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片草原上活了下来,成为了狼群中的一员,断奶之后,也跟其他小狼一样,过起了喝生血、吃生肉的生活。
接纳他的狼群、他的兄弟、他的母亲没有觉得他与它们这个种群有什么不同,可是在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在第一次见到这个被狼群抚养着长大,行为举止都像狼,不像人的孩子以后,就想要把他从狼群里带离,带回到人群之中。
“他们成功了吗?”
宝意听着欧阳昭明讲起这些事情,不像是在讲他自己,仿佛在讲述一个旁人的故事。
她问完之后便觉得,若他是真的由狼群抚养长大,那他被带回人群当中应当是年纪尚幼的时候,他不一定记得这些事情,可是欧阳昭明却答道:“成功了,草原上的人想做些事情,很少是他们做不到的。”
他在狼群中大概被抚养到三四岁的时候,就被草原上的牧民带回了帐篷中,给他洗干净了脸跟手脚,打理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么久都没有修剪过的头发,让他穿上孩童的衣服,从一个人形的野兽掰正成了一个仿佛生长在游牧民族中的孩子。
只不过狼性坚忍,它们把这个孩子视作自己种族的一员,就不会这样轻易让人把他夺走。
于是才被带回来,被一户没有孩子的牧民收养在膝下悉心教养,渐渐有了人的模样的孩子,在一个夜里又跟着闯进牧民的羊圈里声东击西,然后分出了几匹狼来接他的狼群跑了。
在这之后好几年,就是这些在草原上放牧的人跟游荡的狼群之间的抢夺之战,有时候是他们把这个孩子抢回帐篷中,有时候又是狼群来袭,把这个属于它们的孩子带回去。
如果是一直生活在狼群中,没有接触过牧民的孩子,那长大以后,不管再怎么纠正,他也是满身狼性,可是牧民的性情也坚忍,始终没有放弃,想把这个孩子带回来。
于是在欧阳昭明人生的前半截就是这样,有时待在狼群里,有时待在帐篷中,直到那年欧阳院长带着人潜入东狄,在这个因为一品阁而变得分崩离析的强国里埋下了监察院的种子,在从草原取道回大周的时候,遇见了这个混迹在狼群中的半大孩子。
狼的寿命差不多是人类的三分之一,每年都有新的小狼崽在狼群中诞生,而统领它们的狼王也在一天天地老去,等到苍老到不能再赢过挑战者的时候,狼群就要换新的首领。
被狼群跟游牧民族共同养大的欧阳昭明在狼群之中,他是狼王的孩子,当初那只接纳了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的母狼,孕育的是狼王的幼崽。
老狼王被击败以后,它的崽子们又还过于青涩,不能去挑战新的首领,把狼王的位置抢回来。
他们要么留在狼群之中,要么离开这个族群,去另谋出路。
对真正的狼来说,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选择,可是对一个在狼群中长大,但是也保持着人性的孩子来说,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就是他该选择的重要分岔了。
“义父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欧阳昭明看着面前燃烧的火堆,将手边的树枝折成两段,也投入了火中。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他需要一个继任者。我生在草原上,却由狼带着长大,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要一把利刃,要给大周留下一个孤臣,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252章
伴随着欧阳昭明的叙说,宝意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那个自东狄归来,经过草原,在狼群中见到了这么一个孩子的欧阳院长。
那时候的欧阳昭明跟现在她面前这个坐着的人大概完全是两个模样。
现在的他已经被雕琢成光芒夺目的样子,而那时的他还是一块原石,一块璞玉。
只有落在欧阳院长这样的人眼中,才能看到他身上隐藏的锐利。
宝意知道为什么欧阳院长会对这样一个孩子动了惜才之心,想要让他成为自己的继任者。
因为人的一生所求索的问题大抵就是那三个——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前面两个问题对欧阳昭明来说都已经是无解之题,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剩下最后一个——若是从狼群之中离开,之后他要去往何处,要选择一个怎样的人生?
人求索的问题越少,他的人生道路就越是纯粹,正适合成为大周监察院需要的那个人。
“你说,我是什么人?”欧阳昭明停下回忆,隔着火堆看宝意,“是周人,是齐人,还是狄人?”
面对他的提问,宝意摇了摇头。
他可以是草原上的牧民之后,是从这里经过的北周商人之子,是生活在南齐与草原交界的平民之子,甚至是东狄人。
没有一个唯一的答案,那这个问题就等于没有答案。
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
但是选择跟那个来到他面前指引他的人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周人。
“这,就是‘欧阳昭明’人生的开始。”
欧阳昭明对她一笑,说完了这已经在时光中掩盖了许久的故事。
跟宝意说起这些,他才想起自己在跟着义父从草原上离开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望过去了。
在来到北周最开始的那几年,他是跟在义父身边的影子。
后来,他成为了小欧阳大人。
再后来,他成了唯一的那位欧阳大人。
在人群中生活得久了,他身上的狼性渐渐地收敛了起来,就像是锋芒毕露的宝剑归入了剑鞘,但是这种来自草原的冷酷天性,却依然是他身上的印记。
这种标志,令他的同僚、他的对手在想到他的时候,背上都会漫过一阵被野兽盯上的战栗。
他收欧阳离为义子,带他在身边,当成继承人培养,朝中有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欧阳昭明会挑中这么一个少年。
是因为两人的身世相似,还是因为这少年身上有什么不同?
上辈子宝意不知道欧阳离是怎么引起了欧阳昭明的注意,可这一世她却是亲眼看着欧阳离来到了欧阳昭明面前,但在今日之前,她也同其他人一样,不明白欧阳离究竟有什么特殊。
直到听欧阳昭明说起他的过往,宝意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两个身上有同样的狼性。
这个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又一直为族人所排挤孤立的少年也像是一匹孤狼。
欧阳昭明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看到了他成为大周的下一把利刃的可能性。
远处休憩的狼群大多安静地趴伏在地上,聆听着周围动静的耳朵不时地抖动,精力旺盛的小狼崽在狼群停止行进之后,就在母亲身边滚扑撕咬。
狼是夜行生物,它们在夜晚出没,可现在却没有继续赶路。
这显然是因为欧阳昭明。
人生在世,没有几人能有这样跟大型的狼群共处,还不怕它们会越过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过来侵袭的。
宝意看着这月夜下的狼群,心中甚至生出了想要作画的冲动。
如果不是他们在逃亡路上,她的玉坠空间里又没有准备笔墨,她就真的要摊开画纸来画它们了。
怀着可惜的心情,宝意收回目光,问欧阳昭明道:“你从我们开始上路的时候,就想过会再遇到它们吗?”
欧阳昭明点了点头:“对。”
他在回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记忆中第一个复苏的就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日子。
在过去,他曾经几度离开过狼群又再回来,它们都还认得出他,不过这一次他不太确定,因为这一次他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狼的寿命有限,十几年光阴对人来说只是生命的其中一段,可是对大部分狼来说却已经是一生,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的族群还在不在。
不过没有想到,那些在他跟着义父从草原上离开之后,也一起离开了狼群,到草原上去寻找自己的新天地的兄弟现在也有了首领的地位。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几个狼群会聚集在一起行动,因为它们的头狼都曾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好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两人的谈话结束,欧阳昭明对宝意说。
“嗯。”宝意一面点头,一面伸手将他们用过的这些餐具都收了起来。
这些东西原本是应该拿到河边去清洗,可是她看着聚集在那边的狼群,虽然它们跟欧阳昭明有渊源,因为他的缘故,所以留在这里镇守,没有立刻离开,但自己这样过去清洗手里的东西,难保它们会错以为自己要做什么,跳起来发起攻击。
宝意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餐具带回玉坠空间里,在湖边清洗一番。
见她收拾好了东西,用两手执着锅边,似乎是在想着这该如何抬手去按耳后好回到玉坠里去,欧阳昭明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帮她托住。
“谢谢。”
有他的帮忙,宝意换了个姿势,用一只手抱住了这些堆在一起的餐具,空出了另一只手来。
正要抬手按耳后,她就听见面前的人说道:“今夜你就在里面休息吧,等明日出来再一起上路。”
“嗯?”宝意的动作顿在原地,抬眼看他,然后摇头拒绝了,“不,我待会儿就出来。”
欧阳昭明一挑眉,他让她进去,是因为觉得在玉坠空间里她能睡得更加安稳,要是后半夜遇到什么危险,她躲在里面也不会被波及。
见宝意这样干脆地拒绝,欧阳昭明回想起刚才自己没有同她多说就掠到了对岸去,面对这些狼群,而宝意站在后方,一手持刀,一手持火把,做着一有什么变故就要冲过来的准备。
彼时情境更加危险,她都没有打算独自逃走,现在会拒绝自己的提议,欧阳昭明倒也不算太意外了。
他想了想,眼下左右有狼群在对岸警戒,它们能够听到比人耳能捕捉到更小、更远的声音,就算是后面有追兵来,也能提早发出警示,他于是也就不再勉强。
等宝意的身影再次出现,火堆旁的毯子已经铺好了。
欧阳昭明躺在外侧,跟她躺的位置隔着一个火堆,十足的克己复礼。
见宝意出来,欧阳昭明随意地躺在毯子里,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宝意于是也在自己这边躺下了。
身下是青草,上面铺着厚重的毛毯,可以隔绝露水跟寒气。
宝意把毯子拉到了脖子底下,眼睛望着头顶的星空。
天气晴朗,夜晚也并不难过,这是在悬崖一战之后这么多天以来,她心里最宁静的时刻。
原本做好准备要生死分离的人又重新回到身边,而且他们还从东狄境内成功地跑了出来,正在向着去往南齐的路上前进。
身旁的火堆没有了,新的柴火加入,火焰就在草原的星空下渐渐地小下去。
在这幕天席地的环境之中,宝意也感到自己渐渐被睡意笼罩,她闭上了眼睛,就着火堆的余温沉沉睡去。
——
第二日,天光大亮。
宝意睁开眼睛,发现昨晚燃烧的火堆已经熄灭,而睡在旁边的人也已经起身离开,只留下睡过的毯子在地上。
宝意坐了起来,这一觉,她睡得出乎意料的沉。
掀开毯子以后,她站起了身,见到欧阳昭明正在河边。不过在河对岸,昨天晚上成群地歇在那里的狼群却不见了。
宝意不由得朝着远处望去,也没有找到它们的踪影,就好像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些狼群是她的梦境一样。
它们走了吗?
在宝意陷入沉思的时候,背对着她蹲在河边的欧阳昭明走了回来,宝意见到在他手上抓着两只处理好的兔子。
“醒了?”一回到宝意身边,欧阳昭明就问,“睡得好吗?”
“这是……”宝意的目光落在他手里提着的这两只兔子上,然后抬起头来问他,“你去打猎了吗?”
他们是在野外睡着,被晨光唤醒,看天色,现在应该还早才对,欧阳昭明这就打了两只兔子回来,还剥皮清洗了,他是醒的有多早?
“不是我打的。”欧阳昭明把手里处理好的兔子递给了她,宝意伸手接过,见他擦干了手,蹲了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毯子,再除净燃烧过的灰烬,隐藏他们在这里过夜的行踪。
宝意拿着兔子,见他这份动作,便知道这兔子提前处理好了,是准备让他们晚上吃的,白天就吃干粮应付过去,尽量少地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