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希在公司里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不仅没有耽误今天的工作,她把后面两天的工作也提前完成了很大一部分。将近九点的时候,她去总裁办公室附近转了一圈,lisa果然没有回来,李威连也没出现。戴希明白,在公司里等不到他,可是今天她想尽一切努力见他一面。
戴希去公司旁边的麦当劳吃了点东西,食不知味,但今夜会很长,她必须保持体力。离开麦当劳,她便朝“逸园”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在夜里来到“逸园”。
第一次就是初识李威连的那个雪夜,她坐在他的奔驰车里,从路口远远地望了眼“逸园”。那夜大雪纷飞,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警戒线,走进通体透亮的“逸园”。从此之后,那一幕就深深刻入她的心底,即使在发生了许多变故的今天,连那辆载过她的车和司机也遭到了最悲惨的结局,戴希却愈加坚信,李威连和“逸园”密不可分,她认为,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到“逸园”来。
夜晚空无一人的老房子是令人畏惧的。白天赏心悦目的绿树花草,无一不在月光下形成憧憧暗影,到处似乎都潜伏着难以捉摸的危机。屋檐下繁花朵朵的雕饰化成狰狞的鬼脸;日间看上去温情脉脉的拐角和曲线柔美的栏杆,全都失去了轻盈浪漫的感觉,变得沉闷而险峻。
戴希走上草坪间的甬道,丁香树冠在她的头顶婆娑轻响,那是花苞在酝酿着最绚烂的绽放。还有多久?再过大概一周、最多两周,这棵树就将笼上白和紫的烟霞,美得如同梦幻一般。皎皎月色把洁白的双扇大门照成巨大的镜子,像是能映出人的灵魂。戴希打开门走进室内,银色的月光从每扇窗户透进来,根本不需要开灯。“逸园”是死过几个人的老宅,但是戴希看见,在月光下她的内部寂静而明亮,遍布着来自彼岸的安详气息。
戴希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走上二楼,她直接打开总裁办公室的门,打算就在这里等李威连。他肯定会来的,戴希确信这一点,因为他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她,所以今晚她特意来为他开门,他到来的时候一定非常累了,戴希希望他能有地方坐下。
另外,如果他允许的话,戴希还想和他谈一谈咨询者x的文档。
不论是孟飞扬还是lisa,在今天的一系列事件中,他们都忽略了邮件的文字部分。可能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视频和车祸远比那些语句要严重太多。
只有戴希知道,那些语句会给李威连带来怎样致命的打击。不,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这封邮件的制造者,他的恶毒和阴险叫人不寒而栗。戴希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仇恨,才能导致如此处心积虑、竭尽一切手段地要将李威连置于死地。
选择在八点发出邮件,不单单是为了让美国总部的人也能看到它,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让李威连的妻子看见它!
李威连与诸多女性保持性关系从来就是公开的秘密,katherine sean大为丢脸。这封邮件的构思可谓费尽心机,在时间的把握上,它兼顾中美;在内容的选择上,它利用视频和文字互相佐证,视频虽然直观,但也容易引起反作用,使大家更同情隐私受损的当事人,而经过巧妙组织的文字却可以把这些同情消除殆尽。如果没有视频,李威连还有机会否认那些文字,但是现在,不论他怎么为自己辩解都于事无补了。
isabella,戴希的眼前又出现这可爱女孩的身影,并深深地为她感到焦虑——这一次,她的父母还能够携手应对面前的困局吗?只怕是太难太难了……
那么,咨询者x的自述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对此,今夜戴希有什么可以向李威连解释的?她不知道。向他表达歉意吗?回顾那一次次艰难的试探,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无奈、挣扎和最终给予她信任时的勇气,现在这样无价的信任被催毁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对不起”又能代表什么呢?
坐在李威连的办公桌前,戴希想了很久很久。桌上有个精致的小电子钟,戴希眼看着它的数字一小时一小时地向上跳动,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答案,但却更坚定了要面对他的决心,即使他不会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戴希太累了,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她猛然惊醒,电子钟的数字已过了二点。总裁办公室有扇朝向西南的大窗,正对着椭圆形的大阳台。室内的绿化都已经布置好了,窗前就摆着棵枝叶繁茂的棕竹,月光下的它仿佛蒙着一层薄纱。
戴希站到棕竹前,早晨她刚给它浇过水,她轻轻抚摸着那修长润泽的绿叶,抬起头朝窗外望去,是谁?!……是他在那里!
李威连真的来了,就站在椭圆形的大阳台上。夜已太深,即使这片上海最繁华绮丽的地区也褪尽了光彩,他的背后只有一整片黛蓝色的夜空,全身都沐浴在纯粹如水的月光中。他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陷入沉思之中……突然,就在戴希的注视中,他右手扶着阳台的栏杆,跪了下来。
戴希张开双唇,却发不出声音。她能够清晰地看见李威连的侧影,他低着头,前额抵在右手臂上,左手紧握在胸前。突然,戴希明白了——他是在祈祷!
就在这一刹那,湮灭在无情岁月中的灵魂纷纷叠现,戴希听见了他内心最深重的创伤,他的祷告联结着所有这些人:与逸园同生共死的老人、不知所踪的神秘朋友、用理智交换悔恨的老师、爱到死也恨到死的母亲……还有那个就在早晨暴卒的人,本来他们很可能共赴死亡……
是怎样的绝望让他跪在上帝面前?戴希无法再看下去了,她不知自己是否叫出了声,但那个身影分明颤抖了一下,随即迅速站起,朝她望过来。
这张脸上刻画着她从未见过的悲凉。
戴希动弹不得,李威连的目光仿佛直接穿透她的胸膛。无言的对视不知持续了多久,李威连转身而去,从戴希的视线里消失了。
直到第一抹晨光熹微地投射在棕竹的枝叶上,戴希才如从久远的梦中觉醒。
她头疼欲裂,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四月之夜的春寒依旧料峭,戴希知道自己肯定着凉发烧了。走出她待了一个晚上的总裁办公室,站在门口,戴希留恋地环顾了好几圈,才轻轻把门锁好。
正前方就是那座大阳台,初升的朝阳把洁白如玉的栏杆染成金色。呼吸着清晨的爽朗空气,戴希觉得头脑清楚了一些。昨夜的那个场景现在想来,多少有些虚幻,但又真切得如同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虽然双腿软得像踩着棉花堆,戴希还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所有的地方,才离开“逸园”,打车回家。
在自家楼下跨出出租车时,看见同样满脸憔悴的孟飞扬,戴希并不意外。
“小希……”孟飞扬的嗓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戴希跟前,轻声说,“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戴希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他迟疑了一下,关切地问:“小希,你的脸色很不好,没有生病吧?”
“我没生病,就是昨晚没睡。你有什么事?我要回家睡觉了。”
“哦,”孟飞扬苦涩地笑了笑,“没生病就好。小希,昨天你走以后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咨询者x的身份不可能是从我们这里泄露出去的。我后来又认真地问了亚萍,她说从来没动过我的电脑,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李威连自己不小心……”
戴希打断他:“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孟飞扬一愣,连忙说:“我昨天下午特意回了次家,把电脑里的咨询者x目录都删除了。”
戴希的目光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孔:“谢谢。我上去了。”
“戴希!”看到戴希要转身,孟飞扬仿佛是做出最后努力一般追问,“你先好好休息,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戴希抬起头轻轻地笑了:“飞扬,昨晚上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不论文档是怎么透露出去的,都怪不了别人,唯一该怪的人就是我自己。是我把文档存在你的电脑里,也是我告诉了你他的真实身份,这些事我本来都不应该做的,但是我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孟飞扬摇摇头,只是沉默地看着戴希。
“因为对我来说,你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重要。我希望和你分享一切,更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理解我……所以,当我感觉到可能发生的分歧和误解时,我把理应保守的秘密全部告诉给你,想用这种毫无保留的态度来证明我对你的爱。可我错了,我这样做不仅玷污了专业人员的原则,更辜负了别人交托给我的、最最宝贵的信任,我伤害了他……遗憾的是,即使这样我也依旧没能得到你的谅解。飞扬,我现在真的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孟飞扬低头不语,戴希转身慢慢向楼门走去。
“戴希!”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才能原谅自己?”
戴希停下脚步——是啊,什么时候呢?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悲凉的面孔,也许……
“也许等我找到弥补过失的办法?也许……”
“再见,飞扬。”她又朝他笑了笑,就走进了楼道。
孟飞扬怔怔地望着墨绿色的铁门“砰!”地合拢,他终于意识到,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在他最爱的戴希身上,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当童晓匆匆忙忙赶到家时,童明海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童晓刚一打开房门,老爸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你别急啊,让我先喝口水。”童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探了大半天的消息,他是累得口干舌燥。
童明海强按性子等着,童晓喝完茶抹了抹嘴,才大出了口气:“爸呀,奔驰车这案子疑点特别多,李威连的麻烦大了去了!”
童明海阴沉着脸:“你仔细说。”
“案子已经移交给市局刑侦二支队了,还好,负责人正巧是我的大学同学崔杰,要不一下子还打听不到那么多详细……”
“少东拉西扯,快说关键的!”
“哦!”童晓也不含糊,立马切入正题,“最初作为交通事故侦查时,现场的目击者和监控录像就都表明,事发之前奔驰车周围的路况很正常,前后均没有车辆违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奔驰车突然失控,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对面车道,撞上一辆旅游巴士后翻出高架护栏,摔落地面。旅游巴士的左前门处也给撞得严重变形,所幸当时巴士是空载,否则死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童明海紧锁双眉问:“难道是奔驰车突然出故障了?”
“起初也有这个怀疑,不过对车辆状况进行检查后,初步排除了这个疑点。”童晓说,“因为事故原因不明确,才会移交刑侦部门的。”
“你刚才说还有许多疑点?”
“对!爸,咱一个个说啊。车子没查出问题,就接着查周峰的尸体。结果,还真在他的血液里发现了强镇静类药物的残留!”
“什么强镇静类药物?”
童晓打开挎包,取出笔记簿:“特长的英文名字,我也记不住。爸,你自己看。”他指指本子:“法医说了,这种药物国内可没有,只有在美国才能搞到,是一种新近研发出来的特效安眠药。这种药药效非常强,服用后的三十分钟至一小时之间就能使人直接进入深度睡眠,而且副作用很小,所以药价特别昂贵,在美国也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
童明海频频摇头:“周峰怎么可能有这种药?何况他是在上班啊!”
“嗯,这就是疑点之一,不过这个疑点很快就指向了一个人。”
“谁?”
“李威连。”
“为什么?”
童晓耸耸肩:“今天中午,崔杰他们去西岸化工找李总裁协查时,人家自己承认的。李威连说因为工作强度太大,他时常会有睡眠问题,所以他的美国医生给他配了这药,他在上海的住处就有。当然了,他否认给过周峰这种药。”
童明海思索着说:“他们那种美国大公司,常来常往美国的人很多,也不一定只有李威连才弄得到这种药吧?”
“那当然。”童晓说,“问题是第二个疑点仍然指向他。”
“第二个疑点是什么?”
“周峰是李威连的专用司机,按惯例他在早上七点半到达李威连居住的雅诗阁酒店公寓,从那里的车库开出奔驰车,把李威连接送到公司上班。从雅诗阁车库的监控录像能看到,出事当天早上周峰是准时到的,然而他十分钟后开着奔驰离开雅诗阁时,李威连并没有在车上。”
“李威连当时在哪里?”
“据他说,当时他就在楼上自己的套房里。”
“他为什么没上车去公司?”
童晓又耸了耸肩,似乎说起李威连令他感觉颇为无奈:“他说恰好公司的人事总监来找他谈辞职的事,他们俩就留在房间里谈话。当天李威连和几名下属要去金山开会,他担心和人事总监谈久了时间来不及,就让周峰先开车去公司接人,并带上秘书准备好的材料再返回雅诗阁,然后接上他直接走。结果,周峰在返回公司的路上就出事了。呵呵,要是李威连像往常一样坐车上班,那咱们的总裁大人就……”
“怎么会这么巧?”童明海喃喃自语。
“巧是巧,不过至少从表面来看,李威连没有说谎。雅诗阁的监控录像也证实了,7:28确实有个女人乘电梯上楼,进了李威连的房间。大约五十分钟以后她独自离开,而李威连直到8:45才走出房间,下楼坐了公司总监raymond等人来接他的车,直接上路去金山了。”
“那个女人就是西岸化工的人事总监?有没有找到她证实当天的情况?”
“经辨认就是人事总监,叫朱明明。不过她已经离开西岸化工,据李威连说他当场就批准了朱明明的辞职申请,所以这女人现在不知去向,崔杰还在想办法找她呢。”
童明海诧异地瞪着儿子:“辞职有这么干脆吗?”
童晓两手一摊:“您老人家问我,我问谁去?我还想问哪,辞职干吗不在公司谈?一大清早跑到老板家里聊,这作风也太怪异了吧?”
“哼,”童明海说,“怪异作风可救了李威连一命啊,他还真该谢谢这个什么朱……”
“朱明明。”
父子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童明海才说:“这些算不上疑点吧?虽然李威连没上奔驰车极为巧合,但目前看他的理由还比较充分,就等朱明明进一步证实他的说法了。”
“可是联系到那天早上在西岸化工掀起轩然大波的匿名邮件,李威连仍旧和周峰之死紧密相关啊。”
“匿名邮件?”童明海重复了一遍,“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色情视频邮件?”
童晓少有地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这位李总裁是怎么搞的,玩女人玩到自己司机的老婆身上,玩也就罢了,还让人拍了全套av,全公司上下这么一发出,噗!我都不知道该对他进行道德谴责呢还是该为他打抱不平!”
童明海气呼呼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好的生活,偏不珍惜,被人陷害也是早晚的事情!我看李威连是自作自受,没必要为他打抱不平!”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童晓发表不同见解了,“玩弄女人是道德问题,未经当事人许可录制隐私视频并散播,这可是犯罪啊!李威连是受害者,完全可以追究邮件制造者的刑事责任的……唉!可周峰一死,李威连这个受害者反倒被动了。”
“确实如此。既然是李威连和周峰老婆的视频,录制人很有可能就是周峰,或者他至少是知情者,但现在周峰死得这么可疑,被蓄谋杀害的可能性非常大,李威连别说要追究责任,能不能把自己从案件中撇清,也是个大问题。”
“爸,要不然我说呢,李威连这回麻烦够大。崔杰他们分析案情,分析来分析去,现在形成一种看法,就认为李威连存在重大的杀人嫌疑。”
童明海的脸色一变:“杀人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