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听来匪夷所思,其实屡见不鲜。
前两天看了半集战争电视剧,讲的是夜袭锦州。在一片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我瞧见穿帮了,一个柱状物,藏在火焰中,貌似个大炮仗。那位女营长英姿飒爽,却紧张过度,因为她有着一种老体育节目解说员的风格,无论屏幕上发生了啥,都要讲解上一番:“敌人的炮火太猛烈了!”“城楼上的机枪在扫射!”“看,三排长都炸飞了!”
导演的苦心大概在于借此说明敌人火力强劲,进而证明战争艰苦卓绝,可是我想一来不是很有必要这么叨叨咕咕,二来“炸飞了”这种台词未免雷人。这跟我的一个智慧的小学同学有一拼,他写了一篇革命题材电影的观后感,说到强渡大渡河:“敌人罪恶的枪声响了,红军战士像下饺子一样纷纷掉进河里。”
另外,我对那个穿帮耿耿于怀。做事要有专业精神嘛,一次穿帮可以,怎么可以每个爆炸镜头都穿帮呢?有的观众可能不在意,可我就被间离了:擦,搞得晕天晕地的,不就是一炮仗吗?
你可以看出,看这电视剧的二十多分钟对我来说是并不愉快的体验。演主角的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早前曾在新浪博客的列表上挨着我,一度蛮受欢迎—在我被他们识破并从名人列表上开除之前—我还问人呢,这人是谁呀?人家说这是个挺有名的演员呀。我一直没看过她演什么,这回一看,娘咧,这也行?哭起来的表情跟要杀人似的。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在恶俗的好莱坞,每个演员都那么自然呢?为什么我们的演员好像从来不知道一个正常人是怎么做出反应的呢?
这还不只是夸张的问题。往好了夸张也行,金声玉振,也是一种风格—可惜不是。也是在电视上我看过夏雨发怒,那才叫狰狞,对面是个女的,他还非得呲牙不可,我觉得作为一男的也太过分了。饶是他这个男主角这样,前文说的那个女主角那样,观众还坐在电视机前为他们欢喜为他们忧。我见过很多人,尤其是长辈们,下了班就像个芋头似地粘在电视机前被恶劣的电视剧深深吸引,虽然间或失望地嘟哝上一句,“这女的演得也不像呀!”我不知道怎么从心理机制上解释这个现象,只能通俗地说,我们配合度太高了。
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活得粗糙,对生命里的每一分钟马马虎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见识过好东西,无从比较,就更没所谓鉴赏。我无意站在精英立场上诋毁通俗文化,只是觉得,大家这日子过的,也太宽容了一点儿,恰如早前的某对不幸夫妻,虽然活得不爽,但是对付着过呗!
此种配合度,其实已经接近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是最坏的一种配合,说的是被害者对犯罪者产生了依赖感,甚至反过来协助加害者。此事听来匪夷所思,其实屡见不鲜。现今碰到些事常有和事佬呼吁的“识大体”,过去社会伦理中的“明事理”,我看即属此例。卑之无甚高论,就是拗不过这个弯儿—“大体”和“事理”这些玩意若合常理,就一定是毛驴都可懂得的,又何劳长官和长者教诲什么“识”和“明”呢?可是总有很多人与我和毛驴相反,对那些废话深信不疑。当然任何强力皆以征服心智为目标,而一般人们的被体制化又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之事。
譬如我在这儿批评电视剧,没准儿就有路人不大乐见。此人也许也有点儿小不满意,可是还要标榜自己是个明理之人,就拖泥带水地说,人家导演也不容易,让你导你还导不出来呢。更可能的说法是,做人何必这么刻薄?
坦率地说,这种人太欠抽了。我只是性情坦率,您却是爱装孙子。同样地,有人身为纳税人,得到了很烂的公共服务,却会说“什么什么也不容易,应该理解嘛”云云。理解并不是问题,我想,可是在“什么什么”的光辉照耀之下,你那个小小的自我站在哪里呢?倘若利益常受损害,却习惯于站在侵害者的角度考虑问题,论个体的话,我看是性格太过粘粘糊糊,论整体,我就要惊叹这配合度已经高过了云雀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