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客人不多,通常集中在下午四点左右。
这几年咖啡店周围不少房子因过度老旧被推翻重建,附近脚程五分钟左右的大厦里开置了一个临时补习班,主要以青少年课外辅导培优为主。每个周日过来参加培训的学生很多,均由家长送过来,学生拖着不愿面对现实的沉重步伐在街道行走,就像是要走进毒气室的犹太人,而家长看着他们进教室之后就会原路折返,在咖啡店点一杯饮品等待。
因为看补习班的生意实在太好,桐花曾说过一次,要不要也开一个补习班,然后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桐生说,光是听到补习两个字就想吐。父母则认为太麻烦,他们一直秉承闲适二字,等到桐花一成年就卸下了顾店的职责,现在也不晓得在哪个地方旅游。
桐生站在门外吸烟区,披着厚外套,材质是毛呢子,灰色的表面已经起了毛球,足以证明外套主人对它平时没有半点关照。他的下半身是印了奇怪兔子形状的睡裤,膝盖的位置稍微有些空荡荡的,在视觉上显得腿脚格外细长。他叼着烟,玩了一轮连连看,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让身上沾染的烟味散去,走回店里。
一进门他就听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女性顾客在聊天。
“听说这里来了个漂亮的omega小哥啊。”一个顾客说。
“哪里?哪里?”另一个期待地四处张望,当她看到胡渣斑驳、正一脸茫然的把玩着打火机的桐生,立即皱起了眉。
——什么玩意儿?她灵魂中央仿佛缓缓升起了这句话。
桐生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抠了抠耳朵,辛灿出现在他身后。
“您点的柠檬红茶和卡布基诺。”
他的音量不大不小,音色清澈,带着年轻男性特有的磁性。她们一看到辛灿,嘴角的笑意便不断上扬,其中一个以手肘轻轻碰了碰另一个,低声讨论:
“怎么样?”
“我还以为是纤细的类型。”
“那种早就过时了,男人还是要有男人味。”
“哈哈,你好色……”
这是在干嘛?开黄腔吗?桐生正听得津津有味,直到辛灿推了推他,“店长,麻烦过来一下。”然后把他带到了私密性强的后厨。
后厨没有安装暖气,忽然踏进冰冷的空间,令桐生有些不适应,他感到鼻子一顿酸涩,伸出的手却被辛灿按住了。
辛灿一脸严肃:“店长,你不能偷听客人聊天。”
“很明显?”
“你就差在她们对面坐下了。”
“哦……对不起。”桐生乖乖道歉。
“还有,”辛灿上下打量他的穿着,蹙眉道:“你只穿睡裤不冷吗?”
“冷死我了。”
“好,去楼上换一条。”辛灿说,“还有不要在店里抠耳朵。”
“哦……好。”
辛灿接着说:“从这一波客人进来到现在,你不是玩手机游戏就是跑出去抽烟,虽然还没人点餐,饮品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但是你总要在吧台那边守着吧。”
曾经被桐花叫进后厨痛骂的恐惧再一次支配了桐生,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现在他是店长吧?为什么要被试用期的店员骂啊?
“……好,我会注意。”他露出孩子被训斥时的可怜表情。
“你头发长了。”辛灿伸手想摸他的头发,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
与此同时,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后厨空间并不大,桐生的身后是一台大型消毒柜,他甚至能感觉到机器表面传来的寒气。
他侧过脸,不敢看辛灿的表情,不敢与他的视线相交。沉默只有几秒,对他来说相当于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跳声如聒噪的鼓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辛灿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语气像是闲聊般的平和。
“你什么时候开始留长发的?”
考入大学之后,桐生就开始有意的蓄发。他的脸型很窄,五官偏深,鼻梁与下巴犹如刀锋线条般流畅,给人锐利的印象。之前去理发店,他直接翻出艺人照片给理发师看,“想剪成这样?你对自己还真有自信啊。”理发师笑着泼他冷水。
“我姐染粉红色头发的时候可没见你阻止她。”
“她这么凶谁敢阻止。”
“少废话,我就要这个发型,平时我会扎起来……对了,顺便送我一袋扎头发的皮筋。”桐生厚着脸皮提出要求。
理发师笑着点点头,手指灵活的绕过他两侧的头发,他的发质略干燥,带着天然的自然卷,正如他所说,如果把头发留到刚好盖住后颈的长度,随手一扎都显得清爽利落。
“刘海怎么弄?”
“把这道疤挡住……”他比划了一下,疤痕约五厘米,从眉骨延伸至脆弱的眼角,“能挡住吗?”
“可以,三七分,不凑近看应该看不出来。”
听见这个肯定的答复,桐生放下心来。
自那之后,他一直保持这个发型,只要不跟别人有亲密接触,没人能发现他右侧的眉骨有那么一道清晰可怖的疤痕。
而此时此刻,与之相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并且想要伸手去触摸他的头发。桐生心底的疑问就像扔进池塘的石子溅起了淡淡的涟漪——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回到这个地方?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能带着痊愈的伤疤,若无其事的活下去。
“因为我很怕麻烦嘛,懒得去理发店。”他摸了摸后脑勺,“而且冬天还能保暖,多好。”
辛灿再次端详他的发型,“回去工作吧。再认真一点。”
“我已经很认真了!”桐生抗议道。
“记得去换一条正常的裤子。”辛灿低头看着兔子图案,笑容还停留在脸上,桐生突然问道:“如果我认真了,有什么奖励?”
竟然说出了让自己害羞和后悔的话……但是来不及了,抛出的语句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发暧昧的热气,辛灿果然没说话,只是以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你想要什么奖励?店长。”他把“店长”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就随口一说,也没什么……”他轻咳两下,转移目光,好不容易平缓的心跳又再次加快了。
辛灿收敛笑容,表情变得有些冷漠,他拍了拍桐生的肩膀,“你先学着不要怕我,再说别的吧。”
“谁、谁怕你啊?”说是这么说,冷不防被拍了肩膀,桐生立即很没出席的做出应激反应,整个人紧张到僵硬的程度,走起路来也同手同脚。辛灿看着他这副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怪,你自己没发觉?你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这样怎么顺利工作?”
“胡说八道,我才没怕你呢!”桐生深呼吸,很没气势的重复这句话,与辛灿保持一定距离、像是被人类发现躲在暗处的蟑螂一般,几乎是贴着墙壁走回店里。
不管隐藏得多好,还是被辛灿说对了。他确实对他抱有某种复杂的情绪。
一次又一次地懊悔,
如果那一天,自己坚持陪他去医务室该多好,或者出现得再及时一点该多好。不得不说,当时他被冲昏头脑的优越感笼罩,只顾着思考接下来自己的人生要如何展开,当听见同学议论说医务室有一个omega发情了,气味吸引了全校的alpha往那边集中,他心想,就算我不去帮忙,也总会有人去帮忙,而且他本身是个alpha,去了又能怎么样,无非被赶出来而已。于是他事不关己的坐在操场台阶上继续发呆。
那天之后,辛灿再也没回过学校。比起差点被侵犯,他父母好像更惊讶于他的分化结果,他们责怪学校的教育方式有问题,跟校长大吵一架。学校怕事情被闹大,答应给他们家一笔赔偿金,这件事就这样彻底被封锁起来。
再之后,他们搬离了小镇,没人知道搬去了哪里。辛灿的手机号码换了,桐生找了很多渠道,想跟他取得联系。可是被问到的人只是摇摇头说:连你都不知道,那就更没人知道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同考后的暑假炎热又漫长,充满血气与泥土的腥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证明什么,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凭模糊的记忆,他去找了当初参与那场侵犯的alpha,跟他们狠狠打了一架。
每一次挥拳,听见空气里凌厉的风声,他总忍不住想——这一拳是为了阿灿。之所以打架,是为了弥补阿灿;之所以被打,是为了惩罚当时那个什么都没做的自己。最后体力不支的时候,他被对方用石块狠狠砸了头,血水冲刷而下,迷住了他的眼睛,连同意识也逐渐消散。这时他才隐约明白,打架是一种不甘心的集体行为。本质没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宣泄不甘的痛苦。
他的眉骨被缝了几针,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