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没去过美洲,对其历史也缺乏了解的文盲,我与美洲历史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玩电子游戏。我玩过《大航海时代》,买艘帆船,从亚历山大港出发,经过浩瀚海洋,去美洲拓殖,其时心情之满足与愉快,正合莎翁之诗“我们青春欢畅,恰如风行在水上”。到了美洲我就收罗黄金,简直乐不可支,要是游戏设置可以收罗头皮的话,我估摸着我也绝不比当年的皮萨罗含糊。我们人类一贯爱这么干,成吉思汗喜欢收集敌人的脚,扫罗和大卫爱搜集敌人的包皮--私意以为,历史的point在于,伟人们之看待真实世界恰如我们之看待电子游戏。
另外一款与美洲有点儿关系的游戏叫做《帝国世界》,发展得够快的话,我的武器可以领先敌人好几个时代,倘若仅此而已,我还可以强辩说这 “本来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儿”,可是后来的状况就变态得我没法为之辩护了。我看到自己的航空母舰在撞对方的独木舟,自己的隐形轰炸机盘旋在印第安人的茅屋上空,就忍不住坐在电脑前面想:我他妈的这是干嘛呢?
电子游戏风行的基础显然在于暗合世界的本质。比如说一个玩家在玩《猎杀潜航》时击沉了一艘敌舰,感到很快活,正是因为一个真正的潜艇指挥官在击沉了一艘真正的敌舰时也会感到快活。我的无聊之思是:今之所谓“游戏快感”,古之所谓“壮丽的事业”,其实往往是杀人如麻,血流漂杵。倘若有一个人,在玩电子游戏时击沉了敌舰却不感到快活,那么他在真实世界上也就一定没什么壮丽的事业可玩。晚唐诗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事儿太真实了,可是我们不常想。玩游戏时大家都会把自己代入帝王将相或者神枪手之类的角色,谁权力大就代入谁,从不把自己当成“河边骨”。其实真遇到不太平的年份,我看您八成就是在河边躺着归于尘土的那位,春闺梦里有没有您,甚至有没有空儿做梦,都还没一定呢。
我对权力没什么好感,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放着有人性的生活不过,偏偏有着对权力的无限神往。上大学时我们宿舍的看门大爷夫妇就是这类人,这位大爷的特点是,但凡你有那么一点点不合规矩,他必定要刁难到你发了羊角疯才会准你入门。我们这里总是盛产权力爱好者,好多处长什么的也都是这路风范,处长太太与有荣焉,处长千金也目高于顶,他们如果拍一全家福,那么必定是世界上最让人笑破肚皮的照片。
我觉得“权力之丑”是诸多丑陋中最受人忽视的一种。头段时间我去某天主教国家转了一圈儿,看到了不少位高权重者的家族大油画,其中一些饶是名家之作,仍然丑到无与伦比。不开明的权力会让一个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颟顸自得的神态,锦衣华服也遮不住其空虚和腐朽。
就我自己来说,央视新大楼是“目睹”权力的一个完美样本。如果你认为它美,它的确很有点儿权力美学的野蛮魅力,如果你说它丑,它又的确傻了吧唧地支楞着,像只铁裤衩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一直觉得,作为建筑设计界的超级巨星,库哈斯再怎么蠢也蠢不到大家以为的程度,他的想法想必就没在美与丑的层面上。比着说,魏碑都很丑,可是中国书法中有个道德系统推崇它们。结果库哈斯在国外说了,这个设计,是对应着“权力”这个元素来的。话说得够明白的。这意味着,要是谁不知道权力长啥样,就看看央视新大楼。要是想看看什么是“茫然野望”,你就去陆家嘴好了。那么“服务”长什么样呢?我找了找,这玩意真没有。
我认同“管理也是生产力”,因此谁也不能诋毁说我是在反对权力本身。作为一个出来打酱油的小民,我只是有点儿自己的想法而已:权力本身并不坏,但它往往与人生中最迷人的物事相互抵触。
秘鲁作家略萨写过一个关于权力边缘的真实故事,说的是他参加了一支考察队,去考察安第斯山区的诸多印第安部落,这些印第安人受现代文明的逼迫,避入深山,彼此争夺着指甲盖大的生存空间。在一个最衰弱的部落中,人们没事儿就会自杀。比如一个渔夫早上出去叉鱼,到了溪流边,一叉投出去,没叉到鱼,他就会心灰意冷,就此抹脖子;到了下午,妻子见丈夫迟迟未归,就料想到斯人已逝,于是痛哭一场,聚拢孩儿们同赴黄泉。这个故事对我的意义不是人类学的,而是情感的:由于彼此挞伐,人们的生命意愿竟然可以消减到这般程度。
在玩各种关于美洲的电玩之时,我可没想到,我掌握的权力倘若是真实的,就会把那可怜的渔夫一家逼迫到如此程度。幸好我只是玩玩。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只有六个字:活过,爱过,写过。算得上言简意赅了。可是如果我也有墓志铭的话,倒可以更简洁一些,两个字足矣:跑过。我的毕生宏愿,就是见权力就跑,而且跑得掉,跑得快活如神仙。在贝娄的小说《洪堡的礼物》中,主人公的一句牢骚话深得我心:历史是一场噩梦,老子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