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俞安行阔步回了沉香苑。
他眉目含笑,面色却是阴沉沉的,一路走过,惊扰了停在黛瓦上的几只小雀。
清脆的啾啾鸟鸣响起,雀儿扑棱一声飞走,在苍茫的天色中掠过,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元阑替俞安行泡了热茶来。
屋内气压沉沉,元阑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
俞安行端坐案前。
唇畔微翘的弧度未变,但元阑知道,他眼下的心情并不好。
元阑不知道俞安行去了何处透气,也不知是何人惹得他动了怒。
反正,俞安行的喜与怒,向来无迹可寻。
将茶盏搁下,元阑轻手轻脚欲退出去。
视线在这时看到了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
元阑脚下步子不由一停。
并非惊讶俞安行手上多了几道伤痕,而是——
“主子……您今日怎么突然会给伤口上药了?”
诧异于俞安行突然转了性情,元阑直接便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俞安行未答,冷冷递了一记眼风,元阑忙站直身子低头噤了声。
“你去医馆寻秦伯,若无什么意外,换血的事,当尽快准备才是。”
秦安近些日子一直在自己的医馆里钻研着偶然瞥见的那张古方。
昨日才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照着俞安行目前的身体情况,换血一法,也并非不可一试。
只他目前至多只有六成把握能成功,当看俞安行如何选择。
元阑心觉换血一事凶险,急不得,到底也拗不过俞安行作下的决定,领命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俞安行一人。
昏暗的光线笼罩着。
地上,他的身影被拉得极长,空旷的房间里带上了几丝寂寥的意味。
定定地盯着手背上愈显碍眼的药膏,俞安行面无表情地用帕子将伤口上的药膏一一擦掉。
他力气用得大,才刚凝结的痂也一并被擦破,有细细的鲜红血丝渗了出来。
俞安行却恍若未觉,手上动作反反复复,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苍白的手背变得通红。
终于。
鼻息间的血腥味渐浓郁起来,完全掩盖住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药膏苦味,他才作罢。
手上的帕子沾染了血迹,宽袖处的衣衫却依旧整洁,不见一丝褶皱与血渍。
垂眼看着那方脏污的帕子,俞安行极轻地笑了一下。
清隽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温文尔雅。
第18章 冬
【十八】
十月一过,京都城隐隐有了些要入冬的迹象。
椿兰苑里,小鱼拿着扫帚清扫着花架下的落叶。
天还早着,转身时,她忍不住轻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气息很快在口鼻间变成了一小团隐约的白雾。
屋内燻笼里燃着足足的炭火。
珠帘掩映后,隐约可见半卧在‎‍‌美‍‎人‎‌榻上的袅娜身影。
铺子里的事情没忙完,是以青梨这几日总是起得很早。
对好了账本的数目,又让兰泽到外头打探了一下盘下大铺子需用到的银钱,青梨估计了一下,约莫到明年年初,她便能将钱给攒够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要寻个时机出府一趟,好好挑个合适的铺子。
青梨垂着眼眉,细细想着。
窗畔梅瓶里新摘下的小花娇嫩,就像她白生生的面颊,在了无生机的冬日里,依旧娇韵十足。
除了铺子,青梨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是沉香苑里传出来的俞安行病重的消息。
打从秦安的医馆回来,俞安行身上便再未出过什么其他的毛病,精神瞧着也比病前要好上了许多。
老太太见了,心里渐安定下来,日日念经时总要多念叨上几句神医的药灵验。
府上的人都只道俞安行的身子已无大碍。
不想众人的心才往肚子里搁了大半个月,他染了病的消息又传出来了。
不再是普普通通的风寒。
瞧着症状,却是与六年前他病重卧床时一模一样。
整座国公府一改俞安行从姑苏回来时的喜悦气氛,变得沉闷又压抑。
莫说是各个院子里的主子,就连后照院里的下人们,面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至于那日在菡萏园里的事情,再无人提起,似乎就这么被遗忘了。
青梨从‎‍‌美‍‎人‎‌榻上缓缓起身,细细的腰身玲珑。
她半倚在窗畔前,轻唤了一声院子里的小鱼。
“今日给沉香苑送过去的鸡汤可备好了?”
不过一墙之隔,青梨知道这些日子来沉香苑里的阵仗有多大。
老太太带着扈氏诸人,日日夜夜都守在沉香苑里。
她并不想同他们遇上。
索性便对外称自己染了风寒,怕加重了俞安行身上的病症,不便往沉香苑去。
不过她虽未去看过俞安行,送往沉香苑的鸡汤倒是从未断过。
只她近来忙着铺子的事,没有闲暇,鸡汤的事便一应都让小鱼去做了。
小鱼才刚将手上的扫帚放好,听了青梨的话,忙开口应声。
“姑娘放心,奴婢一早便将汤放在灶上煨着了,眼下应已熬好了,奴婢这便去瞧瞧。”
说着,小鱼往小厨房去了。
青梨还留在窗边透气。
听说昨夜里老太太闹了头疼,今日许是来不了沉香苑了。
她今早特意留神,果然没再见着如前几日那般浩浩荡荡往沉香苑里来的队伍了,便想趁着今日去看一看俞安行。
比起担心,青梨心里更多的是忧虑。
这几日,她听了许多丫鬟婆子们私下里嚼的舌根,都说俞安行病得极重,保不准哪一日就……
眼下扈玉宸这个大麻烦还没解决,她可不想他真这么快就死了。
心里没底,青梨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瞧上一瞧比较好。
若是情况真那么糟糕……她也要快想些其他的法子才行……
凉风迎面扑来,稍稍吹散了些心里堆积的忧绪。
时辰还早,青梨抬目一瞥,看到几缕破晓的曦光从天际漏了下来,黛瓦上落了点点光斑。
褚玉苑里人声重重。
一应小丫鬟端着金盆里的残水浩浩荡荡从廊下穿檐而过,裙摆摇曳,脚步齐整。
院子里才刚洒扫过,空中浮动着淡淡的水汽混着泥尘的土腥味。
俞怀翎抬手,由着扈氏替他系上革带。
因着俞安行这一趟闹的病,他自请休沐,已整整五日未去上朝应卯,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上一趟的。
一切打点完毕,扈氏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俞怀翎眼底下的两团乌青。
老太太挂念着俞安行,日日夜夜守在他床前。
俞怀翎见了,自然也得跟着一块守着。
即便夜里因着疲倦犯了困,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不敢显露半分不耐。
老太太接连守了俞安行多日,听说昨儿夜里因着劳累闹起了头疼,今日自是不能再往沉香苑去了。
他终于得了片刻的喘息。
之前他只觉得上朝之事繁琐,眼下却是巴不得能快些离了府。
先是天机阁,后又是景府,俞安行在国公府里呆的时间少之又少,俞怀翎同俞安行的关系,还远不及才刚六岁的俞云峥来的亲近。
两人过分疏离,看着丝毫不像是亲生的父子。
早在六年前俞安行病重时,俞怀翎心里便道他同他早死的娘亲一样都是个短命鬼。
知道景府要来人将俞安行接到姑苏,俞怀翎还偷松了一口气,到底是送走了一个大麻烦。
偏老太太今年非得要把人接回来。
这下好了,人不过才回来了两个多月就三天两头的闹毛病,府上大夫来了又走,不曾有过片刻安宁。
一想到病恹恹躺在床榻上的俞安行,俞怀翎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眉间也不自觉紧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