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记者采访“花花太岁”丹尼斯·罗德曼,大意说,你瞅瞅你长得跟被卡车碾过几百遍似的,凭什么那个抢到最多篮板球的人就是你呢?他回答说,“因为我拼命想抢到那个该死的球!”看到这话我就想,嘿,这才叫真正的成功秘诀呀。由此我想起,小时候有天晚上家里高朋满座,我姥爷隔着人群,远远地呼喊我:“大鹏哎——”我回应:“哎——”他问:“你怎么长得这么难看呐?”要是我读过了罗德曼的格言,就会回答他,长得难看怎么了,只要我野心勃勃,拼命想抢到点儿什么,那么即便当不上花花太岁也能当上个中产阶级!可是我那会儿哪懂得这个呀,于是以一种浪漫主义者特有的傻冒口吻呼喊说:“兴许长大了就好看啦——”
如今我揽镜自照,终于知道了人生没有“兴许”。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着童话中的那种邪恶的力量,反正在漫漫岁月当中,我就像没被公主吻过的青蛙一样一点儿都没变样儿。另外我还发现自己我既不会抢篮板球,也不想抢篮板球,更糟糕的是我压根就不什么都不想抢。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会是罗德曼的反面,性情上更接近于梦想家而不是行动家,我不幸亦忝列其间。有时候我会有一些很下流的想法,幻想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儿落到自己头上,比方说突然有一天我就买了一艘游轮,我就把我的朋友都叫上,“穿上棉猴儿,咱上北极逮企鹅去!”另外一些时候,我则会有一点儿上流的想法,比方说我们这个国家能不能更好一点儿呢?
人类生活的奇妙之处之一就在于,空无的幻想与实际的行动可以同等珍贵。除掉一些最极端的个案之外,一般来说,梦想家们可以做一件很基础的事情,就是用更美好的世界的标准来监督现世。
在我看来,古往今来的伟大小说家们都干了同一件事,就是甄别这人世间何为SB。指出了家长制度和实用主义的结合是个龌龊东西,说出了战争中的崇高精神是个愚蠢的玩意,更现代一些的小说不愿意有太明显的批判色彩,可是在甄别SB方面更胜前人,很多作品可以一揽子至少指出了一百多种人性的污点。有时候新闻记者也干类似的事儿。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完全没有想象能力的人也许会说:我管理的这个世界多好啊,小说家添什么乱,都给我死去!可是事实却是,尔曹身与名俱裂,小说家们还不朽着呢。
与新闻记者的入世倾向相对应,小说家们总是幻想家。读这些作品的时候你会发现,作家们以一种美好的尺度苛责着一切,而书中那可谴责的世界与你我置身其间的这一个并无分别。
我们这个世界在我看来实在不怎么样,人们在世故方面比较早熟,在廉耻方面则比较晚熟,十几岁的孩子就精明得不行,可是活到老了可能还不要脸。按博弈论的说法,这是“纳什均衡”,孩子出生时都是乖宝宝,可是在成长道路上,别人都操蛋,他不操蛋的话就没活路了,他又能怎么办呢?从理论上说,这就是令我们这里好多人痛心疾首的“国民性”的直接由来。
可是,疾不可为也?其实只要改变一下社会的奖励机制就行了。一个社会总是奖励坑懵拐骗偷怎么行呢?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蛮壮丽的,古人讲“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要做这个就相当于“治国”了。不过治国也没什么可羞愧的,这个国是我的,我治一治也是当然之事。
梦想家们也可以做一些更高级的事情,不仅用更美好的世界的标准来监督现世,还创造美好的世界。比方说可以像海明威一样,描述雪白的群山,讲述一场冬天的冷雨,省思失败与死亡,后世的读者读到了,就会心驰神往,如沐君子之风。如果什么能耐都没有,也还可以做一点儿更朴素的事情,那就是独善其身,至少不像别人那么热衷于丢人现眼。起码你可以缩成一团,做自己的白日梦,没事儿呆在家里照照镜子。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可真是又一个可以告慰我姥爷的冷酷又滑稽的故事:你等不到自己变好看,却能等到别人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