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涅和段姽身在皇宫,生为皇子,却自小游离于一众贵胄之外,常年呆在偏僻的西北一角,没什么存在感。
九皇子年幼,段涅大他十多岁,说是兄长,其实更像父亲。
段涅养着他,待他严厉近乎苛刻,虽让段姽敬他爱他,却也让他怕他。
段涅二十岁成人那年,去祭拜兰妃的时候,在皇陵外遇到了落寞的智深。
他戴着斗笠,一身破旧蓑衣,虽是严冬却穿得犹如夏天,走在雪地上的连脚印子都不留。
段涅知道这是个高手。
智深一直盯着段涅的脸瞧,他在这个刚刚弱冠的青年脸上看到了他昔日爱人的影子,看到了曾经那个美丽无双的嵬地第一美人的影子。他几乎看痴了,眼眶发热,心也止不住地狂跳。
段涅孱弱的身姿使他与智深记忆中的兰妃更想像,也使智深第一眼就沦陷在这种致命的相似中,让他这失落了二十年的苦恋再次有了寄托。
段涅从对方狂热的眼神中猜到点什么,但他仍然很警觉。
“你是谁?”
他一直没有忘记兰妃对他说过的话,他也知道那些曾经的恩怨情仇,但他并没有兴趣替他母妃还债。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智深不是来讨债的。
他说他是来帮段涅的,作为一个出家人,他甚至比一般人更了解当今时局,也更清楚段涅现在尴尬的处境。
他今年二十岁了,早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夏王却仿佛将他彻底遗忘,仍让他住在凤梧宫中。
三皇子和五皇子已早早搬离皇宫,拥有自己的门客,斗得暗潮汹涌。而段涅至今只是个宫中的隐形人,是皇子中最无声无息的一位。
人人都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储君之位和他无关,可他凭什么不能挣呢?就算是这样一副残躯,他也比谁都想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
无人知道他暗地里在与哪些人接触,那些人又都有着什么样的本事。
如今三皇子与五皇子斗得厉害,还远没有到他该出手的地步。等他们狗咬狗,其中一人胜出,才是段涅真正参与夺嫡的时候。
可这些,并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大和尚能轻易知道的事。
“哦?你能帮我什么?”寒冷的天气里,段涅披着厚厚的斗篷,呼出的白霜甚至要叫他看不清智深的表情。
他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拒绝对方。
智深单膝跪到地上,仰起脸,带着虔诚道:“我能为殿下做任何事。”
段涅看着他,打量着他,似在评估他话语的可信度。
最后他说:“母妃死前让我好好待你,但如果你想效命于我,便注定无法过平静的生活。”
智深听他提起兰妃,浑身一震,双目中流露出眷恋的微光。兰妃进宫后,他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去了江湖中神秘莫测的摩云寺,隐居深山之中苦心练武。二十年斗转星移,再入世时,却发现伊人已逝。
他也是出生嵬地大氏族,却因夏王的蛮横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让她凄凉无助地死在了冷酷的深宫之中。他当然也有恨,他恨夏王,恨这不公的世道,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垂着头,一派恭敬:“殿下尽管吩咐,我既已入世,便没想过要过平静的生活。智深此生唯一心愿,便是能为殿下解忧。”以及杀了夏王。
段涅正是用人之时,这样一个武林高手,能帮到他的地方实在太多,对他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虽然智深的身份有些麻烦,但他现在处境艰难,俨然已在绝处寻找生机的时候,再差又能差到哪里?
“既然你这样说了,便留下来吧。”最终段涅还是收下了智深,将他留在了藤岭。
而在此后的岁月中,这个大和尚的确帮了他良多,甚至在最后替他除去了夏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九皇子一天天长大,因为有了段涅的看护,倒也过得过去。他生性活泼爱闹,甚至骨子里还有些肖似夏王。那是只在他气到极致才会显露的神情,带着狼一样的狠绝,下一刻仿佛就要扑上来撕咬你的血肉。
段涅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这是在深宫中,人吃人的地方,善良的孩子活不久。
“皇兄!六皇兄!呜呜呜,他们都欺负我!”段姽摇摇晃晃冲进来,一下子冲到段涅床边,脸上灰扑扑的,眼里含着泪,身上衣服也破了多处。
他身后跟着一个嬷嬷和一名小太监,见段涅视线扫过来,那嬷嬷吓得脊背一下挺直,说话都带着磕巴。
别人或许觉得六皇子一个病秧子软弱可欺,可他们这群伺候九皇子的宫人却清楚这位主子的厉害。
皇宫中死个人是寻常事,在这冷宫般的地方死个人那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
就算再不受宠,他们始终是皇子,是和奴才不一样的人。段涅这些年没少敲打他们。
“九殿下方才去御花园玩,碰到了十三公主一行,两个人本来各玩各的互不相干,突然公主就跑过来推了殿下一把,还说花园是她的,让殿下滚……”嬷嬷一脸难色,看段涅眸光越发冷然,哆嗦着说不下去了。
段姽虽年幼,但也已经知道不少事,他哭着问段涅:“皇兄,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他们都要欺负我?我……我明明和他们一样呜呜呜……也是父王的……父王的孩子……”
段涅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为他拭泪,也没有安慰他。
段姽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哭不下去了,渐渐收声,不安地咬唇:“皇兄?”
“你和他们不一样。”段涅掏出条帕子递给他,让他将脸擦干净,“我们和他们……都不一样。”
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整天活得战战兢兢,怎么会一样呢?
可段姽还太小,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是因为……嗝……我没有娘吗?”
他还只是个孩子,想要得到父亲的宠爱,想要和兄弟姐妹一起嬉闹,这都是本性。段涅虽对他不错,但他一直身体不好,总是闷在寝殿里,能与他齐齐走在阳光下都是少的,更不要说同他玩闹了。
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他不想做一个异类。
可这些其实在他出生时便已注定,他是舞姬的儿子,那些自诩尊贵的皇子皇女们又怎么会主动亲近他接纳他?
段涅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小孩子解释这些。
他摸了摸段姽的脑袋,斟酌着道:“因为你还不够强大,但总有一天,你会站在这世间最高的位置俯视他们,将他们一一踩在脚下。”
段姽懵懂地点了点头。
“皇兄呢?”
段涅唇边泛起一抹苍白的笑,宛如泥泞之地开出的雪色山茶。
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我会和你一起,将他们全都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