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雕天下》引汤世杰1真喜欢那些滇南小城:多如珠串,小若玉雕。建水的井、个旧的锡、蒙自的湖、石屏的海菜腔。秀山下杞麓湖边的通海虽不全属滇南,倒脱不开滇南小城的韵味——看来看去个个都像花园,八分深邃笼一派简静,百世清雅绽几缕馨香。何况幽曲的街巷莫辨南北,温润的季侯不分春夏;方言清婉如歌,无论男女;小调亢亮若云,兼容忧乐;去滇南小城走一遭,那种绮丽的寂寥清醒的迷茫,让人怎么都像一头闯进了万花筒,忙得眼睛想闭也硬是闭不上。街巷两边,民居宅院看似不起眼,无非粉壁漫漶、檐瓦青涩,往深处一走,倒有的是令人称奇叫绝的去处,飘逸的古雅温热的清幽,直让人惊喜莫名:那丛斜逸墙外的栀子花,手尽管够它不着,暗香倒早已盈满衣袖;那堂蟠龙歇凤的木雕格子门,教人直想穿过那道艺术门禁,披一身绝世风尘,灌两眼历史沧桑。待灯火阑珊,约上亲朋好友漫不经心地溜进小巷深处,往烧烤小摊前那么一坐,就着幽深夜色昏黄油灯要几样小吃,品尝的竟是原味的世井风情,那种烟薰火燎的辛辣,让人透心地舒服。那样的小城离山近,离水也近。山虽说尽皆由滇西北奔涌而来,到这里到底也失去了磅礴气势,仿佛园林中的随心装点,低矮绵密,玲珑剔透;田畴就在城边,算不得坦阔,倒不时就有葱郁扑眼阡陌蜿蜒,四野剑麻灰绿三角梅殷红;再往外走,大抵都有一汪湖水清亮如镜,把座座小城映照得钟毓灵秀。料想小城里的日子既宁静温煦,也拥挤闹热——世俗得彻底,更温雅得通透。以为那样的小城无非生长些方言小调剑麻三角梅之类,就错了,也生长神话巫术美女奇人魔幻传奇——林林总总像一张大网,信手拎起一缕线头,便能瓜瓜蔓蔓地带起一大片,网尽天下。难怪当年艾芜只身漂泊,马子华策马路过,归来便有了《南行记》、《滇南散记》,叫人爱不释手,便感叹好辞章都让前人写完了,好去处都让朋友占光了,让我的艳羡险些就变成了妒忌——比如那个在通海文庙一间平房里住过多年,潇潇洒洒沾得满身清雅文气的杨杨。
那天通海天气晴和风柔云软,沿一条乡村公路东绕西拐,杨杨说要带我去看通海附近一个村子。云南的村子见得多了,格局皆烂熟于心,岂料此村非彼村:紧靠路边,一溜两丈高的石墙青苔斑驳,门倒只是几个森黑的洞。钻进去,随杨杨沿一条幽暗小巷愈走愈深,直走得惊心动魄,稀里糊涂地便闯进了一段古老传奇:转眼街巷尽失,人户不辨,从一户人家进去,眼看已到尽头无路可走,转瞬倒又踅进另一户人家。莫非看似密密麻麻又各各独立的村舍之间,有一条外人不知的通道?前家的窗户,紧挨着后家的厨房,从这家堂屋出来,是那家后院——其间几无起承转合的建筑八股。就那样一路行去,穿过一家又一家的客堂、卧室、厨房、院子、花园、马棚、牛圈,直至不知身在何处。无论哪幢老屋,几进几房,某间不起眼的屋子里,或灶台边或楼梯下,必有一条隐秘的通道,直通另一幢老屋的天井——奇!想到我正闯入一段秘密的历史,禁不住心跳如鼓。摸索、寻觅、惊异、紧张、兴奋……当世界以这种令人惊异的深邃幽曲展现于眼前时,不沉浸在对历史与人生的不可知之中才怪。遂知世界远不止于它所示以人的外表,更有深藏于内的灵魂。行行复行行。待眼前一亮重在蓝天下站定,我晕且叹。回头望去,最初进去的那幢屋宅遥不可见,人已置身在村子的另一头。那些前后相接门户相通的村舍间,还真有一条秘密小径。据告全村上百幢百年老屋,皆由这种幽暗、悠长、低矮的通道串联在一起。到底是什么缘由,让那个村子有了那样一条秘密的通道?告是早年当地甚多匪患,家家门户相接,一家有事,只须随便钻进一户人家,即可借助那条秘密小径避开灾祸——那简直就是那个村子的魂。心想,第一次凭想象穿行于那条小径者,必是天才。于是大奇。一问,村子已建起好几百年,名叫兴义。
几年后再去通海,杨杨又带我去兴义村——心想他或忘了早已带我去过。依然穿过那个门洞,依然沿那道小巷走去,转眼倒突然开阔起来,不是蓝天花草,倒是一片残垣颓壁。记忆中的那片村舍显见刚刚拆除。于是感叹那村子不独肢体消亡,也已魂飞魄散。杨杨道:幸好这些年,我早把这里全都拍成了照片,以后有人想看这个村子,只能到我那里看了——那是在宽慰我,也是宽慰他自己,无奈中竟也透出了几分幸运。
2
醉心底层生活与历史追寻的杨杨,借助数码相机拍下兴义村的照片,不过小菜一碟。保存另一些东西就不易了,连数码也奈何不得,那得靠文字,靠一支传统而又诗性的笔:如若道先前那部《小脚舞蹈》,无异一曲为旧时女性命运轻吟的挽歌,如今这部《雕天下》,却是为一位艺术圣徒心路历程谱制的绝唱了。
读《雕天下》,恰如倘佯于滇南小城,百年景观、八方风情扑面而来,如一座花园,奇树异花,浓荫幽香,让人沉醉得很。细斟这以文字砌筑的艺术花园,隐约可见一条秘密小径蜿蜒其中,让人既能穿行于一路的历史风情,也能品味景观之外的意韵。写《雕天下》时,杨杨是不是想到过兴义村那条秘密小径?不好说。然一部优秀艺术作品,无论于理于情,都该是一座艺术花园。不管构建那座花园的,是个人的悲欢离合还是民族的兴亡盛衰,倒都是用来构建艺术之宫的材料;建筑的魂魄与精神,则要靠人苦心经营。地处中原之南、中南半岛之北、南亚之东的滇南,原就是一片历史丰厚、性情浓郁的土地。上世纪初得风气之先,有人走夷方、开锡矿,有人修铁路、设海关,古今中外文化剧烈碰撞,情节诡异的活剧轮番上演,越发充满了神秘与变数:鼠疫惨烈、傩戏古雅、矿洞阴森,一斧一凿的镂刻更是漫长、艰辛……黑黑红红斑斓多变的背景,一一成了展演木雕大师高石美复杂性格的舞台。书中那些看似互不关联的“建筑单体”之间,笃定也有一条兴义村那样的秘密小径。于是尽管一头扎进去,阅读时满心是那种迷离的快感晓畅的惊喜,初初却为没能一眼在纷繁、混沌中发现作家的良苦用心,稍感意外。就想,我真能寻到弥漫于那座花园里的精神与灵魂,寻到那条蜿蜒于艺术花园里的秘密小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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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自古就让人艳羡。人类文明史是一部经济史、思想史,也是一部技术史、工艺史,社会每次向前都离不开工艺的进步。最伟大的科学发明,都有赖工匠去实现。中国虽号称诗书礼义之邦,圣人除了孔孟,也有鲁班、华陀。常人如我,自小无缘工匠、大师,熟悉的倒是弹棉花、做糖人、烙饼、补鞋的手艺人。弹棉花者的大弓能弹成舞蹈,做烧饼者的擀面杖也能敲出音乐。自此知只会读书,疏离江湖,日后无非一条书虫,不呆即傻。书生可以文章血汗报国,匠人亦可以绝活巧艺传世,彼此难分高下。而国人轻蔑工匠久矣,先是大倡“苦读”,“黄金屋”、“颜如玉”的许诺,阴毒得像以金玉包装的砒霜;当今又流行“傻读”,只求学历不管学问,多少人一生与书缠绵,进去了出不来,活活误尽苍生。逐名、逐利、逐商、逐官、逐色者比比皆是,都想玩“空手道”,谁还愿做个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其实不惟读圣贤书可滋润学养,潇洒江湖、大碗酒肉亦能泡出性灵。德国的工业、科技、文化不可谓不发达,倒至今崇尚工匠胜过崇尚学历。报载,著名旅游地迈瑙岛岛主乃当今瑞典国王的叔叔,当年放弃王位与一平民女子结婚,活过90岁辞世,留下诺大产业,竟交给其30岁的女儿掌管——此女虽有伯爵封号,倒不折不扣是位醉心于制帽手艺的师傅,而她出身德国贵族的夫君也强不到哪里,只是个侍弄花草的“匠人”。
以文学方式探索工匠的内心世界,想想就让人兴味盎然。杨杨称《雕天下》乃一个乡村木匠的“精神秘史”,绝非夸张:“艺术品乃世界的精华,或世界的缩影”,“一件艺术作品往往可以阐明人性的秘密”([美]爱默生语)。伟大的工匠堪称艺术大师,既由时代造就,也受时代制约,要成就一番大业,或比学者、博士更其艰难。杨杨笔下的高石美,演过傩戏,当过和尚,做过听差,下过矿井,浪迹过街头,耽迷过烟榻,倒怎么都忘不了他的木雕。仅这份执着,就让许多自视高雅者汗颜。如此,高石美花半生心血雕就的那堂木雕格子门,昭示的就不惟是他高超卓绝的木雕技艺,更是他一生遭际暗示出的个人命运与时代、社会的关系:时代无论穷富,从艺为文都难。不独社会的轻贱,艺术家还须与他自己厮杀。艺术家也是人,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不同在他日复一日地扑在一块木板、一幅画案、一张书桌上孜孜以求的那种坚韧,在他一生凭着或一双眼睛、几把雕刀,一腔怜悯、几打稿纸,一支画笔、几管油彩,与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所做的搏击与较量,竟是那样惨烈,金钱、名声、美色、豪宅……什么都可置之度外,他以他的生命与苦难对抗,欢乐是艺术的欢乐,放纵亦是艺术的放纵。人世间的善良、信义、爱恋和相知,滋润、塑造、成就着他,不公、阴毒、狡诈和邪恶,也污染、侵蚀、糟贱着他。而这两者之间,是我们无法看得分明却隐然呈现的生命的耗费与灵魂的挣扎:失爱、失明,伤病、痛楚,甚而因情感无所依傍而致的某种程度的堕落。艺术的良知,艺术的追求,倒在那夹缝间歪歪斜斜地生长,如同一条小径,尽管跌宕蜿蜒,到底通向了辉煌——以一生命运去换回一次成功虽说惨淡了些,可换了我,也宁要惨淡的辉煌不要辉煌的惨淡。那让我再次想起兴义村那条秘密小径,有了它,小村子倒成了一片可供命运周旋之地。人生也一样。上苍公允,人人皆有的那段可供雕刻的时光,怎么看都如高石美面对的那片“格子”,是舞台,也是“局限”,能不能在“局限”中既雕出高天流云,又镌出人间烟火,端的要看各人道行的深浅悟性的高低——“格子雕”,这出自民间木雕行家的术语,还真不啻是人生与艺术的写照。
高石美的那堂“格子雕”,至今仍立在通海“三圣宫”里,连同他为此耗费的十七年时光,以及他风传人间的故事。那天我面对它伫立良久。时光悠悠,多少人事都已作古,惟它依然灿烂。石阶前,两个髦耋老人自愿在那里守候,苍苍白发辉映他们的话语,声声敲打这个世界:木雕格子门是我们村子的神,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天灾人祸、大病小伤,都要到这里跪拜,求它护佑。我没跪,倒在心里拜了:惟愿它昭示的那条蜿蜒于人生、历史和艺术花园的秘密小径,连通我的血脉……
2007年3月15日 于昆明
主要人物
高石美——云南民间木雕大师。
高应楷——高石美的父亲。
高荔枝——高石美的养女。
杨义山——高石美的师傅。
圆泰和尚——圆明寺的住持。
黎广修——四川雕塑大师。
李梆——高石美唯一的徒弟。
沐应天——西宗县县令。
慧明和尚——圆明寺的小和尚。
蔡灿华——瓦哨帮的大锅头。
蔡家俊——蔡灿华的小儿子,高荔枝的丈夫。
赵天爵——锡矿老板,高石美的岳父。
赵金花——赵天爵的独女,高石美的妻子。
麻氏——赵天爵的妻子。
安邺——法国人,滇越铁路的勘测者。
杰克——美国学者。
苏合林——中国学者,杰克到云南考察的助手。
达诺——“琵琶鬼”,玉腊的母亲。
玉腊——傣族姑娘,与苏合林结婚。后来沦落到郑营,被高石美称之为白嫂。
保罗——法国人,安邺的助手,偷窃木雕格子门。
莫洛——法国人,安邺的助手,偷窃木雕格子门。
白莫土司——高石美的朋友。
周呲牙——临安城土匪。
飞小四——郑营的地痞流氓。
段云生——法国东方会理银行干事,段家花园的主人。
郑开名——锡矿公司经理,德国洋楼的主人。
周明达——个旧商人。
周姚氏——周明达的妻子。
杨森——从事“拉洋片”的革命党人。
李歪嘴——李梆的徒弟,木雕师傅。
王聋子——李梆的徒弟,木雕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