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邢军纪 本章:第二节

    熊大缜回到冀中后,创造了一个属于技术研究社的春天。整整一个夏天,他所领导的技术研究社捷报频传。

    熊大缜去津后的一天,冀中区司令部召开会议,刚刚打了一个小仗,投入兵力不少,浪费弹药颇多,歼敌却有限。会上有人抱怨说供给部修械所制造的迫击炮弹不好使,关键时刻净瞎火,眼看敌人的汽车就要炸翻了,哪承想,敌人头上接二连三却下起了“冰雹”,就是不爆炸,把小日本吓得半死,却死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又把车开回去了。

    这是点名批评供给部的工作。

    李猛此时担任供给部秘书,他是个搂不住火的人,虽说熊部长不在,但事关集体荣誉,他焉能坐视不管?

    于是他也来了一个段子反击。

    他说:有时候给你好枪好炮未必能打好仗。都知道二团警卫连装备好吧,有一个排清一水的三八大盖。一次我去办事,路过他们驻地,正好赶上这个排执行任务,有情报说有日本鬼子的汽艇在这一带出没,似乎在执行侦察任务。情报人员把鬼子的路线、时间、地点整得挺明白。我想这次可赶上看西洋景了,还没见过真刀真枪打鬼子呢,就死缠活缠随队伍一起去了。结果,人家汽艇真来了,仗也确实打响了,可是哩哩啦啦打了三四十分钟,就是愣打不下来。你猜什么原因?这个排大部分是新兵,连靶子都没见过。枪一响,心一慌,每人发的10发子弹大部分往天上放了。我身边一个新兵手颤抖得像打摆子似的,他连三点成一线都忘了,怎么能打得准?人家汽艇上的日本鬼子才5个人,枪打得那个准,一枪一枪往你脑袋上咬,压得你头都抬不起来。后来,鬼子的汽艇绞进了芦草,被我们团团围住,最后是用大刀解决的。你们说,仗打不好,光怪我们供给部公平吗?

    吕司令听完哈哈大笑,说:李大知识分子,你说的是真事还是假事?

    李猛说:谁诓你谁是水里捞出来的。说着,一只手做爬行状。

    众人轰的一声笑起来。

    有人笑骂道:李猛,你小子没大没小的,你敢跟司令员这样讲话!

    李猛赶快给吕正操敬礼,说:对不起,小的给您老人家赔礼了。

    吕正操挥挥手:大知识分子,你反映的还真是个问题。你说怎样解决枪打不准的问题?

    我建议组织新兵打靶训练,训练后搞实弹射击!

    李猛的话音未落,众人又一次哄笑起来。这次比上一次笑得更响。

    开什么玩笑?你李猛是不是包米吃多了?!你知道一颗子弹多宝贵吗?咱们兵工厂又不能造,打一颗就少一颗,哪能让你随便打着玩呢,瞎胡闹!大家七嘴八舌攻击李猛。

    李猛不服,站起来,两手把腰一叉说:你还别说,我刚学过辩证唯物主义,这就叫辩证法,与其打仗时浪费子弹,又误战机又失利,不如平时训练消耗少量子弹换来打枪的经验,等在战场上准确有力地杀伤敌人!

    李猛扯着嗓子一喊,换来了大家的思考。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有个分区的参谋长一拍大腿说:李猛这主意不错,是这个理儿。可是,我们的子弹是有数的,训练用了,战时怎么办?总不能提着空枪和鬼子干吧?

    李猛用手一挥,示意大家安静。他故作神秘地说:我们熊部长过两天就从天津回来了,他会给大家带来很多的惊喜。我可以先给大家透个信,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技术研究社就能研制出“冀中造”的子弹和炮弹,我们还会制造出比老式炸药威力大几倍十几倍的烈性炸药,不但能炸敌人的军车,也能炸毁铁路和桥梁,还能炸翻狗日的火车和装甲车……

    李猛的话给大家提了神,众人的情绪呼一下被点燃了。

    那还说啥呀,只要让咱们的枪炮吃好喝好,还愁打不了胜仗?

    你们供给部不是吹牛吧?我们可等着你们的“冀中造”呢!

    会议结束了,李猛的嘴皮子磨得像纸片那样薄了。他带着全区的希望和使命回到供给部,将会上军区首长给供给部下达的任务向刚归来的熊大缜进行了汇报。

    于是,一场我军历史上最早的科技练兵活动在冀中军区拉开序幕……

    制造炸药的任务主要由汪德熙、阎裕昌、张方、葛庭燧、张奎元等人完成。汪德熙是该“项目组”的负责人。

    汪德熙到冀中后改名为汪怀常,阎裕昌改名为门本中,葛庭燧改名为何晋。汪德熙个子不高,清秀儒雅,风流倜傥。他多才多艺,虽然专业是化学,却极具音乐才能。他能拉一手好琴,小提琴之好已达到专业演奏水平。平时含一片芦叶,能呜呜咽咽吹完凄婉动人的《江河水》,听者无不动容。闲下来,他最爱端详夕阳下的芦苇荡,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让他着迷。他说他与此地结缘,一是恩师所遣,师命难违,二就是因为这片芦苇了。白洋淀的芦苇天下有名,他的研究生论文内容就是“用芦苇造纸”。若战争结束,他一定还来这里,建议国家在这里办个造纸厂,就用芦苇作原料,一定能造出世界上最优质的纸来。他打趣道,若真开厂,他一定以主人公的身份邀请大家重游,吃白洋淀的鱼,喝任丘的烧酒,做一回高阳酒徒……

    当然,汪德熙最让人佩服的还是他的专业能力。他制造出一种氯酸钾混合炸药,这种“冀中造”的烈性炸药,几乎伴随冀中区整个抗日战争全过程。炸药制作时将定量的植物油放在水套锅里加热,加上tnt炸药,然后将其融化,最后加上氯酸钾粉,混合成均匀的粉状物,新的烈性炸药就制成了。将做好的炸药装在铁皮桶中,用雷管引爆,就会爆发巨大的威力。过去的老式炸药爆炸速度每秒仅300米,汪德熙的“冀中造”爆炸速度竟高达每秒两千多米,这样的爆炸力,对付京汉线上穿梭飞驰的日本人的火车已足够了。

    “冀中造”的炸药制成了,还需要检验它的威力。汪德熙提议炸日本人的火车头。这个提议得到了熊大缜的首肯,因为冀中军区四周绵延的铁路线,犹如致命的绳索,炸翻敌人的火车头和铁路,使敌人的交通中断瘫痪,无疑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

    试验工作开始了。

    熊大缜就此向军区首长作了汇报,并请示司令部从各分区调工兵前来培训。培训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学会用水套锅制造“冀中造”炸药,二是学会“电发火地雷”的操作使用。一旦全军区都学会使用新式的爆炸技术,就会给京津地区的日军以沉重的打击。

    阎裕昌在“电发火地雷”的研制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过去,常用的地雷爆破多是用火引燃的办法,将导火索直接卡在雷管的管口,火到雷响。但这种方法有许多弊病,对付风驰电掣的火车,变数太多,手段过于原始,既不准确,又容易被发现。后来,又采取将手电灯泡打碎,把它的灯丝架装在雷管内,将雷管改成电雷管,用电池做电源,把正负两极相碰,起火爆炸。但这种办法也容易失误,又不好操作。阎裕昌从清华大学带来一些极细的白色金属线,把它焊在用胶布固定好的两根电线铜丝顶端,再将它安装在雷管内,这样就将普通的雷管改为电雷管了。起爆之前,还可以用弱电流测试电路是否畅通,以保证爆炸的成功率。

    阎裕昌身材高大,清瘦柔弱。他属于天生的能工巧匠类型,什么物件经他手一摆弄,立马服服帖帖。在技术研究社,如果说汪德熙等是创意者和设计者,那阎裕昌就是动手者和实践者。他的性情也和汪德熙不一样,汪德熙爱说爱闹,他却沉默寡言;汪德熙如林中的百灵,而他却沉静如林中露珠。他还有一种忧伤的气质。在你接近他的时候,你会感到沉重。

    在抒情和忧伤并存的气息里,在白洋淀的芦苇深处,一项计划悄悄接近完成。

    为了使爆炸发挥更大的效力,需要在装药的密度上进行试验。《高级炸药学》教材上显示:装炸药密度过大或过小,都会对爆炸产生不利影响,只有密度合适,才会出现最好的爆炸效果。张方是学物理学的,他见汪德熙装药时总是压了又压,挤了又挤,唯恐药量太小而影响爆炸效果,于是就他的做法提出质疑。汪德熙接受了张方的建议,找来两个一样大却药量不一的铁桶来做试验。他俩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此也常开玩笑。试验之前,汪对张说:打个赌,我还是认为药越多威力越大。咱把丑话说前边,谁输了谁光着屁股去邻村跑一圈,你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汪德熙说着拉阎裕昌当证人。张方的女同学刘云在邻村的军区医院工作,二人正向恋爱方向发展,张方有事没事总爱往邻村跑。但他此时一点也不示弱:赌就赌,还说不定是谁光屁股跑圈呢!熊大缜见状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创意很好嘛,不管是谁光屁股,都有惊人的演出效果,阿拉支持你们!

    “轰隆隆”爆炸声盖过了笑声。众人向爆炸点跑去。

    汪德熙输了。装药多的铁桶炸出的坑比装药少的铁桶炸的坑小很多,里边还残留着不少余药。

    汪德熙高兴地把张方抱起来,连声用英语说:你对了,你对了!

    两人忙着计算数据,早把打赌的事忘到了一边。

    午饭时,阎裕昌吃着吃着突然对汪德熙说:你找我当证人干吗?输了也不兑现,吃得比我还多,好意思!话由老实人说出口,倒有惊人的效果。大伙轰的一声笑塌了天。

    各项试验都达到了理想指标后,一个月黑天,汪德熙率领着工兵们出发了。

    白天,他们早已踩好了点。趁着暗夜,他们把装有炸药的12只大铁桶埋在了铁轨下面,插好电雷管,将电线扯出几百米远,全面检查一番后,才在电线的终端埋伏下来,静静等待日本鬼子的火车出现。

    午夜时分,远方一点亮光闪动,像萤火虫飞来。

    担任警戒任务的哨兵跑来,气喘吁吁地报告:来了,来了!

    火车呜呜开过来了,雪亮的灯柱切割着黑夜。在实施爆炸前的一刻,汪德熙竟然有了作诗的念头,他看看火车头接近了炸点,便将电线的正负极碰在一起。

    “刺啦”一声,一粒灿烂的小火花从他手心里跳跃出来,紧接着就看到几百米外一团光焰冲天而起,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敌人的火车头飞到了半空中……

    这次炸火车事件在国内引起巨大反响。侵华日军在铁路沿线虽遭受过各样的袭击,但从未遇到这样猛烈的爆炸:火车头炸翻之后,造成后面车体脱轨,车上装载的物资在碰撞中爆炸起火,损失极其惨重。日本陆军部在一份通报中称:“相信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爆炸。”

    这可能是华北抗战以来第一次成功炸翻火车的战例。

    这也是清华人在抗战中创造的第一声巨响。

    更重要的是,熊大缜所领导的技术研究社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斗样式,那就是对敌军占领区内的公路、铁路、桥梁、车站、港口等实施爆炸,能极大地削弱敌军的机动能力和作战能力,使其恐惧不安,军心动摇。这种战法后来被晋察冀的抗日部队普遍接受,特别是“百团大战”后,侵华日军在其“大本营陆军部”战史中谈起“铁路破坏情况”时这样写道:

    铁路破坏极为严重,规模之大无法形容,敌人采用爆炸、焚烧、破坏等方法,企图彻底摧毁桥梁、轨道、通信网、火车站等重要技术性设施。在进行破坏时,隐蔽伪装极为巧妙。(《日本军国主义侵华资料长编》(上),日本防卫厅编,天津市政协编辑委员会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82-583页)

    对冀中区来说,用威力巨大的炸药连续不断地破坏敌人的交通,实际上为根据地的生存提供了一份保障,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冀中区的东西南北各大城市相继沦陷,如果铁路公路畅通无阻,不管是从平津还是石家庄,兵力半天即能到达,倘若敌军东西合围或南北夹击,此地可谓危若累卵。正是熊大缜挖来的科技人才运用专业知识制造出的高级炸药,不断给敌人以袭击,才有力地干扰和遏制了日军进攻冀中根据地的意图和决心。关于这一点,冀中区的军事领导们心知肚明,因此,吕正操司令员对熊大缜的工作非常赏识,而供给部的大名在冀中区也越来越响。

    由于不断实施爆炸,炸药的需求量越来越多,考虑到氯酸钾的来源有限,汪德熙又想制造硝酸铵混合炸药。

    制造之前,汪德熙和阎裕昌分别去了一趟北平和天津。汪德熙在天津找到叶先生,捎去了熊大缜写给他的信和采购急需物资的清单。叶企孙很快把物品备好,使他满载而归。阎裕昌从北平回来时,几乎把清华物理系实验室搬了过来。他化装成难民逃荒的样子,背着铺盖卷儿,背囊里塞满了雷管、化学药品、玻璃器皿,被子里还缝着清华大学化学系学生们试验过的制造硝酸铵的配方。正是大家群策群力,硝酸铵混合炸药很快就制造出来了。

    野外环境下搞实验别有风情。他们在芦苇深处支一口大锅,然后将火硝和肥田粉放到铁锅里加热熔化,利用二者溶解度的不同,不断加注,使之发生反应,同时用铁笊篱将硝捞出,将锅内的溶液放到别的容器中放凉,硝酸铵的结晶体就出来了。用硝酸铵代替氯酸钾,加上植物油和tnt,所谓的“硝酸铵混合炸药”就制成了,经过试爆,它的爆炸速度和氯酸钾混合炸药相同。

    由于需要大量的硝酸铵,他们就要整天待在铁锅旁,一项具有科技含量的实验就演变成了艰苦的体力劳动。这时候干活的主角仍然是阎裕昌,而汪德熙、张方他们则承担着观察员的任务。但汪德熙是片刻也安静不下来的,他会逼迫大伙以铁锅为题吟诗作词,这样,太阳、月亮、星星、晨曦、晚霞就都落在了锅里,在有着些许诗意的搅拌中,被这些临时诗人热乎乎、水淋淋地从锅里捞出来,和溶液一起凝固成永久的记忆。这几个人当中,汪德熙诗风婉约,张方风格豪放,而阎裕昌则属于民间诗人,他在汪德熙的威逼下也会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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