吧?”
那人并不回答雪芹的提问,他只是说:“请问先生尊姓?”
“在下贱姓曹,单字名霑,号雪芹。”
“曹寅曹大人你可知道?”
“那是家祖父。”
“曹曹老爷呢?”
“是家严。请问您是……”
骑马人一阵大笑:“哈……后会或许有期。”只见他调转马头,两胯用力,那匹白马风驰电掣疾行而去。
雪芹大惑不解:“这是个什么人呢?”
雪芹背着行囊,在鄂拜的陪同下,走进黄叶村。他们边走鄂拜边介绍:“雪芹兄,这就是黄叶村,过了石桥,就瞧见这棵老槐树了。得,到了。您记住黑漆的门楼,三层台阶。”鄂拜说着递给雪芹一把钥匙,“我还有事儿,我就不进去了,今天晚上您先凑和一夜,明天我给您送点儿家用的东西来。”
“鄂拜兄……”
“别价,您比我大,就叫我鄂拜,我表姐月朗法师在信里言恳意切,我怎么能扔下您不管呢。今儿个我是得跟您告假了。咱们明儿见,明儿见。”鄂拜恭手作别出村去了。
雪芹用钥匙打开锁,推开街门往里一看,院中荒草满径,一棵桃树叶已落尽,树上落着一只乌鸦,一见有人进来,“啊啊”了两声,展翅飞去。雪芹自我解嘲地一笑:“您吉祥!”
镣吊儿反扣着屋门。雪芹打开镣吊儿推开屋门,只见三间北屋两明一暗,西墙下是一盘土炕。炕上有个三条腿儿的小炕桌儿,缺少的一条腿儿用三块半头砖垫着。门后边有一口水缸,缸上锔着好几个大锔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有。里间屋空空荡荡四壁皆空。
雪芹将行囊放在炕上,头枕行囊仰面朝天躺了下来,顺手从竹篮之中,抓起一个包子塞在嘴里吃着。他吃完一个,还想再拿,但是忽然停住了手,站起来走到缸前,朝里边一看,缸里还有点水。雪芹很高兴,急忙解开行囊,取出笔墨纸砚,取水研墨,铺纸挥笔写下了三个大字“悼红轩”。雪芹用包子皮的面合了水当浆糊,将三字横额贴在西山墙上,然后合衣而卧,躺在横额之下。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
浮云掩映着高天残月,惨淡的月光时而照到雪芹的身上,时而照在雪芹的脸上,时而又被浮云掩住。室内一片寂静。良久,听到雪芹呜呜饮泣,哽哽噎噎,抽抽搭搭……
翌日,太阳已经老高了,雪芹犹自酣睡,是鄂拜的喊叫声将其惊醒:“雪芹兄!雪芹兄!”
雪芹爬起来去开门,鄂拜借了一头驴,驮来了交椅、水桶、粮米等等什物。雪芹帮他把东西都搬到屋里。鄂拜把驴也拉进院里拴在桃树干上。
雪芹有些奇怪:“您把驴牵进来干什么?我可不会养这东西。”
“这村全都是庄稼人,只有一位教书的张先生,他也在江宁住过,您闲来无事也好有个说说话的人哪,走,咱们去,我给你们引荐引荐。”
“好啊,您想的真周到,等我擦把脸。”
鄂拜引着雪芹来到张家给他们引荐:“这位是张老师,这位是曹先生。”
雪芹赶紧请安:“在下姓曹,名霑,号雪芹。”
张先生听罢上前双手抓住雪芹:“令尊大人可是江宁织造曹曹老爷?”
“对呀。”
“都不认识了,不认识了,我是张宜泉哪!”
“哎呀!大师兄!”雪芹还要行礼,却被张宜泉抱住:“我们真像是在梦里……在梦里!”感伤之泪游目四顾。
雪芹也很激动。
独有鄂拜呆了:“原来你们认识,太好啦!太好啦!故友重逢可喜可贺,我去打酒去。”说着转身出了屋门。
张宜泉让雪芹坐下,雪芹问:“大师兄,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唉!——府上江宁遇祸之后没有几年,家父便也仙逝了。我扶灵北上。所幸我们在这黄叶村尚有薄田十余亩,和这几间茅舍。我是谨遵家严遗命,只读书,不当官。所以也就在这黄叶村安顿下来了,仍然以教书为业,只求温饱,不求功名。除此以外真的乏善可陈了。”
雪芹颇有感触:“这真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不求名利反得平安温饱。”
这时,鄂拜提着一葫芦酒,用荷叶包了一只烧野鸭走了进来:“快来,快来,有鸭有酒。”
张宜泉不好意思:“这真是里从外来了。我去让她备饭。”
“不必了。”鄂拜说:“我刚才遇见嫂夫人了。已经备饭了。”
张宜泉的妻子拿了碗筷进来:“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大家安排了座位,开始喝酒。
张宜泉问雪芹:“听说乾隆四年府上又……”
“嘿,二次抄家的那天正是家父让我成亲的那天,陈家的如蒨姑娘,跟我寄居萧寺十几年。我做过傅尚书府的西宾,知府衙门的书吏,在当铺打过更,在杠房打过执事,挨过打、受过辱、挨过饿、受过冻还蹲过监狱、坐过大牢。怎么样,诚可谓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嘿……”雪芹笑得那么凄惨。
“唉——真是想不到,当年的霑哥儿,众星捧月,可如今……”
“如今成了舍哥儿,哈哈,哈哈……”雪芹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不过,我也不死心,如今搬到香山脚下,也不是城里待不下了。我是为了远避尘嚣来写一部书。”
“著书立说,好啊。”
“但不知是部什么书?”张宜泉问。
“哈哈,野史小说。”
鄂拜接着问:“主旨如何?内容如何?”
“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闲来无事,正好解酒。”张宜泉说着给雪芹斟满酒。
“好,那我就说说,乾隆初年家叔祖曹宜跟儿媳妇有奸。这件事使我大为震动。我仍然认为女人是祸水、是妖孽,便写了一部题为《风月宝鉴》的野史小说,主旨在于‘宣色空,斥淫妄,而补青天’。”
鄂拜说:“这意思不错呀。”
“不,错啦!”
鄂拜不解:“何错之有?”
“有位姑娘叫玉莹,也是我的未婚之妻。她说妇女并不是祸水,这是千古的奇冤,是男人做了坏事,把责任推给妇女。所以妇女受苦最深、受压最重冤沉海底。”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4)
“嚄!这议论挺新鲜。”鄂拜面带惊愕之色。
张宜泉点了点头:“也不无道理。”
“事后,我这位婶娘自尽了。这正好说明她不是同流合污者。”
“对!”鄂拜深表同情。
“所以我就否定了《风月宝鉴》,重写一部小说叫《金陵十二钗》,专为闺阁昭传,边写边改。后来我又想写戏文,还在戏班里打过杂儿,闹过笑话,所以我那些高亲贵戚,说我身杂优伶自甘下流……”
“其实你是很认真的。被人误解。”张宜泉表示善解人意。
“可惜,我的构想庞杂,不适合一人一事的戏文要求。所以又翻回头仍写小说。我在傅府见到了两件事颇为蹊跷。”
“说来听听,一定是新闻。”鄂拜怀有很大的好奇心。
“傅尚书有两位千金,一位是贵妃,定好了省亲的日子,乾隆在木兰围场打猎遇刺。结果一支毒箭射死的是贵妃。外番要求和亲,今上不让自己的皇格格去,却让傅尚书的二女儿假扮皇格格代嫁。”
“天大的新闻!”张宜泉说。
“闻所未闻哪!”鄂拜十分惊讶。
“这次下江南遇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她就是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亲孙女,侯门千金竟然沦为娼妓。”
张、鄂二人异口同声:“啊!”
“表妹的遭遇使我感触良深,所以我觉得只为闺阁昭传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所感所受。”
“难道要三易其稿?”张宜泉问。
“正是,三易其稿的这部小说定名。”
“取意何在?”鄂拜问。
“取《左传》中的一句话:‘齐王失政,石而能言。’”
鄂拜用手指头朝上指了指:“您是要朝着这儿去?”
“不错,我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摆不上桌面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看看,这个天是该补还是该拆。故而像傅府两千金的事,一律秉笔直书。”
“师弟呀,你的想法我赞成。自古以来,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多如牛毛,但其值如草芥,想流传千古、流传后世是不可能的。只有标新立异、别开生面,才能‘定祛邪行归真见,必得超凡入圣乡’……”
“话虽如此……”鄂拜刚要插嘴,却被张宜泉挡回去了:“不错,话虽如此,但是秉笔直书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着,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文网森严无人不知,秉笔直书的结果,是书不能见天日,著书人必遭毒手,这也叫两败俱伤吧。”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
“铤而走险与事有损无益。”
“是,得绕着弯儿走,才能不洒汤儿、不露水儿。”
“这可是个难题……”
曙色中“悼红轩”已然安排了家具什物,初现规模。透过后窗可以远望香山红枫,团团摇曳。枫叶凋落,由红而枯。室内墙壁上新添了一个七字风筝:“富非所望不忧贫。”
雪芹倚枕桌边,在暗昏的灯光下凝思构想小说的情节。
雪芹在思索着:“帝王南巡,耗尽民财,逼死人命。我一定补上南巡这一章,把真情告诉天下的百姓!”他提笔欲写,但是又慢慢地停住:“秉笔直书,文意太露啊!书被查禁还怎么流传呢?这……唉!玉莹!倘若你还健在,一定会替我出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雪芹一时困倦,伏案睡去。朦胧中玉莹幻影出现,雪芹惊喜:“玉莹!”
雪芹举目四顾,这不是在蒜市口那所宅子的西屋吗?墨云在临窗绣花,勤于女红针黹。紫雨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木盆在洗衣服。她们看见雪芹满面愁云似的走了进来,彼此看了一眼,会心地一笑,便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故意侧着身子溜了出去。
“哎,哎,你们不要走,我是来找玉莹姐帮我出个主意的。”
紫雨和墨云没有理睬他,只留下一声窃笑,便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5)
玉莹坐在炕上,盘着腿,倚在枕头上读书,见此情形放下手中的书卷,故意打趣地问:“怎么,五婶又难为你啦?”
“唉!别拿我开心啦,快给我出出主意吧。我又遇到难题啦!”雪芹把写书所遇到的难处,从头到尾跟玉莹说了一遍。玉莹听了之后,想了半天,然后说:“这果然是个难题,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玉莹思索当中,突然眼睛一亮,向雪芹表示:既然在书中设置了贾元春这一人物,为什么不能按傅尚书家的情形,也让她回趟娘家省亲呢?借贵妃省亲影射当年圣祖南巡,影射乾隆下江南,能吐出心中多少忆昔之感啊!荣宁两府修这大观园,盖造省亲别院,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是顾不得了。到头来,金银花得像淌海水一样,买来的不过是一场虚热闹。这才是:“三叉河下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雪芹受到启发,霍然而立:“对呀!骄奢淫逸,财势薰天,在书里我要处处重彩,点滴入微,都把它写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在书里还要添一个甄家,世居江南,惟有他家接驾四次,江宁父老不问而知,当年南巡是谁家接驾四次,你所指的是谁,斥责的又是什么,明眼人岂不一望而知、一目了然了吗?”
“这……好虽然好,不过,是否也太显露了?”
玉莹向雪芹嫣然一笑,然后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炕桌上写下四个大字“有胆有识”。
“这就要看你的胆量了。”玉莹说罢转身走去。恍惚之间人就不见啦。
雪芹急呼:“玉莹!玉莹!”雪芹从梦中惊醒:“玉……噢!原来是南柯一梦!办法倒是个办法,不过……”
金鸡高唱,东方破晓。曙色已然破窗而入。
雪芹把油灯吹灭,下了炕,伸伸懒腰,拿起水桶和扁担去挑水。
井台上遇见一个老太太也在打水,但是显得十分吃力。雪芹刚要上前去帮她,可是从身后跑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她边跑边喊:“陈姥姥,我来,我来!”
“我能行,一回打半桶,多来两趟。双喜嫂你家里也挺忙的。”
雪芹急忙赶上一步:“陈姥姥,您老人家一直就住在这黄叶村?”
陈姥姥看着来人好面熟,一时忘了回答。
心急口快的双喜嫂说:“是啊,陈姥姥原先住在城里,给人家佣工。东家姓曹,出了事,抄了家。陈姥姥才回老家来住的。”
雪芹乐了,整了整大褂往前上了一步,请了个安:“陈姥姥,您瞧瞧我是谁?”
陈姥姥老眼昏花的看了半天:“你是霑哥儿?”
“没错儿,我正是曹霑。”
陈姥姥顿时喜泪盈眶,扑过去拍打着雪芹的前胸,还捏了捏他的胳膊:“阿弥陀佛呀,谢天谢地!多壮实啊!好好,穷也好富也罢,有个壮实的身子骨儿,比什么都强。”
双喜嫂子一拍大腿:“哟!原来你们认识。”
“我给你们引荐引荐,这就是曹家的大少爷,千顷地一棵苗。这是,大伙儿官称儿的双喜嫂。”
雪芹赶紧请安:“请双喜嫂子安。”
“她是个火爆脾气,直性子,又是个热心肠儿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走,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顿你没吃过的乡下饭。可得好好说说话儿。”
“我给您挑着水。”
“能行吗?”
“嗐,身强力壮的,没有三天的‘立笨’。陈姥姥,您给带个道儿。”
“你那副水桶呢?”
“我挑着哪!”双喜嫂说。
雪芹和陈姥姥走在村街上。边走边谈。
“乾隆四年出了那场大祸,我是佣工自然把我放了。偏巧房东要卖房,这黄叶村是我的老家,还有三间破土房,我就回来了。”
“您不是有个儿子在书局里学徒吗?”
“嗐,早出师了,柜上管吃管住,一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一个月回来一趟,给我送银子,再住两天。”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6)
“成家了吗?”
“就是这事不可心,要不我早抱上孙子啦,嘿,有哪个合适,你也给张罗着。”
“好,我一定留心。哎,陈姥姥,这么着吧,您搬到我那儿去,我侍候您,咱娘儿俩呀也搭个伴儿。”
“哈……你真会打哈哈,你侍候我,我承受得起吗?哎,到啦。”陈姥姥把雪芹带回家给他做的是黏高粱面的元宵、黏棒子面的切糕,这两样东西雪芹还真没吃过。除此以外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碗花椒盐水煮毛豆,一小壶的白干酒。雪芹吃了个酒足饭饱,踏着月光带醉而归。
雪芹彻夜书写,疲乏困倦,经常伏案睡去。
黎明时分,嫣梅拿着个包袱来给雪芹送一件自制的棉衣。她轻手轻脚解开包袱,取出棉衣放在炕上,然后叠好包袱皮,想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又怕吵醒表兄,闲坐无聊只好翻阅雪芹的书稿。看着看着不觉失声哭泣。
这哭声将雪芹惊醒:“嫣梅,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了?”
“我在看你昨天夜里写的书稿,金钏投井自尽的一段。好烈性的金钏,好姑娘。我自愧不如,其实我就应该自裁。遗憾的是不忍撇下待我胜似亲生的伯父……”嫣梅说不下去了,又哭啦。
“你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就把它看成是一场恶梦吧。”
“唉,也只能如此才能苟且偷生。”
“表妹!”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有个想法,你看能行吗?”
“你还没说,我怎么知道?”
“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帮你抄书!”
“好啊!你还可以把你的想法、看法都批注在书稿上,可以让我们得以沟通。”
“你把已经写好的书稿都给我吧。我带走,今天晚上就开工。”
“好,我送送你。”雪芹说着把书稿整理好,找了一块包袱皮儿将书稿包好,送嫣梅出了村口,上了大道,雪芹才往回走,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在小说中要安排的一段情节,又怕忘了。马上从腰间解下褡包,从中取出绣春为他改制的毛笔和十几张白纸,找了块大石头当桌子,把纸铺在上面,书写他小说中要安排的情节。
他经常这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灵感所至,想到什么拔笔就写,香山樱桃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山上写过、溪边写过、元宝石边写过、卧佛寺中写过。但是,每用一次绣春为她改制的毛笔,对绣春的怀念之情,就涌上心头一次,有的时候,手里拿着笔,眼里看着笔,滴滴热泪竟自沿腮而下。
他为了写书,经常吃不上饭,把米饭闷糊了,加水改成粥,不说十有八九,也是十有六七。有一回煮了一锅面条,不单面汤沸出锅外,把一炉子的火也熄灭了。
雪芹愁眉苦脸:“唉——这顿饭又吹了。喝酒去吧。”
香山脚下,黄叶村村口有一座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神像倒塌,殿堂破败,逐渐变为一家酒馆,酒馆门前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浓荫匝地,远望香山一片葱茏之中,夹杂着团团红枫。静宜园、十方普觉寺金顶碧瓦,隐约可见。
雪芹跟鄂拜在酒馆里喝酒聊天。
鄂拜说:“雪芹兄,野史小说我也瞧过几本,人家都有回目,前后连接。您的小说怎么有时候有目录,有的时候没有目录,而且是一段一段的,谁也不挨着谁呢?”
““哈……我写书必须有感而发,所以互不连接,回目,想到好的回目自然写上,没想出来就先空着。等全书写完,我再分出章回,纂成目录,方是全璧。”
“原来如此。怪不得把贾雨村写得那么令人发指,我们那位佐领就很像他。好,好。想来这种写法必定是笔笔精彩,字字珠玑。”
“不敢当,不敢当。掌柜的再给我们来一斤状元红。”
掌柜的满脸堆笑:“曹先生,您的酒账可是满了一两银子了。再赊……”
“哎,记到我的账上。”鄂拜说。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7)
“是喽。”酒店掌柜的去打酒。
鄂拜小声地跟雪芹说:“奸商奸商,无商不奸。”
“也别怪他,他是怕到月头关了钱粮不够还酒账的,故而还给我留下五钱银子的菜钱。”
“哈哈,雪芹兄真是宰相腹内能撑船啊!”鄂拜喝了一口酒,突然一拍桌子:“嘿!对了,雪芹兄,你不是颇善丹青水墨嘛,这个酒馆掌柜的还有办法卖画,你画一幅,让他开开眼。”
“不行,不行,我那两下子……”
“您就甭客气了。掌柜的,你这儿不是备有文房四宝吗?”
“有啊。”
“拿出来,曹二爷要做画。”
“好嘞。”
“不行,不行……”
“您就请吧。”鄂拜把雪芹愣拉到另一张备好纸笔的桌边。
“可画什么呢?”雪芹拿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思索便欣然挥毫,一幅墨竹立刻跃然纸上。笔风苍劲挺拔伟岸。
“好!太好了!”鄂拜的惊讶显得出乎意料。
“行嘞!曹二爷您接茬喝,这张墨竹少说也能卖二两银子。可惜的是没有印章。”
“谁说没有,你有印泥吗?”
“有啊。”酒店掌柜的取出印泥。放在桌上。
“给我一块豆腐干,再弄根树枝来。”
掌柜去拿豆腐干,鄂拜也弄来了树枝,都交给了雪芹,只见雪芹以树枝当刀,在豆腐干上三划五划,一枚图章立时刻完。蘸了印泥,印在画上竟是“燕市酒徒”四个篆体汉印。
“嘿,这跟变戏法儿似的。敢明儿我买块石头,烦您也给我刻个闲章。”
“什么闲章?”
“健锐营酒鬼。”
三人大笑:“哈哈,哈哈……”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今日时逢九九重阳。所以李鼎伯侄来会雪芹。嫣梅推门进来:“表哥,我大爷来了。”
雪芹在睡梦中被惊醒,急忙下地请安:“表大爷,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李鼎笑了:“你可真是写书都忘了日子啦,今天是重阳节,我们是来登高的。”
“没错儿,我们也是来登高的。”门外的人边说边走进门来。
“哎哟!原来是敦氏昆仲跟文四爷。稀客,稀客。后边还有谁呀?”
敦诚说:“两个家人,拿了些酒食。”
“鸡、鸭、鱼、肉。”文善有意打趣。
然后与李氏伯侄彼此见礼、请安。
“诸位,既然是来登高,咱们何妨真的登一登高处呢?”
“上哪儿?”
“毓皇顶。”
敦敏问:“表大爷能行吗?”
“毓皇顶看墨云,我一定去。”
敦诚说:“我搀着您,再不行我背着您。”
“哈哈……不用,不用。”
“咱们是说走就走。”文善抓起自己带来的三弦。
雪芹奇怪:“你带弦子来干什么?”
“嘿,你等着吧,好戏在后头。”
雪芹及敦氏昆仲等一行八人攀登在香山的小路上。
嫣梅和敦诚轮流搀扶着李鼎往山上爬,他们大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好不容易登上了毓皇顶,不料墨云早已等在庙外。
雪芹非常奇怪:“惠明法师,你真的得道成仙了,怎么就知道我们会来?”
墨云嫣然一笑:“天机岂能泄露。”
大家面面相觑!莫明其妙。
“怪哉,怪哉,未卜先知,倘若真能如此,我也出家吧,幸好我还是孤身一人,赤条条往来无牵挂。”文善自言自语开着玩笑说。
墨云拉过来嫣梅与其耳语,嫣梅立刻笑弯了腰。
“咦?表妹……”
嫣梅止住笑声,用手指着大家:“袞袞诸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竟然被一语所迷。令人可发一笑。”
“我真胡涂了。”敦敏看看雪芹,表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唉,今天是什么日子?”墨云发问。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8)
文善回答得最快:“重阳节呀。”
“着啊!师傅让我在此迎接登高进香的施主,不是专等你们诸位。”
雪芹一拍脑门儿:“我的天哪!是我自作多……”
墨云“嗯——”
“多……多嘴!”
“好了,好了。快进庙吧。”文善招呼着众人正欲进庙。
不料墨云把脸一沉:“站住!不准进去!”
“为什么?”雪芹又不明白了。
“佛门净地,这鸡鸭鱼肉岂能进入。”
“原来如此。”雪芹跟大伙挥挥手:“咱们就打地摊吧。”
“走,我有素斋奉献。李老爷、嫣梅姑娘请。”墨云让进李家伯侄,然后跟雪芹等四人说:“对诸位,只有清茶招待了。”说完走进庙去。
“得,也不算老干的。”文善在自我解嘲。
两个仆人打开食盒摆好杯盘,雪芹等人开始饮酒。
文善拿过来三弦,边解去琴囊边说:“雪芹,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带着弦子来香山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拜读了大作,被宝玉探晴雯一节感动得泪飞涕零。故而我写一段岔曲,名为《嗑指换袄》,我唱唱,请三位指教。”
雪芹首先鼓掌:“好,好,您甭客气,唱吧。”
文善恭恭手,调动琴弦,悠然唱道:
饮恨含冤,俏丫环病卧在床前,
叹晴雯自离荣府,病势沉绵。
荡悠悠一缕香魂犹未散,
更可恨嫂嫂出门竟不还。
想当年在怡红院,
病补孔雀裘,撕碎了泥金扇。
终日里寻花斗草戏秋千,
也无非是秋纹、麝月、佳蕙同春燕。
闷来时,无拘管,
不往稻香村就奔梨香院。
寻找那一班女伶,
喧呼戏耍多留恋。
到如今,繁华转眼尽皆空,
只身带病把家还。
人生在世似浮游,
多情的宝玉难相见,我准备着长恨相思入九泉……
墨云在自己的寮舍中为李氏伯侄预备了四样素菜,一壶清茶。
墨云举杯:“我们只能以茶代酒了。您二位请吧。”
大家边吃边谈,墨云突然发问:“嫣梅姑娘,您还记得小红吗?”
“怎么不记得,紫雨走了之后,小红就来了,咱们四个人在榭园住了小一年了吧,怎么,有她的消息?”
“嗯,我们倒是常见面。”
“嚄?”
“二次遇祸之后,她被带到庄亲王府,庄亲王把她收作通房丫头,故而她常陪着福晋到我们庵里来烧香,也经常问起芹哥儿和你们伯侄的消息。”
李鼎点点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敢情。”墨云接着说:“有一回她知道芹哥儿就住在山下,生计维艰,马上就褪下一支金镯子来。”
“你收了?”嫣梅问。
“哪能啊,芹哥儿的脾气秉性我还不知道。唉!这么善的心术,可怎么会不得好报呢?”
“怎么啦?”
“有一回她来,跟我掉着眼泪说了一件事儿。她说,有一天晚上,她伺候完庄亲王回到房中,点上油灯,卸去簪环,脱了衣服正要上床入睡,不料逼死紫雨的王世子弘普,从帐子后面钻了出来。
“当然把小红吓了一跳,弘普的来意自然不问可知。
“小红一面拒绝,一面躲闪,一面向弘普申明,自己已经是王爷的人了。
“岂料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普更来劲儿啦!他跟小红说:‘你跟老头子睡觉,那有意思吗?’‘你私下里打听打听,这府里漂亮的丫头,哪个没得过我的好处?你敢不顺顺溜溜的,我就掐死你!’
“就这样,小红又毁到弘普的手里。”
“真是造孽啊!”嫣梅闻之动容。
“人伦败坏,禽兽不如。阿弥陀佛,让界外人不能不恼。”李鼎把筷子拍在桌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9)
三人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这时,文善的歌声传入寮舍。
那宝玉轻离荣国府偷出大观园,
直奔那晴雯的家中把多情看。
但见她支离傲骨瘦如柴,
香消玉损芳容变,
多情公子痛伤情,连将姐姐低声唤。
惊醒了俏丫环,
连说道:莫非是梦中来相见。
可怜我徒负虚名苦含冤,
硬说是狐媚把人缠。
今既与你得相见,
能让我即死黄泉也心甘。
嫣梅跟墨云、李鼎说:“这是谁写的,真不错,咱们瞧瞧去。”
“好。”墨云起身答应。她们出离寮舍来到山门以外。
文善仍在弹唱:
晴雯说到伤心处,
咯吱吱把两根葱管的指甲齐嗑断。
递与公子在手中擎,
颤声道:想奴之时将它看。
这公子似醉如痴肝肠断,只哭得泪眼
扑簌(卧牛)长吁短叹。
又见她强扎挣把身翻,
爬扶起,吁吁喘。
忙将那贴身小袄轻轻脱下,
连声说:快将你锦衣脱下同奴换。
公子领会其中意,
急将锦衣脱下替她穿。
只累得那晴雯虚乏玉体津津汗,
颤声说:从今就死总心甘。
恰此时窗外有人说真大胆,
原来是晴雯的嫂嫂把家还。
那宝玉眼含热泪忙离去,
到后来幻境才结未了缘。
众人一齐鼓掌:“好,好,真有高的。”
雪芹举杯在手:“文善兄,我敬你一杯,一谢你这段岔曲写的好,唱的也好。”
“您夸奖了。”
“二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迪。”
“你也想写岔曲啦?”
“非也。”
“非也?!”文善及众人殊为不解。
“我不是想写岔曲,我是想把我写的书编成马头调,连说带唱,就在黄叶村头上那家酒馆里,定期说唱给乡亲们听,倘若乡亲们喜欢听,那就是说我的书写得有点儿意思,否则就返工重写。”
嫣梅首先赞成:“这是个好办法,给走黑道的人照个亮儿。”
“对,有道理。”敦诚也很赞同。
“怎么样,文善兄,一四七您来唱岔曲,二五八我开大书,如何?”
“您饶了我吧,打我们家到香山,来回一百里地,一个月九趟,您想累死我,这把弦子我双手奉赠,您自个儿唱吧。我们家还要我哪!”文善的一番话,引得众人笑声一片。
登高的盛会大家尽欢而散。雪芹回到黄叶村,仍然日以继夜写他的。
这一天,雪芹在书稿上写下一条回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他刚要动笔,却又停下来默想沉思:“借省亲写南巡,为了一场虚热闹而鱼肉百姓自然是好主意,可是傅家的贵妃替皇帝被刺死在木兰围场,和宝珠姑娘代公主和番的事,仍然不能告知天下,这……应该找谁议论议论呢?”
黄叶村中别无可谈的对象,只有找大师兄,故而雪芹翌日绝早便来到张宜泉的家,向其说明来意。
张宜泉想了想说:“这的确是个难事,既不能明说,又要让人知道。我也没什么高明的办法。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受些启迪。”
“好,好。”
张宜泉与雪芹登上香山,来到一处废寺,断壁残垣荒草满径,人烟罕到,满目苍凉。
张宜泉指着这些遗迹说:“雪芹你看,这座废寺原名广泉寺,年久失修故而倒塌,烟火久断,寺无僧侣。但是你看这些基石、断壁、碑座、石阶,可以想象当年的轮廓,似乎有呼之欲出,唤之可现之感。我还做了一首小诗,你且听好:
君诗曾未等闲吟,
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0)
墙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
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
有谁曳杖过烟林。
雪芹吟哦着其中的两句:“‘碑暗定知含雨色,墙可见补云阴。’就是说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也可以说‘一歌而两声’。”
雪芹频频点头,体会着“一歌而两声”的用意。
雪芹和张宜泉从广泉寺归来,经过村口的酒馆,掌柜的出来将雪芹拦住:“曹二爷、张先生二位请留步。请进来喝壶茶、歇歇脚。我还有下情回禀。”
雪芹和张宜泉走进酒店坐定。掌柜的献上茶来,然后在桌上放了四两银子:“曹二爷,您那张墨竹卖了四两银子,我拿一两顶酒账,下余三两您收好。”
“这一两送给你做酬金。那二两存在柜上,我要有用自然来拿,不用就顶酒账。”
“好嘞。谢谢曹二爷啦。”掌柜拿了银子,还请个安。雪芹说:“给我们上酒吧,今天我请客。”
“别价!今天我请客。您稍候,马上就到。”掌柜的满心欢喜的备酒去了。
雪芹继续跟张宜泉议论写书的事:“一歌而两声的道理我是懂了,但真的运用起来,又容易不得要领,比方说:隐真,极易,演假,也不难,难在隐真又得让读者知真,演假也能让读者知假。”
“这些事只能在运笔中表达,局外人不知作者胸中构想,难于做细致的论断啊。”
“可也是。”
酒馆掌柜用托盘上酒上菜:“酒到,菜到。”
鄂拜一步走进酒馆:“我也到了。”
“哈,真巧!”雪芹挺高兴。
“请坐,请坐。”张宜泉让座。
鄂拜还没坐稳,自个儿先给自个一个嘴巴。
“哟!这是怎么啦?”雪芹问。
“唉,都怨我多嘴,那天打这儿回去就跟我们佐领夸您的画儿画得好,没想到,招了事啦,他兔崽子让我求您给画张扇面。求您吧,给您添麻烦我不落忍,不求您吧,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又惹不起他,你们二位说,我可怎么办?”
雪芹说:“那就画吧。”
“唉。他还有要求呢!”
“什么要求?”张宜泉问。
“他儿子要去赶考,一要画一幅喜雀登梅画,二要题上一首吉利的诗,三,他说他们家祖上出过王爷,要把这份意思写在诗里。”
“唉——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张宜泉面呈不悦。
“嘿……”雪芹一阵冷笑:“好,我给他画,而且条条依从。扇面儿哪?”
“带来了。”鄂拜从怀里取出扇面儿,铺在桌上:“掌柜的,借你的笔墨颜料用用。”
“有。”酒馆掌柜立时拿来摆好。
雪芹面呈嘲弄之色,抓起笔来抹抹点点一挥而就。
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麻雀站在一枝梅花上,所题的诗为:“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鄂拜连声夸赞:“真棒,《喜雀登梅图》诗也题得好,三条要求都占全了,得,我算交差了。”
张宜泉接过扇面儿:“让我瞧瞧。”他呷了一口酒,原要欣赏扇面儿,但是刚看了一眼,一口酒全喷在扇面上——噗!
“嘿,您这是怎么啦,张先生?”
张宜泉缓上一口气来问鄂拜:“你会没看明白这首诗?这是藏头诗啊。”
鄂拜接过扇面儿,用手挡住后边的四个字再念:“扇王八头!我的妈呀,这要让那个老家伙看出来……”
“嗐,你都看不出来,他能看得出来吗?”
雪芹回到家中,发现嫣梅已经来了很久了,收拾屋子,做好了晚饭。
嫣梅问雪芹:“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又喝多了吧?”
“没有,酒入宽肠不会醉的。”
“有什么喜事儿?”
“鄂拜让我给他们佐领画一幅扇面儿,还有题诗,我给他画了喜雀登梅。题了一首打油诗,是藏头诗:“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1)
“哟,原来是扇王八头。哈……”嫣梅笑弯了腰:“你呀,你呀,你大变了。年轻的时候循规蹈矩,立志著书……”
“二次遇祸后,我也消沉过,下江南找到你跟表大爷,听到你们的遭遇,又目睹官府的黑暗,再加上如蒨的早丧,才使我猛醒,大彻大悟……”
“还加上点儿玩世不恭。”
“是,对于这个世,不能恭。对于这个天,不能补,只能拆。”
“这倒是。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谈。”
“好。”雪芹、嫣梅坐在炕桌上进餐。
雪芹接着说:“早晨我去找过大师兄,讨教‘隐真知真,演假知假’的办法。”
“他怎么说?”
“他也没有什么细致的办法,不过有一句话,倒也耐人寻味。”
“什么话?”
“一歌而两声。”
“一歌而两声……”嫣梅沉吟半晌,突然二目一亮:“雪芹,还记得一件往事吗?”
“什么往事?”
“当年你被圈禁在悬香阁撰写《风月宝鉴》,玉莹姐为你抄书稿,我还为你画过几幅绣像。”
“怎么不记得,画得挺好啊。”
“你就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加一幅画。曲子里写得更清楚,更细致。这样就能达到隐真又让人知真的目的。”
“好办法。可是画什么呢?让我想想……”
两个人异常兴奋,连饭都不吃了。嫣梅撤去碗筷,擦净炕桌,备好纸笔。
雪芹拿起笔来,蘸了点墨,边想边说:“在元春的判词上画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椽……”
“你的意思是椽音谐元,说元春死于弓箭之下。”
“对!《红楼梦曲》这样写。”雪芹写,嫣梅念:——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芳魂销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寻相告:
儿命已入黄泉,
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好!‘荣华正好,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正吻合傅家贵妃的遭遇,还点明她不是死在宫内,而是路远山高的木兰围场。可是,这是个什么牌子呢?”
“这个曲牌也要自撰……《恨无常》如何?”雪芹问。
“妙极了,正好点题。”
“探春远嫁画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涕之状,岸上有两个人在放风筝。读者能解吗?”
“反正我能解,一女子飘洋过海登船而去,自然是嫁到异国和番,和番必是公主,探春去和什么番,必定是代公主和番,而且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
“愿世人都能像你,我来写《红楼梦曲》。”嫣梅念:——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想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恐怕只能如此了!”
“好,那就一齐画。”这时传来三更天的梆声。
嫣梅看了一眼雪芹:“天都这么晚了。”
“不管,一气呵成。”雪芹说着铺纸洗笔开始做画。
“我给你烫点饭吃吧。”
“吃烫饭……这又使我想起在江南,晚上要吃宵夜,多半是烫饭,真好吃啊。”
“那是因为你饿了,二是当年的烫饭都是好东西,自然好吃,你再尝尝今天的烫饭,全是素的。”
“哎,嫣梅,提起江南,我倒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算了,不问了。”
嫣梅从雪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爱慕的神情,自己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翌日天光大亮,雪芹睡在外屋。嫣梅睡在里间,二人睡犹未醒。
李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他们睡梦正酣,没有去惊扰他们。他仔细看过铺得满屋子的画,不免摇头叹息。他找了一张纸,提笔写下留言,然后便轻手轻脚的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2)
日上三竿,嫣梅醒来,走到外屋先见到伯父的留言。嫣梅将雪芹推醒:“大爷来过了。”
雪芹翻身坐起:“人哪?”
“进城给庙里办事去了,留了个条儿,你看看。”嫣梅将留言递给雪芹。
雪芹看完留言,一声长叹:“唉——弓、船太露,极不可取。那咱们不是白干了吗?”
嫣梅一笑:“我大爷是那种被吓破了胆的人,他总觉得要有大祸临头。我为你抄书,偶有所感时而加批,大爷也看也批,我留意了一下他批的内容,多为忆昔感叹,泪笔伤怀之注,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支言片语,所以咱们不要去管他。”
“嘿……你的主意可真好。”
“真好!这支曲子给起个什么名呢?”
“《分骨肉》如何?”
“骨肉分离,真点题。秦可卿的绣像,画一座高楼大厦,楼者天香楼也,楼中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从而表明这美人不肯同流合污,又无法反抗,只有自裁了此残生。”
“说的好。就这么办。《红楼梦曲》这么写。”雪芹提笔书写,嫣梅念道: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雪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好了,一层窗户纸,总算捅破了。”
“还不行。”
“怎么?”
“只有这三个人有绣像不是欲盖弥彰。”
“着啊,这么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全得画一幅。”
李鼎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刚丙寺自己的住处。嫣梅闻声迎了出来,一见这男孩先是一愣:“大爷,这孩子是谁呀?”
“你猜猜。”
“猜猜……咱们在京里举目无亲……这孩子是……”
“姑姑。”男孩向嫣梅狡黠地一笑。
“姑姑?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我是松儿啊。”
“曹松?我的天哪!我的宝贝!都这么高啦?”嫣梅拉过松儿一把抱在怀里。悲喜交加,泪如溪流:“曹门有后,谢天谢地,这孩子长的多像他阿玛。”
“那两只眼睛跟他奶奶一模一样。”李鼎说。
“没错。”嫣梅突然发问:“大爷,您是怎么把孩子偷出来的哪?真神了。”
“胡说!怎么叫偷呢?事隔五年了,他姥爷早已消了气啦,我跟他说了说咱们在江宁的遭遇,他姥爷深表同情,陈老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火头上谁没两句过头的话呢?唉,让一步海阔天空,你说哪。”
“可也是。走,松儿,我带你在庙里逛逛,这庙可大了。”
“走。”
嫣梅带着松儿在庙里各处游逛。
最后来到大殿上教松儿上香,拜佛。
“松儿,求神佛保佑你阿玛平安康泰,求神佛保佑你奶奶的英灵早升天堂。”
松儿非常听话,含着眼泪不住给佛爷磕头。磕了又磕。嫣梅看了许久,抹了一把眼泪,将松儿抱住。
皓月初升,天街如洗。松儿与嫣梅同睡在一铺大炕上。
“姑姑,我想明天就上香山,见到阿玛。”
“宝贝,没有车你可去不了,二十多里地哪,你哪儿走得了,半道儿上你说走不动了,我可背不动你。你放心,三天两头的有大车上香山。”
“姑姑,我想我奶奶。”
“是啊,谁不想自个儿的亲奶奶。我跟你一样连她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姑姑,你当我的奶奶行吗?”松儿一头扎在嫣梅的怀里。
“我……”嫣梅闻言,无以为复,松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嫣梅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夜。谁能知道这童言一语,正刺在嫣梅的痛处。
旭日东升,朝阳吐艳。
雪芹今天起来的特别早,他拿起水桶和扁担,要去挑水。忽然听见村口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雪芹一惊,放下扁担,往村口就跑,将到街心,只见一伙男女乡民簇拥着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个老太太迎面走来。雪芹上去急切地问:“谁?谁这么想不开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3)
双喜嫂叹了口气:“唉!是陈姥姥!”
“啊?!陈姥姥,因为什么呀?”
双喜嫂及众乡民面面相觑,无人做复。
“快!先上我家里来。”雪芹说着,引了那中年汉子来到自己家中,将陈姥姥放在炕上。一些乡民为其理胸顺气,一些乡民呼叫着:“陈姥姥!陈姥姥!”
雪芹递给中年汉子一碗茶:“这位大哥,谢谢您了!要不是您从我们这儿路过,这么大清早儿的,老太太可真就没命啦!”
中年汉子将茶喝完:“我跟您打听打听,黄叶村离这儿还有多远啊?”
“我们这儿就是黄叶村,您找谁?”
“曹雪芹曹大爷是住在这儿吗?”
“您是……?”
“在下贱姓丁。”
雪芹辨认半晌:“哎呀!你是少臣大哥!”
“您敢情就是霑哥儿!我给您请安啦!”
雪芹一把抱住:“少臣大哥,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谁?”
“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啊!”
“敢情是怹?!怎么也到了这儿啦?”
“二次遇祸之后,陈姥姥是雇工,自然也就放了。可巧房东把房卖了,故而就回老家来了。”
这时,乡民们惊呼:“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雪芹和丁少臣急忙围了过去。
陈姥姥一声呻吟,睁开二目:“我这是在哪儿啊?”
“您在我家哪!”雪芹迎过去,亲切地说。
“芹哥儿,您可救我干什么呀!”
“不是我救的您。”他把少臣拉过来:“是他,丁少臣,我们家老管家丁大爷的儿子,您忘啦?”
少臣喊了一声:“陈姥姥!”
“噢!噢!”陈姥姥说时用手乱摸乱找。
雪芹见状大惊:“陈姥姥,您的眼睛怎么啦?”
quot;……quot;
众人愕然。
“瞎了!昨天一夜就哭瞎了!”
众人大惊:“啊?!”
雪芹急切地问:“因为什么?”
“哎!没法说呀!铁牛那孩子不是在书局里刻书嘛。有个人写的书犯了法,我儿子为他刻书,让官家也杀了头!”
“啊!”雪芹顿时怒形于色,“啪”的一拍桌子。
“还有他妈的这种事情!这是哪家的王法。”丁少臣气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乡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稍顷,雪芹坐到炕边儿上,拉住陈姥姥的手:“陈姥姥,五年前我刚到这儿就让您搬过来,咱娘儿俩搭个街坊,可您怕扯累了我,如今铁牛不在了,我就是您儿子,这回您就搬过来吧。”
“不行,不行。芹哥儿,有眼睛的时候我都不来,如今没眼没户的,我,我更不能来啦!”
“您的眼睛是一股急火,我虽然不是大夫,可有的病我能治。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我给您搬东西去,咱娘儿俩正好做个伴儿。”
“芹哥儿啊!芹哥儿!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啊!”陈姥姥放声大哭。
“曹二爷,给陈姥姥搬家的事儿,您就甭管了,交给我们了。”双喜嫂转对众乡民:“乡亲们,走,大伙儿都帮把手儿!”
“对,走!”众乡民一拥而去。
陈姥姥趴在炕上给大伙磕头:“我给乡亲们磕头了,大家伙儿积德行善喽!”
雪芹拦住双喜嫂:“双喜嫂子,您先扶陈姥姥进里屋安置安置,我搬出来。”
“哎!”双喜嫂性子急,背起陈姥姥就走。吓得老太太直嚷:“哎!哎……”
丁少臣在一边看着挺受感动:“霑哥儿,您还是小时候的脾气,跟谁都那么热心肠。”
“咳,人在难处帮一把嘛!噢,对了,刚才没顾上问,这么一大清早,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啦?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丁少臣趴在地上给雪芹磕了个头。
雪芹急忙扶起:“怎么,丁大爷……”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4)
“过去了。”
“唉——”雪芹一跺脚,眼泪立时就下来。
“穷人何必寿高,早死几年,少受几年罪。霑哥儿,我如今何尝没有寻死的心!”
雪芹眼里噙着泪花:“大哥,红口白牙的你说什么呢,这是……”
“您是不知道,我瘸着一条腿能干什么,摆个小摊儿,连嚼谷儿都混不上,想活可怎么活呀?”停了一会儿,丁少臣愤愤地接着说:“可我们的高邻、怡王府的那群公子哥儿,前几天,买仨风筝,就花了五十两银子!唉——!”
雪芹一腔愤慨,两眼闪出炯炯光芒:“是啊!皇家挥金如土,民间粒米如珠,文字狱严刑极法,老百姓受尽荼毒!”他猛然想起:“少臣哥,你刚才不是说糊风筝能卖钱吗,我能教你这门手艺。”
“您还会糊风筝?”
雪芹从墙上摘下七字筝递给丁少臣:“你瞧,这就是我糊的。”
丁少臣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富非所望不忧贫’,好,真不错。”
雪芹接着说:“什么硬翅儿的,软翅儿的,瘦沙雁儿,肥沙雁儿,黑锅底……我都会。最拿手的是美人筝,你要学会喽,就擎着挣大钱吧!”
“好,咱就这么办啦!”丁少臣非常高兴。
“明天你就跟我上山砍竹子去。你的腿脚能行吗?”
“你放心,落不到你后头。”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来之后,磨了磨柴刀,又到双喜嫂子家,求她照看照看陈姥姥,他们就出了村了。
雪芹跟少臣刚出村口不远,忽然从河边草丛里跳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抓着一把蚂蚱,高高兴兴地迎着雪芹跑了过来:“阿玛!阿玛!”
雪芹喜出望外:“松儿!你跟谁来的?”说着一把抱起,搂在怀里。
松儿向身后一指:“姑姑!”
雪芹抬头望去,只见嫣梅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另一只手也抓了几个蚂蚱,走近雪芹:“大爷那天进城给庙里办点事儿,顺路把松儿接来住几天,说让他看看红叶。”
“你们娘儿俩干么都逮了蚂蚱?”
松儿抢着说:“姑姑说阿玛就喜欢拿蚂蚱下酒了。我们这是给您逮的酒菜。”
“哈哈!傻小子!酒菜还有逮的?来,快叫丁大爷。”
“我认识丁大爷。”
“认识,你怎么会认识?”
嫣梅从雪芹怀里接过松儿:“可不是。昨天丁大哥先到了刚丙寺,大爷说留他住两天,等有顺路的大车再来。他可倒好,昨儿个天不亮就溜了。”
“嘿嘿!嘿嘿!我怕给你们添乱。”丁少臣傻笑了两声。
“幸亏如此,不然的话,陈姥姥就没命啦!”
“怎么啦?”嫣梅一惊。
这时,从山上下来几乘大轿,后跟两辆坐满侍女、丫环的轿车。十余名仆役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而至,紧前边的两名清兵在高喊:“让开!让开!”
轿车的车帘被挑开,一个开了脸的大丫头朝雪芹等三人看了又看。但因车急马快,刹那而过,雪芹三人正在说话并未发现。
轿车过后,嫣梅放下松儿:“我快瞧瞧去。松儿跟着谁?”
“我跟阿玛。”
“小白眼狼!”嫣梅看着雪芹背起松儿朝山路跑去的后影,她欣慰地笑了。
雪芹拉着松儿,后跟少臣来到一片竹林之内。
丁少臣略显惊异:“嗬!好一片翠竹。”
“是啊,在北方能有这么一片竹林,很是难得。”雪芹转对松儿:“松儿,阿玛砍,你管往一块儿拾。”
“丁大爷哪?”
“丁大爷腿脚不好,让他歇着。松儿,你从小就得学会喽疼可人,懂吗?”
“懂!阿玛也歇着,我来砍。”松儿拿起柴刀真的砍了两下。
丁少臣听到砍声,猛地想到:“这竹子有主儿吧?能砍吗?”
“能,我认得这竹子的主人。”
松儿抢着说:“我也认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5)
丁少臣问:“谁?”
“大哥,你也认得。”
“我?……”
松儿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逗得雪芹哈哈大笑。
突然,竹林外边有人说话:“这是哪家的顽童,在此砍伐庙里的竹林,还懂得宣唱佛号?”
少臣一愣。
松儿扑上去:“墨姑姑!墨姑姑!抱我!抱我!”
“啊!墨云!”丁少臣认出来了,往事如潮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抖。为了能控制住,只好抓住一根竹子。
墨云抱起松儿:“什么墨姑姑,让老师傅听见是要责怪的!”
松儿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附在墨云耳边小声地说:“墨姑姑,我可想你啦!”
“你这淘气包儿,墨姑姑出家多年,万念俱灰,我谁都不想了,可就是想你,不知道这是哪世的缘分。”墨云说着亲了松儿一下,把他放下。
雪芹走上一步:“惠明师傅,佛法无边。居然能算得出今日有故人来访。”说着,用手一指:“还认识吗?”
少臣赶紧请安:“墨……不不不,惠明师傅。”
墨云两眼望着少臣,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是在强制住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没有用,为此,她只有背过身去,用袍袖遮住脸,为的是挡住自己的哭声,哭声或可掩小,然而滴血的心却永远不能愈合,她没有再转回身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请丁大哥到小庵待茶吧。”说完便到前边引路去了。
一行四人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连松儿也感到气氛过于沉闷,想调皮也不敢调皮了,最终还是墨云先开了口,她跟雪芹说:“刚才你说故人来访,也是真的。芹哥儿,你还记得小红吗?”
“当然记得。她不是在庄王府吗?!”
“刚才跟福晋来烧香,她还问起你的近况。”
丁少臣恍然:“对,我们一出村就遇见一伙轿马、从人。”
“是,他们刚走。我告诉小红你就住在山下黄叶村,近况嘛……欠佳。”
“哎——我不是挺好吗!”
“小红怜念旧主,还掉了几滴眼泪。”
“小红当年还是我经手买的呢。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丁少臣深有感触。
“小红让我告诉你,令伯曹桑格还在王府里当差。”
“噢。这我知道。”
“专门不干好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也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跟弘普在一块儿,能干得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来到山门前。雪芹停下脚步:“少臣大哥找我是来报丧的,丁大爷过世了!偏赶上陈姥姥上吊寻死。”
墨云大惊:“什么,救过来没有?”
“少臣救的,没事了。”
墨云一把拉上松儿急步走进山门。紧对着山门便是一座佛龛,龛内供的是大肚子弥勒佛,龛旁悬有一副对联:“腹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墨云点燃了三枝线香,插在炉内。然后拉过来松儿:“快跪下,磕头叩拜。你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了咱们那些已故的亲人!”说完她去敲了一声磐,然后也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她喊了一声:“丁大爷!……”便哭倒在蒲团上,泪如泉涌嚎啕大恸往事如潮,就像是昨天似的,从江宁到北京,丁大爷对自己爱如己出。少臣对自己的爱,可谓出于至诚。他没有拉过自己的手,没有接触过自己的肌肤,可她知道少臣对自己的心,让你摸着会烫手。只有那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少臣要去当兵的头天晚上,自己给他去送棉坎肩的时候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我听到他的心在咚咚地跳动,我们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有一个家,一个平平安安温温和和的家。可是残忍的天哪!……此时此刻又看见少臣的身上仍然穿着自己为他缝制的坎肩,破了,旧了,脏了,腐了,棉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是他还穿着,穿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墨云真想再一次扑到少臣的怀里,把自己的眼泪哭干,用自己的泪水洗净他贴在心上的坎肩,可是不能啦!物换人非流光似水,一去就不能复返了,她哭啊,哭啊,只哭得涕泪横飞昏天黑地,她是在哭亡者,也是在哭生者,更是在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