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2003年注定是我生命中最大一个水花的话,那么2004年,我希望自己能有转机。不过,在最重要的机会面前,我失手了。
2003年,我没听从好友郭郭(郭晶晶)的忠告:系上红绳,结果遭遇了这一连串的倒霉事,以前训练得再苦再累,比赛竞争再激烈,也没出现过这么多的“离奇”伤病。进入新的奥运会年头,我决心改变形象。好运气从“头”开始,于是我将自己头发留起,蓄发明志。
2月份,队伍出征雅典世界杯,澳大利亚跳水队的中国籍总教练王同祥一看到我纳闷了半天,然后才如同往常般地开玩笑:“呵呵,小平头不见了,现在改走成熟男人的路线啦?!”
确实,成熟的不仅仅是外表,还有在过去一年中饱受磨难的心智。这次世界杯,中国跳水队获得了所有的双人项目金牌,但丢掉大多数的单项金牌。之所以没有加上“所有”这个前缀,是因为我在10米台中捍卫了中国跳水最后的尊严,而且是以特别大的优势获胜。要不,国内媒体又会给中国跳水队安上“中国双人队”的帽子了。
看来,该我时来运转了!
四月的珠海大奖赛,我在家门口赢得非常漂亮。带着必胜的信念,我参加了5月份的加拿大和美国站大奖赛。在加拿大,我在5月1日的预赛中轻松拿到第一,决赛中拿下金牌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决赛将于3日进行,2日是休息日。但习惯了与训练为伴的我,闲下来就有点闹心。哎,谁叫咱这么刻苦呢,还是乖乖地训练吧!
但在训练中由于走台的一个小疏忽,我在空中翻腾时手臂不慎碰到跳台,没有骨折,但还是蹭破了点皮。
本来这是训练中很容易发生的小事,但着实把老外们给吓坏了。医生、教练、队员一起出动,又是抓药又是包扎。起初我以为对我的伤,外国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当时直感叹国内外对于伤病的观念上有差距。但张练告诉我:他们关心我,并不是因为我是奥运冠军,只是因为东道主选手克里斯蒂正好处于预赛第13名。如果我继续参赛,就意味着克里斯蒂肯定与决赛无缘。
果然,那两天,和我本来不熟悉的克里斯蒂都跑过来看我。那股殷勤劲,让人感觉到有些受不了。
对我来说,做个顺水人情、发扬白求恩的国际主义精神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出于维护公平竞赛的观念,以及珍惜自己多年打拼积淀出来的荣誉感,我选择了参加比赛。
半决赛前,我来到了训练场,克里斯蒂也来了。由于没有决赛权,他只是无助地站在游泳池边。我不敢看他眼巴巴的表情,只是胡乱活动了几下身体,希望找到往日的感觉,可手臂确实无法承受从跳台跃下的冲击。于是,在快要比赛时,我向组委会提出:弃权比赛。
在得到我退出的消息后,克里斯蒂和他的教练飞一般地冲到台上,赶紧脱掉运动服,抓紧最后的时间进行热身。从他兴奋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种可贵的精神:那就是对这个项目近乎偏执的热爱。虽然他可能注定要徘徊在世界前12名之外,但对于跳水的热爱,让他坚持到最后。
无疑,他的坚持,让他最后等来了机会。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都是最后的胜利者。
那一刻,我的心底泛起了一层温暖的东西,显然,我被这个举动感动了。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
我没有观看那场田亮缺席的半决赛和决赛。但在赛后,克里斯蒂却来到了我的房间,扑向我,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还真诚地说了一句:thANK YOU。尽管他没有拿到什么好成绩。
直到现在,我都感觉到特别后悔,由于时间匆匆,我没留下这位可爱的仁兄的电话及E-MAIL,因此与他失去了联系。此时此刻,他一定在一边啃着汉堡包,一边在吃力地看书。或者在下班后夺命狂奔,为的是接受1小时的跳水训练。
我不知道,看了我在奥运会上的表现,他该做何感想,也许会他说:这就是奥林匹克精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奥运会后的一系列风波,他是否有耳闻?要是他在,他一定会劝我:珍惜跳水吧,因为你热爱这项运动!
怀着对克里斯蒂的感动,我来到了美国。伤口结了疤,对手还是那几杆“老枪”。但我想起了克里斯蒂那坚定的眼神,我觉得自己这么好的条件,应该取得胜利。在这里,尽管室外温度很高,但我依然很认真地准备着训练比赛,结果,我拿到了单双人冠军。
虽然在6月的墨西哥总决赛中,我重蹈了1997年的覆辙,在跳台上再次将单双人金牌拱手相让。但这个小插曲显然无法阻挡我对奥运会金牌的渴望。那段日子的欧洲足球锦标赛,“
黑马”希腊队上演的夺冠神话让我们师徒二人深受启发。张练告诉我:“这是咱们在奥运会前的一次放松,旨在迷惑对手,把赛前夺标热门的压力留给对手。别把自己当冠军,而应该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上,去冲击别人。到了雅典,你就要做黑马,笑到最后!”
这之后在济南的封闭训练,我练习得非常辛苦,人瘦了一圈,肌肉也变得特别“有型”。记得之前在接受央视《新闻会客厅》的采访时,主持人拿着8块包装得金牌形状的金币巧克力问周领队:“奥运会跳水这8个项目中,您打算拿几块金牌?”周领队巧妙地回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拿不了金牌。我们八个项目都得做努力,做准备。有时候把自己指标订的高,没达到,人家说你吹牛,把自己的指标订得很低,人家说你缺乏信心,所以我们现在很难说一个具体的指标,我们就是坚定八块金牌我们都要力争,每块都不能说放弃。”不过,当主持人把同样的问题抛给我和郭郭时,我俩就不客气了,一人拿了两块巧克力。没错,我给自己设下的奥运目标就是单、双人两块金牌。
8月9日,我们抵达雅典。虽然在各种报道中,人们对希腊人拖拉懒散的办事风格颇有微词,但后者还是将奥运会办成了一届比较成功的赛事。
雅典,我来了!
奥运会,我田亮又来了!
在雅典,我给自己定下的首要目标是不要受伤。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大赛后,我知道,避免受伤对一名选手的正常发挥是多么的重要。健壮的体魄,是取得一切好成绩的前提。
但我越不想受伤,麻烦偏偏找到我头上。到雅典后的一次训练中,我的左脚趾一不小心蹭到跳台。虽然不是周领队和张练他们担心的右脚踝旧伤复发,对比赛也没有大碍,但大赛前挂彩,总不是个好兆头。
我不想大家就这个问题太过关注,但还是有摄影记者从各个角度记录下了这次受伤的片段。一时间,媒体甚至担心,跳水王子会不会复制2003年世锦赛的悲剧?对于这种联想,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但也很理解。在如此重要的大赛前,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触动大家敏感的神经,更何况作为领军人物的我?
幸好!在休息一天后,我第二天就投入到训练中去。
8月14日,第一天就是双人比赛。我们的对手很多,澳大利亚组合赫尔姆/纽伯里已经战胜过我们几次,而且,他们的难度系数比我们高出0.6。而且,我们自己也面临不少困难。我的搭档是比我小四岁的杨景辉,从去年大运会开始搭档,这之后的比赛我俩都是一路见金,还在2月的世界杯获胜。但在奥运会前最后一站墨西哥总决赛中告负。过去的那些胜利不能等同于奥运会,谁也不能确保我俩到时候能正常发挥水平、默契配合。
但作为我来说,自从四年前双人金牌旁落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得到奥运会双人金牌。一方面是想复仇,另一方面,我相信我们的能力。我俩今年和澳洲这对选手6次过招,只输了墨西哥站那1次。
作为一名征战了三届奥运会的老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所有的感悟与经验都灌输给小师弟。在宿舍里,从对手的风格、到走位的一致性,我都对杨景辉进行了详细地解释。
我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赛前一天,游泳中心主任李桦曾笑着对我说:“好好跳,我们相信你能拿到金牌。”赛前,跳水队内定的目标是四块金牌,我和郭晶晶作为核心人物,立下了各夺两金的“军令状”。对于李主任的话,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并指着远处布置一新的颁奖台说:“您放心吧,明天您在冠军领奖台上看我笑吧!”而在双人比赛的前一晚,我没有像两年前那么失眠了。我睡得特别塌实,特别安详。
比赛开始后, 但除了第一跳因为多少有点紧张,让澳大利亚对手赢了0.80分外,我俩的配合出现了不够默契的情况,后面4跳我们的发挥完全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第二跳我们反超3.6分,第三跳我们跳5253B将距离拉至8分多,第四跳对手难度系数3.6,我们的是3.2,但我们以出色稳定的发挥,获得了92.16的高分。前四跳实际上已经甩开了对手,领先近20分。最后一跳,澳洲组合不但没追上,居然还被英国人抢走了银牌。
有人说,配合半年的我们打败了配合6年的澳洲对手,有点冒险。不过,双人跳水本身就是具有表演的特征,不能只追求动作的难度,影响动作的稳定性和美感。悉尼奥运会上,临时组合的萨乌丁/卢卡辛能够战胜我,靠的就是动作的质量和稳定。
这一次,我当了一把当年的老萨。
一报四年之恨,我也终于出了没有奥运双人金牌的这口恶气。从冠军领奖下来,我和杨景辉边走边挥舞着鲜艳的五星红旗。有记者说,头戴橄榄桂冠,手举橄榄枝的我那时候真正像个王子。那时的我,兴奋全写在脸上,因为我的付出和喜悦成正比。走到观众席旁,特地前来观摩比赛的陕西体育局局长李明华一把拉住了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则是一脸幸福的微笑,这一时刻被张练用相机捕捉了下来。
世界其他大赛的双人金牌我都拿过好多次了,惟独缺这块。而这次比赛后,我可以丢掉一切的包袱,全心准备单人比赛了。赛后,一位香港女记者甩给我一个八卦问题:“你很适合当演员,今后有没有拍戏的打算?”我很高兴地回答:“现在最关键的是演好接下来那一出‘戏’——两个星期后的跳台单人比赛。”
由于电视转播和场馆的安排,雅典奥运会的跳水比赛被称作是“马拉松”赛程,我的双人跳台比赛是第一天,单人决赛则要等到奥运会闭幕式之前的一天,中间有两个礼拜的时候。在双人夺冠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每走一步路都要特别小心。我向来有疏忽大意的习惯,不时有点小意外,就像去年世锦赛和今年的加拿大站比赛时的情况。这14天里,不能出现任何的伤病和意外;其次把心情平静下来,训练好。对于保护自己这一条来说,我做得特别好,一点伤也没有,训练水平也挺高,闲暇时就拉几个队友去国际区里溜达,去网吧排队玩电子游戏、打台球。奥运村虽然有亚洲餐馆,但却没有适合我们的可口食物,泰国菜、日本料理倒是常有,但中国菜却不多。我也只好碰上好吃的就当过年,其他大多数时候就凑合,整个奥运会期间,我瘦了不少。
8月27日男台决赛前一天是我25岁的生日,由于要准备热身,我是饿着肚子去训练的。上午,我刚坐上去比赛场馆的班车,和我并肩比赛的乌克兰选手诺曼和他的女教练就一起走向我,对我说;hDAY!还送给我一个手工编织的小花篮。诺曼31岁的人了,是我的对手,又是老外,竟然知道我的生日,还送我生日礼物,那一刻,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面对明天的硬仗,我是没有心情去吹生日蜡烛的。我希望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自然就是那块男台金牌。为此,这一天的女子3米板决赛我没有到场为参加女子3米板决赛的郭郭和吴敏霞加油。房间里没有电视,这样也好,我不用为队友们的过程起伏而激动、耗费能量。要知道观看队友比赛,比我亲自上场战斗还要投入和揪心。我只是在比赛结束后通过网络了解到成绩的。
预赛比赛中,我得了第三,主要对手澳大利亚的赫尔姆、加拿大的德斯帕蒂分列前两位。这个名次我基本上可以接受。我的优势并不是在规定动作,而且从以往奥运会比赛来看,预赛第一基本上无缘冠军。
但我也知道,单人竞争的激烈程度要比双人大多了。别看加拿大的德斯帕蒂今年只有19岁,但无论是技术实力、难度还是心理素质,他都不比我差多少。墨西哥总决赛,应该说我跳的还不错,但最后一跳他却如有神助,跳出了6个10分、1个9.5分的超高分赢了我。但我也谈不上怕他,毕竟我赢他的次数很多。
决战时刻来了!
第一轮,胡佳倒数第四个出场,得到83.70分。我的出场动作是5253B,难度系数是3.4。这是我王者的动作,也是排在第一的动作,秘鲁裁判打出10分的满分,得到95.88分。加拿大的德斯帕蒂倒数第二个出场,他得到86.40分。
一开始,我领先了第二的德斯帕蒂10分。
第二轮,我用的是新学的难度系数高达3.5的109C动作。从我的比赛经验来看,这个动作的成功率是最低的,在昨天的预赛中,我就在这个动作中出现失误。如果这个动作跳好,金牌就像煮熟的鸭子,飞不出我的手掌心。但如果跳不好,金牌就比较悬了。
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越是遇到有难度的动作,我就越有信心去挑战它。
我不是盲目地要去突破。满脑子都在想技术要领。如果没有跳好,冠军可能就悬了!这个动作太关键了。我充分地准备好。跳下去。
成功!真想表露自己的兴奋:鸭子真是煮熟了,金牌近在咫尺。我领先第二名二十几分。后面几个动作都是十拿九稳的动作,跳不好的可能性非常小,只要正常发挥我的动作,表演给大家冠军就是我的!
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喜悦,我在第三条和第四跳,特别是第四跳出现了失误,不大,但足以让我的优势成为泡影,我又回到了起跑线。潜意识地告诉到,金牌有可能要飞走了,不一定属于我。前面那么大的分数优势给我输掉了,心理优势也没有了。后面两个动作至关重要。第五跳是我比较拿手的动作,但我的领先优势彻底没有了,还输给胡佳不到两分。
就拼最后一跳。
最后一跳,胡佳在我前面出场,获得了100.98的全场最高分。我的动作和他一样,可惜在入水时稍显不足,结果得到86.70分。按说这个成绩不算很差,但和胡佳的高分相比就显得太平淡了。我之后的赫尔姆也是跳这个动作,表现得不错,总成绩反超我一分。
爬出水面后,我知道金牌无望了,但胡佳肯定能保住冠军位置。我第一个向他表示祝贺。他站在跳台后面,等待着最后两位选手的动作。我是中国跳水队里第一个向他祝贺的人。自从悉尼奥运会后,他一直在玩命地训练,沉默地比赛,他付出了这么多,这是他应得的荣誉。
祝贺完胡佳,我就和自己展开了“对话”:竞技体育真是有魅力、充满悬念和戏剧性,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爱体育,喜欢观看的原因。我做好了最好的准备,最有实力,以往比赛的胜率最高,但就在奥运会这一场比赛中,我没能拿到最后的胜利。这就是体育。
比赛结束了,我想明白了一点:这不过是一场被赋予了特殊意义、被无数人关注的比赛,无论前缀是什么,这终究是比赛,世上哪有常胜将军,失败并不可怕。更何况,我自己没有出现特别大的失误,只是中间两个动作表现不够抢眼而已,我没有输给对手,是输给了自己。
有人问我:“落后老外一两分获得铜牌,有什么想法?”我回答说:“对中国跳水来说,第二名和第三名,没什么区别,但是我们的选手拿到了冠军,这才是最重要的。对我来说,这场比赛我是一个失败者。”
不过,后来国内有一家媒体以《田亮输给心中的魔鬼》为题,说我欠缺风度,在胡佳获胜后,面对他伸过来的手,我扭头就走。看了这个报道,我心理很不是滋味。我估计当时的情况不是记者没有在场,或是根本没有看完整个比赛过程,只从当地电视的现场剪切画面中得出此结论。虽然我卫冕失败,但最终的获胜者是中国,是我的队友、小师弟,我为自己遗憾,但也为胡佳高兴。我在赛场上拼杀了这么多年,胜负乃兵家常事,这是运动员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妒忌别人成功的人。本来没能把握胜机,卫冕成功就已经让我很难过了,这种失实报道更是让我有口说不出。好在国内许多媒体的记者当时就在奥运会报道现场,纷纷为我澄清此事。胡佳也在日后的采访中证明,我是比赛后第一个祝贺他的人。
比赛后,张练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如既往的爽快,他大声说:“没事儿,你跳得不错,尽力了!人家胡佳确实跳得更好!”看到胡佳,他笑着张开双臂迎过去,以最热情的拥抱祝贺胡佳。
当我以复杂的心情接受完混合区的媒体采访和新闻发布会,当一切喧嚣归于平静,我回到了奥运村,许多国内亲戚、朋友纷纷短信给来安慰我。我没有答复,心里充满感激。不想
给家人电话了,想必他们一定在家看到了比赛直播。此刻的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走在这个已经呆了近20天的奥运村里,脑子里闪现的始终都是刚才比赛中的镜头。如果这一切还可以再重来,我也许会表现得更谨慎小心、更加出色。各种类型的比赛还可以有很多,但雅典奥运会就这样过去了,一去不再来。
对于我的实力,我从来都是充满自信。对于雅典的失利,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夜我唯一能总结出来的就是,这就是竞技体育的魅力。在准备和比赛的过程中,我努力了,付出了,也一度占据优势,结果还是输掉了比赛。我不想找任何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