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有一句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浪帅也有一句诗,尿上黄色的尿比黄色更黄。这句诗大致体现了浪帅的风格,以扯淡为乐,又永远像电鳗在苍茫海水中出没一般闪亮。那是17年前的事了。如今,在北京,有时我们可以很荣幸地再次觐见浪帅,与之共进一顿东北式的怀旧晚餐。他获此称呼,是因为一度自以为很帅(你瞧我这酒窝像不像万梓良),有时他又被称为“浪傻”,因为他是在做流浪诗人的同时以风流自诩(你瞧我这双眼皮儿像不像荷尔德林)。那时我们20岁,欣赏彼此的不合常规的举止。可是如今这两个称呼都不合适了。我们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地点是中国,经历了一些好生奇怪的嬗变更迭,前一个时代最受推崇的事在后一个时代一定会备受贬抑。属于浪帅和浪傻的时代俱往矣,现在我们称之为浪总。
像很多前诗人一样,浪帅如今是个总裁。我觉得这比板凳变门槛还要其妙。有时我感到自己已经活了太久,这30多年间的见闻实在太多而且令人眩晕。我会饶有趣味地回想当年的气氛与形象,比如浪帅在大一时写的诗,自称守园的老人,苍凉地坐在果园里,白色长发披肩。
这当然无足重轻,只是一个年轻人有一点儿浪漫的想象而已。可是我又觉得其中颇有奥秘。
你总是可以在一些细节中看到人们的内心如何微妙变化。在北京,每时每刻都上演着类似的戏码。比如说,两个老年人在街角相遇,他们会交谈,吐出一连串的语气词,打着手势,身体摇摆,那么,这一类雅各布所说的“街道芭蕾”和芒福德所言之“城市戏剧”的民间仪式,已经与往日迥然不同,对吧?我也觉得知识精英们的行为方式颇有意味,关乎他们如何塑造国家的心灵。比如说,在潭柘寺的佛堂里,冯小刚做了些什么,是何表情呢?那个北京的大院群体,昔日的特权阶层子弟,早在70年代就可以看到内部电影和,按王朔的话说,本是“兵卵”一类,却成了第一批反抗者,可是在时代的变化来临之后,他们又颇多失落,于是你就看到那种耽美和诗意的潮水退去,露出的还是左派基因的顽石。那么,在一个自由经济的堡垒,比如朝阳区的一家夜店里,他们如何喝一杯酒?再比如,陈丹青,总是一副迸射精光的眼神。张艺谋,总是以一种不屑攻击的姿态攻击“知识分子”。那都是人人可见的时代肖像,可是其中自有细微之处。在这个国家,无论人们的灵魂如何跳荡颤抖、浮晃不安,有一点始终不曾变化——人们迟早会受制于往日,显露他们从何而来。
粗看上去,没有什么比这个年代的变化更为剧烈。这是化学反应,是爆炸,是一只小小炉膛里的火苗噼啪,最终却将蔓延开来烧掉世界。这当然会让人激动,可是在另一面,也让人疲乏。
有时我感到自己对这激荡时代并无真正的兴趣,就像坐在过山车上睡着了。偶尔我会向后看,想起浪帅的“果园”,它是一种浪漫的初心。我也会想起另一处可以标记自己从何而来的果园。
那是高中时的某个秋天我去过的一片葡萄园。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徒步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一处低平的山冈。天涯微微闪亮,让我们深感自己何其渺小,而坡地上葡萄园的水泥柱桩白得耀眼,葡萄在那里衰老了,仍留有细碎的翠绿光点。我们看到灰色的溪水像一条明亮的泥汤,滑过石块,趟过田野,水流在桥下的涵管边激起了皱纹,而桥又粗糙又小。我们听到山冈上万籁无声,微风吹过皆是虚空,却洋溢着真切的安宁。后来我们就走下山坡,路过了望不到尽头的葡萄园,这个同学忽然指着其中一处的水缸说,就是在那水缸里,葡萄园的女主人一家三口,全被男主人投进去溺毙。你知道,我可没料到有这么一出。那水缸就像故宫里的那么大。
大致而言,类似的残酷,混合着美景,正可以象征我的往日记忆,那是70年代。我也来自90年代,当时浪帅是个诗人,周遭的一切还蛮天真。这年复一年,正是我辈的历程。
我只是非常、非常好奇,往日岁月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真的是诗,是美好的辰光,或者一点儿伤害,无限宽宥?偶尔我看到一些人写到当年事,大抵说,他们下笔万言,却无非重复了沈从文先生的一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这固然是美好时光的范本,可是我想,他可解释不了人们心中的诸多奇谭。最终,在与浪帅吃罢了晚饭的夜里,往日时光的分量压住了我的眼皮,使我在浅睡间感到自己像一艘灰色的老潜水艇般迟缓,搜寻着消逝不见的时光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