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联外交处于下风的情况下,日本被迫策动建立“满洲国”。处于张学良监视之下的溥仪,被土肥原密谋“请动”,逃离天津,踏上他的“满洲建国之旅”。
对于若榇内阁来说,所谓同意调查,只是一个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至于调查结果究竟会怎样,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有人会帮他们的。
就在关东军仙台师团进攻江桥的时候,肩负“满洲独立运动”重任的土肥原到了天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日本土匪此行的目的就是来为“满洲国”找皇帝的。
早已宣布退位的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就这样又一次走上了历史舞台。
溥仪那段日子正在家里郁闷着呢。
不是一点点郁闷,而是非常、十分以及特别的郁闷。
做皇帝,本来是人人向往的天下第一好工种。可如果是末代皇帝,那就另当别论了。
溥仪被人从龙椅赶下来的时候,牙都还没长全,皇帝什么味道根本就没咂得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作为清帝退位的条件,民国给予了一个“清室优待条件”,允许其保留帝号,仍然住在紫禁城内。
但是等到溥仪在紫禁城这个小王国内慢慢长大,吃穿虽然不愁,心里头却越来越不是个滋味。
也够难为他的。你想啊,天下第一工种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工作他能干或者愿干的?
他一遍遍走过金銮大殿,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缺少的是往日的荣光和山呼海啸般的朝拜。
寂寞、惆怅、无所适从。
这次第,正应了前朝一位皇帝词人的无奈歌吟:雕楼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位要说了,人嘛,只要日子过得去不就行了。你到紫禁城外面去看看,还路有冻死骨呢。
话说得倒也对。溥仪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作为一个末代皇帝,他并没有继承老祖宗康熙雍正乾隆那样的雄才大略,某种程度上,还沿袭了前任光绪皇帝的缺点,即精神和肉体一样孱弱。
末代嘛,要求哪能那么高。
复辟只是一传说
当然,有时候也转过复辟的念头,可惜他并不是主角。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率领五千辫子军进京,赶走了空头总统黎元洪,把溥仪推了上去。
那时候溥仪的确小小激动了那么一下下,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仅仅12天后,他又回到了无情的现实之中。
人们告诉他,张勋只是一个无能的丑角,而他只不过是被这个丑角利用的对象。
什么时候了,还在做皇帝梦,你给我下来吧。
溥仪只好又恋恋不舍地把头上的皇冠取了下来。
就这么混着吧。到这个样子,溥仪也打算认命了。
比起很多被关大牢、砍脑袋的末代皇帝来(典型例子是法国的老外皇帝路易十六),这真的应该算是不错了。不仅保住了脑袋,还保住了帝号,保住了紫禁城,已经是够有面子了,你还想怎么着,还能怎么着?
落毛的凤凰只要比鸡还强那么一点,也行。
可令溥仪没想到的是,就他这只落毛的皇帝,竟然也有人惦记。
谁啊?
西北军大帅冯玉祥。
在发动北京政变后,老冯架起大炮,把溥仪赶出了紫禁城。
对驱逐溥仪这件事,历来争论很大。
其实,你就是用死老虎来形容这位过气小皇帝都是抬举他了。以溥仪的性格和能力,与老虎这个称谓简直有天地之别。
到民国时候,要说他还有什么价值,基本上就是被人利用的价值,而他本人,则无兵无将也无权,在国民心中也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力(极个别的几个遗老遗少除外),是无论如何翻不了天的。
你说这样一个人,对革命究竟还有多大的威胁?
再说,你不给皇帝发工资,不给他地方住,甚至要消灭他的肉体,革命就成功了?
法国倒是马上把皇帝砍了,但也没能马上就建成真正的共和,而英国保留了王室,人家现代政治还搞得有模有样。
在这件事上,我个人一直很赞同那位辫子学究的名言——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就在当时,在文化界名头很响的胡适也提出过异议,当然,他没有从革命能不能成功上来进行论证,而是从他的留学背景出发,认为此举不符合英美流行的契约原则。
因为辛亥革命时,对溥仪下台是有约定的(《清帝退位优待条件》),那就是,你只要下台,我就给你好处,至少让你有体面和温饱,除了拥有帝号,还不让你渴着饿着冻着。
缩小了看,这就是一个合同。胡适认为,不管这个合同当初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订立的,但既然是双方真实意愿的表示,而且是合法文件,那现在合同双方都应该遵守这一合同,而不能说变就变。更何况,这还是民国政府和前皇帝的合同,堪称天下第一合同。如果这样一份合同都能撒毁,那还有什么合同能使人相信。
然而天下第一合同就这样当着天下人的面给撒毁了,还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末代皇帝溥仪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京城。这一年,他20岁。
原先在皇宫里,毕竟与外界接触很少,又丰衣足食,要说愁,也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等到出了宫,他才体会到,一个下了台的皇帝,真比一只过街老鼠好不了多少。
到天津港,原计划是准备飘洋出海的,可没有一个国家愿意让他以“大清皇帝”的身份登陆,都怕在外交或国际上惹麻烦。
就这样,暂栖变成了长住。
国民政府不给生活费,溥仪和他那一班人马又什么都不会(会了也不肯干),只好吃上了老本,也就是变卖从故宫里偷偷带出来的古董。
不管怎样,皇帝的架子还是不能丢的,这是一个面子问题。
在溥仪那个小圈子里,“宣统皇帝”开口闭口还是“朕”怎样怎样,而那些皇妃太监、遗老遗少也照旧要对这位小皇帝三拜九叩。甚至连他们住的地方都挂着“清室驻津办事处”的牌子,反正我的地盘我做主,就跟小朋友过家家一样。
这时候溥仪忽然听到了一个足以令他抓狂的消息。
孙殿英把东陵给炸了。
说起来,在民国前后那些大大小小的杂牌喽罗中,孙殿英实在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角色。他的一举成名,某种程度上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军队规模来盗掘清皇陵有很大的关系。
在中国,如果说墓葬算一种产业,那么盗墓则是与之相生相随的关联产业,其历史可以说是源远流长,多少天都说不完。
盗墓这项工作,利大,但风险也很大。且不提墓里机关重重,陷在里面,可能一不小心就出不来。就是能侥幸抱着宝贝爬出来,还得面临政府严厉的法律追究。
远的不说,明朝对此就有明确规定:掘了人家墓地还没来得及打开棺材的,要打一百下屁股,发配充军三年(“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如果棺材被打开,死人已经见光的,那就要判处绞刑,让你自己也陪着去做回死人,体验一下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已开棺椁见尸者,绞”)。
因此,一直以来,盗墓贼都是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坟,拿的执照都是个体户的。
开公司的也有。不过很少,而且那都是标准的乱世,没人管。
到了民国,也算同乱世沾上了点边,才让孙殿英这号人有了用武之地。
一般来说,盗墓的人都很低调,毕竟是冲着发财致富来的,都知道自己干的是件缺德事,被人骂了也不敢吭声。
但偏偏有人做了杂碎活,还能装高尚。
孙殿英就是这类人。
这位兄弟是这样向人解释他的盗墓动机的——先总理孙中山不是革了满清的命吗,他枪杆子多,可以革活人的命。孙某不才,可怜手上的枪也没几条,活人的命革不起,就只有革死人的命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小军阀孙殿英竟然能把他的盗墓事业上升到如此高度,简直可以与革命先行者的经国大业相提并论了。
此等惊世骇世之语,真可当得一个评价: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炸东陵这事一开始是秘密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民国前后的娱乐新闻很发达,狗仔队遍及各地,很快就有人捅到报纸上去了。
溥仪听到后的心理感受和反应,只能用目眦尽裂这四个字来形容。
虽说这个前皇帝向来为人软弱,而且早已威风扫地,但你要是真掘他祖坟,是个人都受不了。
对于国人来说,祖上的墓地不仅代表着对先人的尊崇,也预示着一种神秘的风水,可以说,自己一家老小今世混得好不好,基本上全指靠它了。因此,除非后代死绝,对祖坟那是看得和身家性命一样重要的。
东陵里埋的就是溥仪的祖上——外祖母慈禧太后。对溥仪来讲,这个外祖母是扶他上战马的人,如果不是慈禧点名,溥仪此时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做他的过气阿哥呢。
更让他气愤的是,这个狗日的孙殿英坚决贯彻了不盗则已,要盗盗绝的精神,不仅炸了东陵,还把乾隆皇帝的裕陵也给一道掘了。
要知道,康熙雍正乾隆那可都是满清一朝的偶像级人物。
溥仪气得浑身发抖。当年冯玉祥逼宫,也只不过是把他赶出北京城罢了,现在却有人给他来了个毁师灭祖,把祖坟都给挖了。
溥仪在所住的天津张园布置了灵堂,每日一祭。
对孙殿英切齿痛恨的末代皇帝还亲自动手画了一幅漫画,上面孙大盗化身成了小丑,正遭到两个怒目圆睁的正义之士的无情杀戮。
逼真程度直追文革时期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革命宣传画。
皇帝有怒不轻发,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回溥仪可真给激怒了,斗争精神十足,发誓一定要抓住凶手,报此血海深仇。
但是怎么报仇呢。
现在可不是那个眼睛一瞪,就能让对方人头落地的时代了。
皇帝倒是还在,午门却没有了。
溥仪只好以清室名义向国民政府发电,要求惩办孙殿英,赔修陵墓。
在老蒋眼里,孙殿英此类小毛贼本身就无足轻重,得到报告后,他也觉得这小子做的事情实在太过龌龊,马上就命令严厉查办。
东陵盗墓案具体交由当时任平津卫戍总司令的阎锡山侦破。为了郑重其事,蒋冯阎李四巨头还特地派出代表组成高等军法会,进行四方会审。
这么大的架势,溥仪认为一定能够沉冤昭雪了。
结果——阎大侦探宣告,由于案情过于复杂,侦破工作暂无进展。
暂无渐渐变成了毫无,最后变成了渺无声息。
军法会审不了了之。
溥仪大失所望。
后来他才知道孙殿英用盗来的赃物上下打点,竟然把事情给摆平了。
东陵大盗,愣是毫发无伤。
而老蒋是个很实际的人,从一开始就没真把前落魄皇帝溥仪当回事,接着又忙着跟老李老冯老阎他们斗来斗去,惭惭地也把这件事给忘了。
堂堂皇族落此境地,简直连当年的杨乃武和小白菜都不如。
每一天,被伤害被欺骗,我早已厌倦。
每一天,在绝望中徘徊,我等待着你的出现。
如果说以前的溥仪还只是悲和愁以外,现在应该加入一个新的感情元素,那就是恨!
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捶胸顿足,恨得想骂脏话。
可到最后还是只能仰天长叹。眼下这种样子,变不了天啊。
但是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脑筋急转弯
土肥原的造访让几乎陷入绝望之中的溥仪眼前为之一亮。
这个笑容可掬的日本人告诉他,他可以回到满清的发祥地——满洲,去建立和领导一个新的国家。
“在这之前,有一个张学良,但是他已经被我们赶跑了,以后你将是那里的最高主宰。”
最后,土肥原还不忘添上一句话:我们日本人会帮你。
在亲耳听到这些话后,溥仪顿时心跳加快。在这个世上,梦想成真这句话原来是确实存在的。
没有什么地方比满洲更适合于自己东山再起了。几百年前,我的祖先就是在那里发迹的,几百年后,我将要在那里重建一个新的伟大帝国。
溥仪虽没有尔祖的才能和魄力,但重操祖业的志向长久以来一直没有泯灭过。现在重回东北的障碍既已排除,而且日本人还答应帮忙,他就把小胸脯往前一挺,准备上了。
土肥原始终在观察着溥仪的表情,他知道成功有望了。
但接下来溥仪提到的一个人和一段话,却让他感到大为尴尬。
这人也是个日本人。但他跟土肥原的说法完全相反,就是要溥仪好好在家呆着,哪儿也别去,更不要跟在别人后面凑热闹,搞什么满洲建国。
此人身份非同一般,他是天津的日本总领事桑岛。
更令溥仪吃惊的是,桑岛这番话还是日本外相币原的意思。
溥仪就弄不明白了,都是日本要人,怎么说的话前后矛盾。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他怀疑关东军的招牌是不是真的很过硬。
土肥原一听就明白了。
妈的,政府什么卵用都没有,就会败我们军人的好事。
他赶紧向溥仪介绍了一下日本的国情,表示政府无所谓,别说币原只不过是个外交部长,就是总理若榇出来,说话也不一定管用。
溥仪愣住了。总理都不济事,那谁的话管用。
土肥原向这个很少出门的小皇帝道出了秘密:“在我们大日本帝国,只有天皇说的话才算数!而天皇对我们军队,对关东军是绝对信任的。”
溥仪放心了,看来眼前这位关东军的代表没有忽悠他,天皇和关东军是支持他建国的。
于是,溥仪开始问起那个对他来说最关键的问题——“请问这个新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脑筋急转弯相当熟练的土肥原马上接口:“这个我前面已经回答您了,是由您,宣统帝做主。”
土肥原显然抵估了溥仪,因为这位兄弟虽然智商不高,但也不是全无心眼,他抓住不放,穷追到底:“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要知道的是这个国家究竟是共和,还是帝制?是不是帝国?”
土肥原心里嗝噔一下,看来这浆糊是捣不成了。
按照关东军内部的意见,为了照顾国际上的舆论,特别是应付国联,这个“满洲国”的外在形式是准备先搞成共和制的,但如果现在就这么说,他担心溥仪根本就不会答应。
好个日本老特务,当下不动声色,脱口而出:“帝国,当然是帝国,完全没有问题,陛下是回满洲当皇帝的干活。”
听到这个答案,溥仪满意了。
宾主言谈甚欢。
两人见面谈话是在晚上,又是在日租界(溥仪就住在里面),都以为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想不到那时候的狗仔队着实是无孔不入(也可能是有人通风报信),竟然第二天就见诸报端了。
消息见报后,犹如搅动了一池春水,溥仪的旅馆开始热闹了。各方神仙或托人,或捎话,或写信,向溥仪传递各种各样的态度,而这些态度中的很大一部分,都不主张溥仪跟着日本人去满洲。
神仙中当然不能没有了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
在得知溥仪的最新动向后,老蒋立刻急了。
作为一个玩政治的老手,他岂能看不出土肥原的真实用意所在,那是想把小皇帝当枪使呢。
按老蒋的脾气,这时候就应该派兵“保护”,或者干脆让人把溥仪请去“喝茶”了。
别说老蒋不敢这样做,连党内巨擘胡汉民他都这样“款待”过,还有什么不敢的。
问题是溥仪住的地方比较特殊,是天津日租界。
作为国中之国的租界,本身就是一个很难逾越的红线。当年国共特工大战,那些地下党一入租界就犹如进入了半个保险箱,中统的人都只能看着干着急,根本就不敢自己动手抓人。
当然,实在要抓人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那就得通过外交手段发照会,让租界区巡捕房的红头阿三们代劳,然后再设法引渡回来(操作过程可参考中“孙红雷”女朋友的入狱经历)。
普通租界都这么麻烦,更别说是日租界了。
无奈之下,老蒋只好派人去给溥仪讲好话,并且承诺,只要他答应不迁入东北或是到日本定居,可以恢复清室优待条件,北平和南京任由其选择居住。
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思想政治工作当然不会有任何效果。
溥仪不听犹可,一听大为激动。
哦,这时候想起我来了,知道我的价值了,什么都肯答应了。早干什么去了?!
告诉你们,晚了!让你们的冯玉祥、孙殿英、优待条件都统统见鬼去吧,兄弟我就要去开拓新帝国了。
老蒋碰了一鼻子灰。
溥仪可以不听老蒋的话,但他得尊重周围那些遗老遗少们的意见。偏偏这些人意见还不统一,有的说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赶快动手,不然就迟了。还有的却说现在形势看不清楚,不能轻举妄动。
他的师傅、时年已85岁高龄的遗老陈宝琛甚至不顾年事已高,亲自赶来进行劝谏,要求他慎重考虑和行事,不要因听信日本人的一面之辞而棋错一着。
溥仪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周围的人七嘴八舌,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得知这个情况,土肥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虽然溥仪就在自己眼鼻子底下,但他也不可能强行把溥仪绑走。
这时有一个人意外地帮了他大忙。
晚上,溥仪住所收到了一筐水果。保安在检视时,竟然发现里面藏了两枚炸弹!
送水果的人,叫作张学良。
我知道有很多资料都论证这件事不可能是少帅本人所为,有的说是土肥原施的反间计,甚至还有人干脆说保安就是个间谍,那炸弹是他按土肥原的授意放进去的。
但张学良做这件事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一直以来,少帅从没有放弃过要收回东北,而他也深知,溥仪如果去东北意味着什么,一旦这位末代皇帝在那里复辟,东北问题将变得异常复杂,那样即使国联出面,要解决问题也会变得难上加难。
此时张学良虽然执掌华北,可是由于溥仪身处日租界,一时又没法把小皇帝怎样。除了警告,确实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
然而这件事弄巧成拙。溥仪的胆子过小,两枚炸弹就足以把他送进土肥原的怀抱里去了。
溥仪很快认定,只有日本人才是最可靠的,也只有依靠日本人的帮助,他才能最终逃脱死亡的威胁,也才能重建属于他的帝国。
得知溥仪终于答应跟他走了,土肥原喜出望外。
不过接下来,他必须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把溥仪秘密带到东北。
虽然日租界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出了这个租界就很难说了。
自从报纸披露他的动向之后,无论是老蒋还是张学良,都没闲着,他们都在紧张地注视着天津的一举一动,溥仪那里稍有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去东北,就是出一个天津卫又谈何容易。
可是土肥原有办法,因为自从来到天津后,他就一直在策划和准备着一个惊人的计划。
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得以成功,他将有可能成为另一个石原,或者说华北的石原。
别忘了,他可是有名的“土匪源”——土匪的源头。
天津事变
为了他的计划,土肥原必须要找一些人来帮忙。
什么人呢?
天津混混。
每个地方的混混都有每个地方混混的特色。天津混混的特色是敢惹事,而且还能惹出各种花样来。
对于天津混混,天津作家冯骥才有很多非常精僻的描述。
按照他的说法,天津混混是什么钱都敢赚,什么饭都敢吃。
这个赚钱有两类赚法,一类叫文赚,一类叫武赚(纯系本人的总结,无学术价值)。
相对而言,文赚既有档次,也有面子。
天津卫这个地方,向来是鱼龙混杂,可以说上至前皇帝,下至苏乞儿,什么鸟都有。
但不管啥样的人,有一点你千万不能忘记,那就是无论如何得跟混混们搭上关系。
以前我买不到枪,以前我没有地盘,以前我找不到人给我投票,唉,真是烦恼。
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只要你认识了混混,递张名片,摆桌饭局,请几个客人,嘿,你猜怎么着?
全搞定了。
真格是人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不过您一定得认准了,只有天津混混才有这能耐。
直说了吧,只要在天津卫的地面上,就没他们办不成的事。
这个就叫文赚。
武赚相对比较简单。
当然,武赚不是武打,用不着有成龙、李连杰、甄子丹那样的好身手。所需要的往往可能就是——一桶大粪。
生意来了,有人出钱,让你摆平谁谁谁,你就乘三更半夜把这桶大粪泼到他家大门口去。
战术目的很明确:不臭死他,也要恶心死他。
如果还没有效果,那你就如是者三,一直弄到这家托人求和为止。
不用说,托的那个也是混混。
至于什么饭都敢吃,建议尚能达到温饱线的外地混混免试,因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霸王餐。
在天津卫的大酒店,你如果看到这样的家伙:穿起衣来像帅哥,点起菜来像大款,吃起饭来像饿鬼,付起帐来一文不给的,你千万不要感到奇怪。
这就是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的那种什么饭都敢吃的混混。
对于这种混混,酒店早已见怪不怪,有的是棍棒家伙侍候着。
这里面还有个规矩,被打的混混有所谓三不许:不许出声,不许咬牙,不许皱眉。除此之外,你只需要护住自己的吃饭家伙,然后完成一个经典的技术动作——就像我们吃烧烤一样,打完了这边,你得把另一边翻过来让人家打。
你还别觉得这个动作简单,亲自体验一下就知道了,不容易。
这种场合想玩点花头纯属妄想。虽然没有电子监控,但旁边公证人员、监督人员一应俱全,不打到你熟透就不带喊停的。
当然最后还会由人负责把你送到家,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无法走着回去。至于什么医疗费、营养费以及演出费,皆由酒店买单,反正一样都不会少。
其实人家酒店也不亏,虽然多了开销,却给食客们上演了一场生猛海鲜式的娱乐节目,提高了酒店的知名度。那些食客则更是犹如吃饭抽到了幸运奖,全过程看的那是目不转睛,齐声叫好。
总之,大家皆大欢喜,各取所需。
土肥原找的就是这些社会渣滓。
除了本地混混,无处不在的日本浪人、朝鲜浪人也有一些。土肥原把他们组织起来,给他们发枪发工资,每天进行军事训练,名之曰:便衣队。
在一个月黑风黑的晚上,便衣队起事了。
这就是发生在民国二十年(1931年)11月8日的天津事变。
为了便于区分,土肥原事前给他们每人分发了臂章,分为五色,黑的是日本人,白的是朝鲜人,红黄蓝是中国人。
显然,这就是一群出来闹腾闹腾后就准备回家洗洗睡觉的乌合之众,战斗的目的性和意志力不是完全没有,而是近乎于零。
不过这倒也难不倒土肥原。
不知道往哪里冲?
那就派两个日本宪兵,穿上便衣,戴上白袖章,给他们带路。
目标直指天津的中国政府机关、警察局、电话局,都是戒备森严的核心部门。
一时间,天津城里枪弹乱飞,一片大乱,居民商户关门的关门,闭户的闭户,没人再敢上街了。
随即,日租界和天津中国管区宣布戒严,街上的路灯全部熄灭。
那几天,天津彻底变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而这,正是土肥原想要达到的效果。
张学良手忙脚乱,穷于应付,再也无暇顾及对末代溥仪的监视居住。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在土肥原的安排和陪同下,溥仪藏在汽车的后背箱里,逃出天津,到大沽口坐上了日本“淡路丸”号商轮,开始了他想像当中的“满洲建国之旅”。
不过,土肥原的另一个目的却没能达到,等于计划失败了一半。
那就是克隆“九一八”事变,把天津变成又一个沈阳。
失败并不奇怪。
石原为了他的计划,足足筹备了两年,而土肥原却只打算用两天时间。
石原除了守备队,还有仙台师团,有他偷偷从朝鲜拉来的预备队。
土肥原虽然也有支撑他行动的华北驻屯军(因司令部在天津租界,所以又称天津驻屯军),但人数少得可怜,在天津卫能帮上忙的更是只有几百人,大约只相当于一个中队。
人也忒太少了点,跟关东军比都不能比,真打起来,怕给人家塞牙缝都嫌不够。但凭这点料水,土肥原就打算在华北再复制一个“九一八”了,也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靠浪人和混混冲锋陷阵,当初的石原也不是没想过,后来总觉得不妥,所以又放弃了。
在这位“天才”看来,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打在七寸上,彻底解决问题。
土肥原却不是这种想法。人家是纯正的“中国通”,知道天津卫的规矩:这块地面上,就没有混混们办不成的事。
而且天津不是沈阳,没有那么多的东北军,有的不过是一些警察和保安队而已。
在土肥原看来,连东北军都是那么一副欠揍的模样,更别提这些地方小角色了。
派混混对付,足矣。
混混们冲出租界后,马上就“宣告攻克”了边上的一座警察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人值班),这令在土肥原带溥仪离津后,直接负责指挥此次行动的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香椎浩平中将(陆大21期)信心大增。
什么省政府(河北省政府设在天津)、市政府,什么警察局、电话局,都不在话下,用不了多久,就会统统被我们的便衣队“一举攻克”,到时候只要跑出来发份声明,派租界的部队顺便接收一下就一切OK了。
现实很快教训了狂妄和自大。
混混毕竟是混混,不能随随便便就跨专业当战士。在这一点上,哪怕你突击培养、魔鬼训练也不行。
再者,这土肥原的出手也太有点那个了。
据后来被逮住的便衣介绍,土肥原一天发给他们4毛钱,基本只能用来吃吃快餐,连下顿馆子都不够。
有位仁兄更向警察喊冤,说要不是他原本是码头扛大包的,又有熟人介绍,就这点钱,鬼才愿意跟在后面出洋相呢。
最后还气呼呼地来了一句:小日本,真抠门。
所以我们一定要知道,便衣队跟加里森敢死队这样的国际雇拥军还是有区别的。
有了高薪,才能吸引高端人才,一向都是如此。
打仗可不像泼大粪、吃霸王餐那么简单,那是要流血死人的。在混混们看来,你随便打发个三瓜两枣,就要让我去给你刀口舔血,这也太过分了。
更何况,天津的保安队不是一般保安公司出来的,他们手里拿的也不是只能用来吓吓人的短棍,而是真枪实弹。
天津保安总队,根本就是东北军改编过来的,是正规军。
由于对比过于悬殊,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悬念,便衣队没几下就败了。败了以后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掉转头就往日租界方向跑。
这才几天功夫,混混们就对日本人这么忠诚?
不是忠诚,而是知道保安总队不敢往日租界里闯。再说,还可以继续到日本人那里去领工资呢。少归少,好歹每天也有4毛钱,又不用干活,跟白给的一样。
香椎对手下这帮小子被打成这样,还能想着回来颇为感动。他立即出面,以枪弹无情,可能误伤租界内日侨为由,要求保安总队必须在距离日租界边界线300米处停下来,不得逾越雷池一步。
有了这条救命的线,混混们才摆脱保安队的追击,一窝蜂地逃进了租界。
土肥原和香椎想在天津变天的计划失败了。
归根结底,土肥原不是石原那样的军事天才,他所擅长的,还是煽阴风,点鬼火,搞搞阴谋诡计的那一套。
土肥原走了,香椎不服气,觉得可能还是训练时间太短,便衣队上阵过于仓猝的缘故才导致了失败。
那就再多练几天嘛,不信水平提不高。
10多天后,即民国二十年(1931年)11月26日,重整旗鼓的便衣队又出发了。
历史上称其为第二次天津事变。
这事要放在石原身上,绝对不会出此烂招。
什么叫做偷袭,那得是在人家不知道的情况下。现在声势搞得这么大,就算保安总队再迟钝也知道要防着一手了。
当然,香椎也汲取了教训,没有再让混混们大喊大叫地从日租界里直接杀出来,而是事先就把他们放了出来。
等到天色一暗,日军便在日租界里以熄灯为号,用大炮猛轰政府机关和公安局,借以掩护便衣队的进攻。
但这次比上次更惨。
因为保安总队早就在周围候着了。
躲在租界里我逮不着你,出来了还不是有一个打一个。
一个回合不到,便衣队就被揍趴下了。
租界内的香椎气急败坏,自己都恨不得端起机枪,把这些白吃他饭的饭桶们都一块突突了。
眼看着这场名为天津事变(又称便衣队暴乱)的行动就要破产了。不甘心啊。
香椎把牙一咬,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要么不搞,要搞就搞大。
他一边命令日军向中国管区胡乱放炮,一边致电关东军,说不好了,东北军在天津也动手了,我们人少,打不过,你快来帮忙。
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等着的就是这句话。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锦州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