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化传承,捍卫我们的精神家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任学安 本章:活化传承,捍卫我们的精神家园

    很多人问过陈哲同一个问题:你在那儿到底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陈哲和他团队成员的回答是:我们不是去采风,不是去扶贫的,我们做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活化传承”。

    对方都对这个词感到很陌生。即使你对他们解释说,我们是要把少数民族生活劳动的整体环境尽可能地保存下来,全方位地将他们的文化沉淀下来,并且通过组织将其传承下去,他们或许还是一头雾水,因为他们看不到这其中有什么价值。

    而且,陈哲的这个小组,所有人都是没有报酬的,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他们看不到这项工作带给小组成员精神上、人格成长以及心灵上的回报,而这些回报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小组成员也开朗地表示,价值观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有人认为没意义的,其他人可能觉得很有意思,这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但是对于陈哲而言,他是一定要把这条路走下去的,无论前方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他。

    因此,陈哲遇到了很多不解。对于企业家或者商人而言,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东西,文化也好、艺术品也好,他需要将它变成商品,这是他的责任。在别人看来,这个计划是无利可图的,他们不会了解陈哲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责任,不能了解他追求一生的梦想,或者说得简单一些,不会理解他最喜欢做的事。正是这种责任感,让陈哲将“土风计划”内化成了他自己的使命。

    在陈哲团队里的人看来,他在漫长的路上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人。这一计划的很多想法,还是比较前卫的,也是比较宏观的。如果具体细化到一件小事,或者涉及他人的一些小利上,陈哲就需要让人们了解自己所做的事,这就涉及沟通的问题。他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每一步都是困难重重。

    “土风计划”首先在云南兰坪县推行,重点是兰坪县河西乡箐花村玉狮场自然村。

    普米族被称为“怀恋故土的民族”,是我国的少数民族之一,现有人口33600人,主要居住在云南西北高原的兰坪老君山和宁蒗的牦牛山麓,少数分布于丽江、永胜、维西、中甸,以及四川的盐源、木里等地,与汉族、白族、纳西族、藏族等民族交错杂居。

    玉狮场,在森林的深处,离最近的集镇也有20多公里。苞谷、青稞和羊,是村民的主要生活来源。上百年前就是这样,现在基本上还是。这里是普米族的聚居地。之所以选择这儿,陈哲有他自己的考虑。

    普米族村庄玉狮场有上千年的大树,大树与村民的生活息息相关。

    在考察普米族文化的时候,陈哲是从文化生存的环境着手的,因为文化是根植于民族的生存、劳作这样的日常、天然环境当中的。如果环境不存在,这个文化赖以生存的机制就不存在了。他发现,普米族的所有歌曲都跟森林有关。于是他开始进入山村去寻找大树。

    在中国许多地方,巨大的树已经不存在了。陈哲在中国大地走了十几年,也看到很多片林子,都没有兰坪县的茂盛和原始。直径2米、周长6米多的树很常见。人站在树下显得如此渺小。那里的森林是玉狮场的村民用血汗保存下来的,他们曾英勇地和砍树集团作斗争。村民向陈哲介绍,这些树很多都有1200~1500年了,唐宋时期就在这里生长了。村民捍卫森林的精神,感染了陈哲。

    他说:这些树站到今天,在中国几乎是绝无仅有了。站在树下的时候,想着一件事:如果这样的树给我带来一种震动的话,那么它们会给中国带来什么样的喜悦?一个民族保护了罕见的原始森林,也守卫着他们的传统。可惜的是,这个传统正面临断裂、弱化。他们的作为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他们的价值尚未被人们充分认识。我们就开始推动土风计划,到今天,很多人参与进来。我们就想通过大树的故事,告诉全世界,中国人还能保留一片完整的精神家园。

    陈哲心里很清楚,中国现在最缺乏的是“大树”,是“精神家园”,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提供一种真正有效的模式。

    陈哲慢慢摸索出一条路子,他觉得有效的办法是创造小树与大树亲近、来往、学习、模仿的机会。因此,能不能把年轻人组织起来,向老年人学习,学习歌舞、祭祀、传统的劳动技能,比如编织、刺绣,比如制作口弦、羊头琴?

    他想在村寨里成立一个学习小组,小组成员都是年轻人,让他们做村寨的协调员,或者说作为C(大树的枝叶)。

    陈哲说,“土风计划”要有建设性、思想上的引导性。因此,他需要让这个民族了解自己的民族文化,并为之自豪。一个民族不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他们需要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这样才会有自豪感,才会自觉地将自己的民族文化进行传承。陈哲觉得,决策应该交给村民去作,让他们在一个良性循环的系统中更深地了解自己的母体文化,这样的话,即使陈哲没能完成这个计划,但却可以薪火相传下去。

    2002年,陈哲在兰坪建立了第一个“山村小组”。

    2003年,他带领普米族艺人参加广西民歌节。

    2004年4月,他带领普米小组参加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会议。

    2006年2月,“普米族文化”入选“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

    2007年,普米小组参加“亚太及中国人与生物圈高级会议”,并作专场展演。

    2008年4月,陈哲和村寨中的16人一起,赴上海参加“2010世博会”前期活动。

    ……

    这个历史进程表,似乎可以看做陈哲的成就列表。但这其间的艰辛,却不是这几步可以简单说明的。

    2003年的除夕夜,地上下了很厚的雪,陈哲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大家都找不着他。他一个人在那儿踱步了很久,想了很多,想着应该怎么去做这件事,这不是那么简单的。这项计划的推行中肯定会有挫折,遇到挫折以后怎么办呢?

    “土风计划”进行得很难,经费太少,何况,这其中的很多事情有钱也未必做得到。

    1992年,陈哲还是很有钱的;2002年,陈哲也算富裕,至少,当他卖掉房子的时候,手头有那么上百万元。现在,这笔钱全都流进了“土风计划”,随风而去。

    刚开始推行时,陈哲希望村子里的年轻人能够学会老人们都快忘记的民歌、舞蹈、手艺和祭祀仪式,这种学习过程构成了“土风计划”的主要内容。他组织了一个小组。但首先是村里人不支持,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个外来的文化人到底想干什么。他把小孩子组织起来,耽误他们干活,耽误他们上学,耽误他们“找钱”,去学一些花哨的“文化”,半夜还在火塘边跟着村里的老年人学跳舞,学祭祀。

    普米族文化传承小组有学员专门负责解决成员的思想问题,有些人不愿意学或者学了几天以后苦恼了想退学,他就得去向他们强调文化的重要性。

    不要说整个“土风计划”,仅仅是“普米传承小组”,从2002年到2008年,就经历了好几次震荡,小组组成了又解散了,成员来了又走了,满怀的信心最后都被疑心和焦虑所冲淡。

    陈哲还面临着其他问题。玉狮场的树,一直被人盯着。

    玉狮场有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人马驿道,孩子们从这里到镇上上学,老人病了,从这里由人抬到医院去。

    玉狮场村村长杨周泽说:我们之所以贫穷落后,很大程度上是交通不便,交通改变了,我们什么事情都好办,路通了我们方便得多。我们建房子运材料,马上运到工地,现在我们想砌砌不了,外面拉不过来,我们需要的百货商品运不进来,运的成本太大,代价太高,我们付不起。如果是路通了,我们当地有些土产品可以打入市场,可以运出去,像水果,吃不了多少,都烂在地里面。

    2005年,县、乡两级政府决定安排部分资金修路。但是一些媒体担心生态会遭到破坏,工程停了下来。

    如果砍树的老板来,非要砍掉这儿的树,或者不经过村民同意就砍了,村长和村民会齐心协力地反抗,这已是历史多次证明了的事实。

    陈哲说,我们都知道一个前提,哪里路通哪里原始森林就消失。普米族这个村寨与森林相伴400多年了,它的敬山神、它的祭祀、它的礼仪都跟这些环境有关。环境不存在了,文化环境哪里有?人不存在了,文化的依附哪里有?这个实质的问题摆在面前,想回避都回避不了。

    路旁大片的树倒下了,将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所以,他希望找到一条绕过原始森林的路线,为此,他还专门找了上级部门。但是,工程过于浩大,事情不了了之。

    “土风计划”在云南有很多项目点,玉狮场只是其中之一。普米传承小组的成员也不是全来自玉狮场,而来自所有普米族人的村庄,包括与四川交界的宁蒗县。普米族的3万多人,分散居住在许多县里。很多村庄遭遇的“危险”超过玉狮场。“至少玉狮场周围的8万亩林子现在还没有被动过,而其他村庄几乎都把树砍了。”自然破坏伴随的其实就是心灵的破坏,自然界发生的水土流失,伴随的是文化的水土流失。

    好在陈哲十几年的坚持得到了一定的反响。

    口弦是当地的一种特色乐器,是竹子削成的宽约1厘米的薄竹片,中间切上两刀,一头连着,一头断开,像个簧片那样能够震动。三片或者四片,一手拿着放在嘴前,嘴里吹着,另一只手伴弹着。

    口弦过去常用于男女之间沟通,还可表达思念家乡、思念母亲的感伤情怀,或者是挺温馨的一种感受。而现在,起码前一种形式,作为男女青年交往的一种表述、传达的工具或者是表述的形式,在今天的山村里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已经有手机了。

    陈哲看到了这个苗头。他努力寻求着维持的方法。

    陈哲在发现了普米族令人震惊的口弦后,成立了口弦传承小组,开始时由几个女孩组成,但后来她们迫于各种压力,一个个相继离去。有的女孩宁愿选择外出打工。最后一个坚持下来的女孩,在唯一支持她的同伴也离开后,给陈哲打了一个电话。陈哲对女孩说:“只要有你在,有你一个人在,这个小组就永远存在。”

    陈哲的话给了女孩坚持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从16岁到22岁,女孩坚持了6年,慢慢地,这个小组现在已经发展成8个人。这个女孩2008年参加了上海音乐厅的演奏,用一根小小的竹片,靠着上下唇舌的配合,演奏出了旋律完整并伴有多重奏的美妙乐曲,将大山深处令人神往却濒临失传的民族文化展示出来,令现场听众叹为观止。

    这些女孩们,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出大山,被别人误认为纳西族、彝族或者维族。慢慢地,她们的服装被外人所了解,她们的舞蹈音乐被外人所欣赏,她们的民族文化被外人所尊重和认可。

    2008年春节的时候,17个普米小组成员中,有9个人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回到了玉狮场。有8个人,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都在北京世纪坛的庙会上演出。她们感觉到,一些观众一直在关注她们,这让她们的表演更加有了信心。虽然每天下来她们都很累,但看到观众的笑容就完全放松了。

    人们对普米族由陌生到了解,她们充当着重要的使者,将自己民族的信念和文化传播开来,同时也向人们宣扬着这样一种价值——自然是美好的,需要保护;文化是美好的,需要被尊重和传承;精神家园是每个人都需要的,而这个精神家园可能就在你自己的心底,只是你把它抑制了、弱化了、隐藏了。你只要稍微转个弯、回个头,就可能重新触碰到它。

    玉狮场的一些村民说:“在陈老师来之前,我们没有太想过,到底我们的文化有多大价值,我们保护森林的传统有多么重要,我们面临的文化流失和断裂的危险有多么巨大。有许多人认为,生活在改善,只要生活改善了,文化就会回来;只要生活改善了,自然环境就会好转。现在,我们开始慢慢有些明白了。文化丧失了,就像石头下了山一样,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那里的人们现在保持着对陈老师的热情,因为他们知道,“土风计划”是对普米族利在千秋的事。随着这一计划的继续推进,他们会愈加意识到自己民族文化的价值,愈加产生保护这些精神财富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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