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物理系是一条船,叶企孙就是这条船的船长。不仅如此,叶企孙还是清华大学理学院的首任院长。理学院下辖除物理系外,还有算学系、化学系、地理系、生物系、心理系及土木工程系共7个系,是清华大学当时3个学院中阵容最大的一个学院。如此看来,如果每个系都可以看做一条船的话,理学院就是一支声势浩大的船队,而这支扬帆于滔滔学海、后来世人称奇的“船队”,指挥者就是叶企孙先生。
在叶企孙任首任理学院院长期间,他聘请的各系主任是:算学系熊庆来、化学系张子高、生物系陈桢、地理系翁文灏、心理系沈有乾、土木工程系卢恩绪。而各系聘请的教授如吴正之、杨武之、郑之蕃、萨本铁、陈省身、任之恭、吴韫珍、黄子卿、高崇熙、孙光远、施嘉炀等等,皆一时之选。
清华大学理学院可谓群贤毕至。我们从各系主任的名单上可以看出他们大都称得上国宝级人物。然而当我们的目光沿着这份名单从教授、副教授、讲师等依次看下去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算学系聘请师资的名单末尾,赫然写着助教华罗庚的名字。
我们从华罗庚的故事里或许会得到叶企孙长理学院的一些信息。
清华园第一次关注华罗庚的名字,是在算学系的图书馆里。
算学系、物理系都有相当不错的图书馆。算学系有中外数学书籍1800余册,期刊67种,包括与清华理科交换之国外数学期刊20种。来清华访问的外国学者认为,算学系和物理系的图书馆甚至比哈佛大学同系图书馆还完善。
这一天,算学系主任熊庆来先生来到图书馆翻阅报纸杂志。在《科学》杂志里,有一篇论文吸引了他的注意。这篇论文的题目是《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作者署名:华罗庚。
苏家驹乃当时数学名家。不久前,他发表在《学艺》杂志第7卷第10号上的论文曾引起熊庆来的注意。熊庆来曾按论文中的思想向前摸索过一两次,但都因琐事纠缠,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
没想到,这个叫华罗庚的人又把这个话题拾了起来,熊庆来的思绪再度飞扬起来。
熊庆来并不是清华“土著”。这个操着一口云南土话的人,虽然很明白北方语音的特点,并且曾教导过子女念“黑板”的“板”字要用第三声,示范时还将“板”字拖出悠长婉转的韵味,却终生不改乡音。他的乡音一如他的为人,纯正质朴,有着本色的纹理,原始而又讲究。
熊庆来是云南弥勒县人。15岁之前,他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他的村子,村子甚小,大概不到50户人家。村名很怪,叫息宰村,村子距县城很远,大概要走两天的山路。这里盛产甘蔗和玉米,很少种稻谷。然而,吃着玉米饼子长到15岁的熊庆来却考进了省城的学校,专修洋文。18岁那年,他考取了去欧洲留学的名额,先在比利时学矿业,后又去法国学数学。
熊庆来在欧洲求学8年,回来后在东南大学数学系供职。他和叶企孙的友谊就是从东南大学开始的。
熊庆来比叶企孙大5岁,叶企孙到东南大学当物理系副教授时,熊庆来是数学系教授和系主任。有确切的材料证实他们的交往至少始于1924年3月,因为我们在该校数理化研究会为欢迎叶企孙、任鸿隽而合影留念的照片上,发现了叶企孙和熊庆来的身影。熊庆来长方脸,鼻子上架着眼镜,着中式长袍,显得有些憔悴。而张子高和任鸿隽则坐在叶企孙的右侧,身前身后都是正襟端坐的学生。他们被簇拥着,脸上有初为人师的矜持表情。
几年之后,我们会在清华大学理学院叶企孙延聘的教授名单上发现他们的名字。
熊庆来木讷寡言,叶企孙不善辞令,这两个不爱说话的人能成为朋友,让人颇费思量。最可靠的推测仍然来自留存于世的有关文本,这些材料证明,二人从相互吸引到终成知己,大概缘于共同的爱好。
叶企孙少小即有数学天赋,在清华学校时即发表《中国算数史略》。他在结语部分曾这样分析道:
读史徒知事实,无补也。善读史者观已往之得失,谋将来之进步。我国算学,如商高刘徽祖冲之王孝通秦九韶李冶李善兰华蘅芳辈,其将卓绝千古固无可疑。而观其全局,其进步卒远逊欧西者。其故有四:(一)乏统系之研究。历观古算书,大多一题一法,而不会通其理。后世习而不久,既无公理,自难发达。欧洲则受希腊之影响。希腊人研究数学,极有统系者也。(二)传习不广。古史难稽,自宋以后,习者极少,此线将绝,故称算学曰绝学。一人特起,继续研究,则曰继绝学。欧洲中古,虽称黑暗,然习几何学者尚多,此其效卒影响于后日。(三)囿于旧习。古算式难言,而十三世纪之四元算式,载籍具在,其不便不待言。而清乾嘉之际,学者犹用之。虽知不便,以为元人成法,不思改也。而代数学卒以此不进。欧洲之代数式,十七世纪中尚极不便,二百年中,积极改良,至于今况。即此一端,其影响于算学全局,已不浅矣。(四)自然科学不发达。苟无天体力学,奈端未必深研微积。苟无电学,虚数永为无用。苟观测不求精,概率学必不发达。自然科学,非用数不精,而数学进步,尤待自然科学之需用而激起。欧洲自十六世纪以来,自然科学逐渐发达,我国至今方萌芽,此亦数学不进之一故也……(《中国算学史略》,叶企孙著,《清华学报》第2卷第6期)
从以上文字中可以得知,叶企孙对中国数学的历史与现状曾有过多么深入的思考。以他这样的专业水准,加上他深邃的思想,倘若与熊庆来这样的数学名家相遇,由于内在质量的吸引,肯定会有惺惺相惜的表现。无独有偶,在熊庆来的儿子熊秉明写的纪念其父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他讲起全国第一次数学名词审查会是很有趣的。时间大概是1923年。要讨论的是一些“函数”、“积分”等最基本的译名。有陈建功、姜立夫等先生在杭州西湖上雇了一条船泛舟讨论。以上的细节我的日记可能有误,但我要说的是:他们那一代的中国数学工作者,就是一条西湖的小游艇可以载得起的。(《永远的清华园——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宗璞、熊秉明主编,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26页)
或许正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成就了二人的知音之谊。
还有一条可资凭证的线索。翻阅二人的有关资料,二人都常常以充满激情的口吻讲述法国大科学家巴斯德的故事。叶企孙《物理学及其应用》演讲稿中这样写道:
巴斯德想大家都知道。《life of pasteur》一书应该人人都看看。首先,他研究“有生命之物可否自无生命之物中生出”这问题。结果,以可靠的实验方法证明不能,这个研究似乎为纯粹的研究,似与实用无关,然这是“微生物学”之始,为近代医学重要基础之一,其实用价值何其重大!
而熊庆来则更多的是给自己的孩子们讲巴斯德的故事:
关于巴斯德,他还讲过许多动人的故事,我不能在这里多记。总之,在乡村私塾里吸收的传统精神和在西方接受的启蒙思想、人文主义都融为他人格中活泼有生命的成分。他讲巴斯德的故事,阿基米得、伽利略、牛顿的故事,一如他讲《左传》、《战国策》,给我们幼小的心惊讶和启发,似乎在未来生命的海洋上看到隐约的航线。(《永远的清华园——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第125页)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东南大学的日子里,那本《life of pasteur》或许是二人友情的红丝带。而使二人成为挚友的根本原因还是共同的志向:走科学救国的道路。
而这正是巴斯德故事蕴涵的真正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