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是我们两年前搬到费城,寻找出租公寓时遇到的第一个经理。
先生比较喜欢茉莉说话时那种直来直去的、痛痛快快的性格,便很快地看了房子,签了合同。可我却一直不大喜欢这位经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觉得她看上去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茉莉的人并不像她的名字那么美,她是那种典型的人高马大的美国中年妇女,带着一付老式的眼镜。棕色的眼睛大大的,但却缺乏神采。头发修的既短且薄,刚好盖住头皮。她的脑袋看上去要比一般人的大,但脖子却又比一般人的短,给人的感觉是把脑袋直接放在了肩上,两只胖胖的胳膊像是被吊在身体的两侧。
茉莉喜欢红色。多数的时间是一身大红。有时是上红下黑,偶尔,也穿一些亮紫和嫩黄的上衣。她有着全楼每个公寓的钥匙,串在一起,总有百十来把。用一根长长的黄色的带子吊起来,挂在肩上,像个书包似的,一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响个不停。总是人未到,声先到。
茉莉说话高声大气,好像从不知温柔为何物?笑的声音也是震天动地,从老远便可以听到。对于大楼里的住户,茉莉也并不十分热情。见了面,高兴时便面无表情地说声“你好”,不高兴时则视而不见。
但是在这里住久了,发现茉莉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经理。难怪她在此当经理,一做就是十五年呢!
茉莉经理手下管理着五六个人,包括秘书、维修工和清洁工。茉莉把他们个个都调教得很出色,工作上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平日,走在楼道里,从未看到工作人员扎堆聊天的,全是各司其职。
茉莉对于大楼里的成百家住户,都了如指掌。每家公寓里都会常常遇到一些小麻烦,比如:水管漏水、下水道不通等等。只要给茉莉打个电话,不到两分钟,她准会将修理工送上门。我在美国住过不少公寓,很多公寓对住户的困难,一拖再拖,往往是一个电话打过去,两三天才能见到修理工的影子。
费城是个十分古老的、有着悠久历史的美国东部城市,所以市内处处可见老旧但却别具一格的建筑。我当时所住的那所公寓大楼,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了。因此,楼里的电梯、地毯、墙壁、灯光都慢慢地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茉莉和她手下的人总是尽其所能,把大楼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光鲜靓丽。让大楼看上去虽老旧但却整洁,虽不起眼但却十分舒适,使住在这里的住户,人人都有一份家的亲切感。
我和茉莉平日不过只是点头之交。2004年初夏,先生因公出差北京,不幸病倒在那里。而我当时又因故不能及时回去,内心不断地焦虑和煎熬着。实在受不了时,我便想找人说说。说也奇怪,我那时想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茉莉。
我走进设在一楼的茉莉的办公室。她一看见我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便问我出了什么事?她这一问,我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下来,我说我先生在北京生病了。她马上问她可以帮我做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心里难受,想找人说说。茉莉静静地听我讲话,同时也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拥抱我,告诉我她会为我先生祷告。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问问我先生的情况,直到北京那面一切情况好转起来为止。
茉莉看似粗犷,不拘小节,但实际上她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有一次,我去她办公室交房费。她看到我,顺口对身边的秘书说:“萍是个很爱读书的人。”这让我有些吃惊,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交流。“你怎么知道?”我问。她说:“我上次去你家,看到你的书架上摆满了中英文书。”我的公寓虽不大,但是摆设却不少。茉莉去我家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她没看到别的,却看到了书架上那书籍林林总总的,可见茉莉关心的不是住户的贫富,而是他们的精神爱好。
女儿进了大学之后,先生又经常不在美国,茉莉便觉得我太寂寞了。她建议我养只小猫。那幢大楼里,凡是养小动物的家,都要按规定每月多交20美元。茉莉坚持说我的情况特殊,并主动和房主交涉后,通知我可以免费养猫。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买了一只灰、黑、白三色,纹理十分清晰又漂亮的小猫。猫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自从它来到了我的身旁,自然带给我许多出乎意料的喜悦。我在享受和小猫相依为命的日日月月里,当然也从没有忘记过茉莉的一片心意。
渐渐地,我和茉莉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朋友。茉莉生活中最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女儿。她女儿和我一样,也是学牙医助理专业的。她的女儿既懂事又孝顺。茉莉过五十岁生日的那天,满面春风地站在走廊里,无论见了谁,都会送上一支棒棒糖。糖是茉莉的女儿为母亲生日亲手做的。做工细致而又讲究,糖本身是乳白色的扁圆形奶油糖,糖上面,用淡粉色的奶油写着“祝母亲生日快乐”。每块糖都用一张透明的玻璃纸包着,收口处用一条淡粉色的丝带系上一个可爱的蝴蝶结。所有拿到糖的人,都赞不绝口,说茉莉是个有福气的母亲。于是,茉莉又扯着嗓门,叫道:“是的,是的。我很幸福!”
因着茉莉自己有一个好女儿的缘故,对楼里有女儿的家庭就格外关注。她对我的独生女儿安妮其实并不熟悉,只是见过一面而已。但她逢人便夸“萍的女儿安妮是个聪明好学的女孩儿,拿了高额奖学金,在名校里读书。而且还会弹一手好钢琴”。
然而,我在这所大楼里出名的缘故,既不是因为我有一个聪明的女儿,又不是因为我是这里的唯一的东方女人,而是因为我会做色香味俱全的春卷。
很多美国人对遥远辽阔的中国的了解,也真是少得可怜。只要问起中国,答案就是“长城”和“春卷”。而“长城”是意念中的东西,“春卷”则是能吃得到、品得着的东西。我也是来到美国之后,为了许多美国朋友的爱好而学会做春卷的。经常地为女儿的朋友们、先生公司里的美国同事们做,当然我也可以给茉莉和楼里的工作人员做一些。
茉莉平日无论多忙,只要一见我的春卷,两眼立刻光芒四射。跟着便提高了嗓门问我:“萍,你有没有甜酸酱?”好像我理所当然地应该为她准备好甜酸酱似的!我说没有。于是她便站起来,里出外进地找她的甜酸酱。美国人的习惯,吃什么东西都要蘸着甜酸酱。茉莉每吃完一次,都会赞不绝口很多天,或是送上一张感谢卡。
公寓经理,在美国是一个阶层。上有房主,下有住户。她像一个大家长,终年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工作内容,除了琐碎还是琐碎,而茉莉却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愉快从容地做下去,把日日月月的小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顺利地运转下去,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世间的故事不正是由这样千千万万个平凡人的点点滴滴的辛勤而写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