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伍生闹肚子,后晌吃了青稞面搓鱼儿,怕是太硬了,肚子不服。天擦黑时,伍生抱着肚子往茅厕跑。茅厕在小坡下,跟下面院里的离得不远。沟里的茅厕都这样,半人高的土墙,边上开个豁。伍生刚要钻茅厕,丫头小小快快跑他前面,进去了,她也闹肚子,比伍生还急。
伍生只好抱着肚子,往下面院里的茅厕跑。这种事儿平日也有,庄稼人没太多讲究,互相蹭个门借个衣裳上个茅厕都是平常不过的事。可那天太是凑巧,巧得跟卷里唱的一样。伍生一进去就扒下裤子,实在忍不住了。等他腾地一声拉出稀时就听见响动,扭头一看茅厕里还蹲个人,看不清是谁,夜已黑了,只是朦朦胧胧一个影。伍生刚要问你是谁,那影动了一下,像是把头躲开了。可头一转身子就转,反把屁股亮给了伍生,伍生看见一片白,生白,月白,灼人眼。伍生知是谁了,再想起已来不及,就听那影发出很急的声音,一定是认出伍生了,想骂,又不忍,想跑,又起不了身,一起怕伍生看见的更多。只好东拧拧西扭扭,很别扭。伍生忽地想起小小,意识到不好,要是叫她看见可就完了,忙说,你甭动,完了我先走,你过会再走。
伍生仓皇逃出茅厕,已是一身汗,幸好小小还没完。他长舒口气,妈呀,这是啥事儿。
这是五年前的事,牛月英还没疯,不过下面院里的斜眼子却在不久后死了。
现在是五年后,沟里要过年了,过年是要唱卷的,初一唱到三十,要嫌不过瘾,把二月再搭上,只要伍生不累,沟里人是百听不厌的。
伍生是老师,除过队长麻三福,沟里人都叫他伍老师。菜籽沟有所小学,不大,几间土房子,土坯垒起个墙,就是学校了。沟里的娃娃都在这儿念书,念到四年级就算毕业,五年级的课伍生教不了,再说能坚持念到五年级的娃娃实在太少,几乎没有。山里人都想能睁开个眼就行,念那么多书做啥哩,没用。遇到写墙报写标语的事,有伍生,过年写春联也有伍生,用不着自家娃娃瞎费工夫。
学校当然只有伍生一个老师,沟外的老师没人来,来了也没用,沟里人只认伍生。伍生学问大,沟里人不懂的他懂,沟里人不知晓的他知晓,他连毛主席住哪儿都晓得,还知道苏联有个什么黑了孝服,跟毛主席闹翻了,所以要斗私批修。至于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伍生说起来就更透彻,比支书讲的还明白。当然沟里人佩服伍生,主要还是他会唱卷,要是没有伍生,沟里人真不知道漫漫长夜怎个打发。
快到二十三小年,沟里看上去更忙了,家家户户都拉开过年的战场。房是一定要扫的,大户人家还要杀猪,队上也要宰几头牲口,老牛或是老马,按人头分到户里。再就是推磨,蒸馍,只有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才舍得蒸白面馍。这些事伍生家的都忙完了,不是伍生忙,是沟里人帮着忙,沟里人总是先忙完伍生的,才忙自个的。沟里人帮伍生,主要是要请伍生唱卷。不但沟里人请,沟外也有人请。等到小年这天,伍生的日子就都排满了。
沟里人最忙的时候,伍生倒能闲下来。
伍生把自己关起来,专心致志修卷。伍生修卷不是写,伍生还不会,他是把卷往细里修。这项工程很浩大,伍生每年都要花不少心血。他要根据卷的内容,唱词的起伏,人物的心境,逐一揣摩,按照每年沟里人听卷时的反应,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把一些新的东西写在卷旁边,或是另拿张纸,逐一写下来,到唱时再加进去,这样虽是同本卷,沟里人却能听到不同的内容。
这天伍生修的是《四姐卷》,这本卷伍生唱得最拿手,修得次数也最多。刚唱时只有薄薄一本,现在已有两本书厚了,都是伍生修的。伍生爱四姐,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打小死了爹,娘一手拉大,后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余世明,备受男人和婆婆欺凌。每次唱到婆婆余妖婆拿针扎四姐大腿的那段,伍生的嗓子就拉起了雾,眼里也在闪亮。等四姐逃出余家,漫天大雪中赤脚奔跑,逃躲余世明的追杀,伍生简直就是呐喊了。他一声哎呀呀,所有听卷的人都会惊起,眸子里噙了泪,跟着伍生哭起了五更。那莲花腔儿和着五更的颤音,着实让沟里人悲恸得不成,齐齐地哑着嗓子,在伍生的引领下,一口一个我的天呀、我的天呀——真能把菜籽沟哭翻。
伍生修了一段,给四姐又添了一处辛酸,试着唱了下,感觉不错,很动人。正要唱二遍,丫头小小喊门了,说是来了人。伍生打厢房走出来,见队长麻三福站院里,伍生忙说是队长呀,快进屋。麻三福笑笑,把手里的东西给伍生,伍生忙说,你看这,来就来么,还提东西做甚?伍生说这话是诚心的,别人的礼行他敢收,队长的他从没收过,每次提来他都要送回去,送时还要再加上一份。伍生的老婆病着,治不好的病,不能下地,可队长还给记工分,每天按壮劳力记,伍生怎能收队长的?
队长进了屋,伍生央着上炕,队长没客气,脱了鞋就上。伍生忙说,脱啥么,连鞋上不就行了,你看你。队长嘿嘿笑笑,说那咋成哩。其实伍生知道,队长在别人家上炕从不脱鞋,连鞋上炕是队长的风格,这沟里除了支书杨三大,连鞋上炕的就剩队长麻三福了。队长麻三福跟支书是亲家,丫头风兰嫁给了支书儿子杨小军,杨小军腿不好使,瘸着,这不碍事,风兰还是喜滋滋嫁给了他,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很好。
队长上了炕,从口袋里掏出烟,经济烟,一包八分哩,给伍生让。队长知道伍生不抽烟,还是让,伍生急了,接过来拿手里,喊着让丫头伍小小倒茶。伍小小站在院里,两眼茫茫的,望着远处的天,远处的天很蓝,蓝得让人心怕,那么蓝的天下面到底是什么哩,伍小小不知道。
队长麻三福喝着茶,说,都定满了?伍生吟笑着答,快满了。其实伍生的日子都定出正月了,再定,只能往二月推。队长听他一说,脸动了一下,说,我屋里啥时唱?伍生忙说,啥时都成,你说个日子。每年队长都不急着定日子,他的日子说不准,要等丫头女婿都来了,最好亲家也能来,他才通知伍生。伍生知道队长的习惯,所以正月初几那几个日子,他是机动的,给队长留着。
队长照旧说不准,他笑着说,还是老规矩,他们一来我给你吭声。伍生忙给队长点烟,说,行哩,到时你吭声就行。队长嘿嘿两声,咂了口烟,说,不蹲了,你忙,我到沟里转转。说着跳下炕,伍生给队长拿过鞋,还没过年,队长的新鞋就上脚了。一双圆口条绒鞋,一看做工就知不是老婆做的,也不知又是沟里哪个小媳妇献殷勤。伍生看了一眼,忙递给队长,脸上堆满笑。队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伍生你这牛日,又想琢磨我了。队长老这样说伍生,牛日是他的带口病,不是骂人,是亲热。伍生忙说哪呀,你看你,借我个胆子也不敢。
其实伍生在琢磨队长。队长在沟里有不少相好,都给他送鞋,这事伍生比谁都清楚。
队长穿了鞋,故意抬脚让伍生望了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不说鞋是谁做的,他留给伍生一个悬念。
送走队长,伍生忽然没了兴趣,坐桌前发起呆来。队长那鞋在脑里晃来晃去,伍生觉得眼熟,甚至还有股亲切味,但他不敢确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着想着,伍生脑子里跳出一个人来,一个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对门,从他家院门出去,是个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见那院的动静。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只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呯呯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个影子出现,心就像着了火,烧得他脸红身子热。沟里人多眼杂,要是让别人发现,传出闲话,那可害人哩。不望伍生又急,心里空空的,像是啥东西丢了,抓挠得很。伍生一直等那人来,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来。别人请他时,伍生就会想起那人,难道她不要听卷,那她的年咋过,这长的夜咋熬?伍生往往会痴痴想上好一会,直把自己想晕了,想的茶饭不思了,才硬硬地摇摇头,想把那人赶出去,不让她折磨自己。
伍生赶了五年,还是没赶走,那人顽固得很,钻他脑子里根本赶不走。
小年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说来也怪,牛月英一年到头犯病的次数不是太多,人虽然傻着,不能下地也不能干家务,但平日都能安安稳稳在屋里待着,不跳不闹,要不就躺南墙根下晒太阳,舒服得很。伍生有时还嫉妒她哩,说她早早把磨给卸了,成了老太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日子不用她操心。啥事都撂给他,让他忙里忙外,幸亏会唱卷,要不然还不知这日子咋过哩。可一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准犯,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担心的日子,一大早就准备好绳子,还要喊下两个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让身强力壮的压住她,好把绳子捆上去,然后丢厢房里,这样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沟里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话连篇,说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救天下受苦百姓。这话很反动,要是让人揭露出来,就是反革命,幸亏沟里人都知晓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当牛鬼蛇神打翻了。牛月英早些年没病,发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着跳着突然撕乱头发,敞胸露怀,跳起了大神,口中念念有词,说她是牛魔王的女儿,观世音的外甥。她发现有人对她不忠,她要替菩萨除害。这一闹把沟里人吓糊涂了,睁大眼睛望她。还是队长麻三福有经验,一抱子抱住她,让人拿根绳子捆了,回来跟伍生说,她怕是想当神仙想疯了。伍生啥话没说,牛月英想当神仙的事他只跟队长说过,一到夜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忽儿说是这个神,忽儿又说是那个神,弄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神。这事沟里不奇怪,以前就有,队长麻三福的婆娘差点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旧,斗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现在轮到他婆娘,他阻拦过,也好心劝过,可不顶用。伍生认为这是命,谁让他一天尽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个年头,到现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五年里伍生想过很多办法,药也吃了不少,到现在还犯,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丢厢房里,然后望了会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门,一眼就望见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扫房,院里挂满了被褥。这些被褥伍生并不陌生,连颜色都记得清。伍生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时,炕上放的就是这些被褥,这都五年了,她连一条新被都没添过。伍生这么一想,就有一股伤情涌上来。伍生是个感情丰富而又细腻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伍生想她的日子一定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个娃,苦哇。这么想着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里的一段:方四姐坐灯下惆怅万端,想起了苦日子泪流满面……这么一唱下面院里的人抬起了头。她正在扫被褥,头上裹着一块方巾,红的,太阳下夺目地艳。隔着老远伍生都能感觉到她脸的白晳。伍生冲她笑了笑,很温暖,有种太阳的味道。他期待着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没有。下面院里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头,掉转身子忙去了。伍生顿感失落,失落得心都要凉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见队长麻三福走了过来,远远喊了声伍生望啥哩?伍生忙冲麻三福笑笑,说没望啥,我家猪不见了。队长麻三福咳了声,说,伍生你这牛日没准也犯病了,你家猪不是杀了么,前日个的事,你这阵糊里糊涂说啥哩?伍生这才想起自家猪确实杀了,是屠夫山蛮子帮着杀的。遂干咳一声,进来了。伍生进门的一瞬,看见队长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心里猛然一黑,险些栽倒。
年说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这样的,一家唱卷,周围邻居都要来听,不听显得不红火,也证明这家人缘不好。听卷人不是自己来,是要唱卷这家挨门去请,请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邻家根据爱好决定来或者不来。一般请了都要来,不来是要伤害邻里关系的,再说一听伍生唱卷,沟里人只怕不请,哪还不来。可伍生家唱不一样,一则沟里请的人实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还排不过来。伍生自家只能放在年三十,这天谁家都要团圆,都要熬岁,一家人坐火炉前包饺子,很少到别人家去。二则伍生住在村外,邻居没几家,除过屠夫山蛮子,再就是下面院里的。可下面院里的伍生不好请,她是寡妇,小寡妇。而伍生是老师,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日见面都不好说话,一个躲一个,生怕说话让沟里人碰见,哪还敢上门去请。
请人是丫头小小的事,伍生盼着小小能到下面院里去,跟她言语一声。可这个想法近乎妄想,小小这丫头自打娘病后也像变了个人,一看见伍生跟沟里女人说话就会骂脏话,甭看伍生是老师,就一个丫头,可没教好。丫头小小在沟里骂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骂的她敢骂,婆娘说不出口的她能说出口。骂了几年,一沟的婆娘媳妇见了她都怕,都躲着走。伍生自然在沟里也就找不到说话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还是一大早就摆好凳子,凳子摆在地下,炕上放个炕桌,要是来了老人或沟里有声望的,就要请炕上,泡茶,端白馍,最好再炒个碟子。来了媳妇婆娘或年轻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麦子或青豆,边沿嘴边听,还要和声。
伍生早早吃完年饭,问丫头小小人请了没?小小瞪他一眼,没吭声。这丫头眼里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说话。伍生很伤心。他十几年如一日,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爱幼,孝敬爹娘,没想唯一的丫头偏偏对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伍生伤了一会神,开始作准备,不管有没人来,准备还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来,山沟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见五指。虽是过年,可很少有鞭炮声响起,沟里人还没富裕到拿钱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会,沟里一派子寂,除过家家户户亮出的灯光,再望不到什么。下面院里的灯亮着,鲜红的窗花映在白纸上,甚是好看。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对鸳鸯,剪得活灵活现,正在甜蜜地伸出嘴唇,往一搭亲哩。伍生站在黑夜里,想她剪纸时的心情,会不会想到他。这么想着脸红了一下,尽管是黑夜,伍生还是很为自己的脸红感到不安。
站了半天,伍生终于看到一个影子,是从窗户里映出的,很朦胧,也很清晰,伍生的心跳在蓦然加速,快得他都受不了。感觉那人在隔窗望他,定是望见了,才把影子往窗前靠了一下。伍生心一热,感觉泪快要出来了。她定是想他的,心里定是有他的,要不怎会把影子往前靠?正感动着影子又不见了,像是故意躲开他,伍生心一暗,跟黑夜一样暗。她定是恨他的,恨他胆小,恨他自私,也恨他薄情。
伍生正想着,巷道里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屠夫山蛮子喊,是伍老师呀,真是不巧得很。我婆娘病了,心口子疼。我来给你说一声,今黑不能来了。伍生忙说那你就回吧,没事儿,改日到你家唱。山蛮子说完就回去了,伍生继续站着,他知道山蛮子绝不是婆娘心口子疼,他是嫌一个人过来听没劲,要是下面院里的能来,山蛮子就是婆娘要死也会来的。看来山蛮子也想到下面院里的不会来,那么还等着做甚?
伍生愁愁地转过身子,一步一回头,充满遗憾地回到屋里,茶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冒,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丫头小小居然睡了,年三十她都不能跟伍生说会话。伍生在堂屋里转了几个磨磨,拿着油灯到厢房。牛月英后晌吃了两大碗长面,这阵也睡了,倒在炕上睡得好香,口水打嘴角流出来,染了一脖子。伍生替她擦去口水,默默立了会,捧着油灯又回到堂屋。
夜好黑,屋子里好孤寂。伍生一个人默默待着,想想年三十就这样打发,心里着实不安。恨不能站到村巷里,放开嗓子,唱它几声。他把炕桌上的茶杯一一放好,倒上茶,茶气袅袅中,捧出卷,他要唱给自己听。
伍生一打开卷,就由不得自己了。仿佛卷中的人物齐齐朝他赴来,跟他倾诉。很快他就跟他们融在了一起。伍生给自己唱的是铡美案。这卷跟古戏差不多,修卷人一定是照着古戏写的,连唱词都跟戏文里一样。伍生径直翻到秦香莲状告包公那一段,哑着嗓子唱道,秦香莲叫一声包大青天,你听我慢慢把冤情表来,小女子本是那府人,只因那陈世美数年不归,小女子本盼他功成名就,没料到得功名他变了心……
伍生的唱调字正腔圆,唱到悲情处声声泪下,唱声透过黑夜飞到远处,惹得村里一派悲声。
唱了近一个时辰,伍生内心起伏,痛苦得不能继续,要是有人和声,伍生完全可以再唱下去的。可自唱自听,伍生感觉恓惶得很。禁不住噤了声,抹把泪,端起茶杯。饮茶的一瞬,猛听得外面有响动,声音是从后墙响出的,很真。伍生噔地放下杯子,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外面很静,风吹着夜空,发出沙沙的细响。伍生心里略一疑惑,腾地跳下炕,连鞋也顾不上穿,赤脚就往外跑。刚到小坡上,就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下面院里,接着院里门一响,黑影不见了。伍生心里顿然明白过来,她在听,她蹲在后墙听,天啊,她在听!
伍生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久,才从梦一般的痴想中醒过神。
夜黑极了,整个村子淹没在一片墨样的凝重里。远处有几声零零星星的狗吠,很快又消失了。连狗都知道今儿个过年,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年夜的气氛。可这年夜又有啥气氛哩?伍生一直等着下面院里的灯亮起来,他等得两腿发麻,灯还是不亮。兴许她睡了,但伍生很快推翻了这个念头,她定是坐在黑暗里,回味或是期待着什么?
伍生折回屋里,坐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坐不住了。心里像是有几只猫在跳,在乱抓。恨不得一脚踩到那院,推开门,跳上炕,放情地唱上一夜。可这想法多幼稚呀,伍生想了五年,仍是不敢付诸行动。
伍生穿上鞋,走出去,站在小坡上。这时月亮上来了,冉冉的,有点儿娇羞,有点儿胆怯,但总归还是探出了头,给墨黑的村庄洒下一点光亮。伍生立在风中,清了清嗓子,唱开了。
他唱的是《白蛇卷》,白娘子凄凄婉婉向许仙诉说相思,诉得河神都感动了。风给他打着和声,月儿给他当着听众,伍生忍不住动起真情,唱得句句含泪。蓦地,下面院里的灯哗地亮了,油灯映出一个妙曼的身影,是她,伍生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多么含情的眼睛呀,此时定是泪水涟涟。伍生感到了她肩胛的颤动,感到了她的回应。他唱得越发激情了。
大年三十一过,沟里就是唱卷的日子,再大的事也不能耽搁沟里人听卷。伍生换上新衣,天天坐等人家来请。沟里人听卷是颇讲仪式的,不但年前要请,到了议定的日子,还要再请一次,这一次是请卷。
请卷一般由家里的长者出面,先在自家点上香,给先人磕完头,然后拿着黄表纸,三炷香,提着一副盘,也就是十二个黄馒头,到伍生家。这时候伍生正端坐在椅子上,凝神静气。等来人进门,把盘献在方桌上,伍生会接过香,点燃,然后跟来人一道跪地磕头。这头是磕给神灵的,保祐一家人太太平平,和和睦睦。这头是磕给赵公的,传说宝卷是赵公最早修的,后人为纪念他,也叫赵公宝卷。磕完头,伍生点燃表纸,在头上撩三圈,放进早就备好的水碗里。这水碗从初一起一直要放在这里,直等把卷唱完。纵是丫头小小,这一天起也不敢轻易动这水碗。这碗盛的是圣水,唱完后自然有久病不愈或是不孕不育的人家来请了去喝,喝了这水可免百灾,可生百子。要是打翻这碗,那祸是不小的,牛月英就是五年前因伍生到下面院里唱卷,一脚踢翻了这碗,才遭此孽的。
燃完表纸,还要再磕三个头。这次是磕给宝卷的。磕完,伍生打开红木箱子,要请的宝卷就在里面,伍生早把定好要唱的宝卷放在上面。宝卷是拿黄丝绸包着的,轻轻捧出,放进来人捧着的托盘里,然后转身,来人走前,伍生走后。一路逢人不能说话,逢狗不能躲避,逢河不能跳跃,平平安安到家,然后再磕头,再点香,再燃表纸。这才算把宝卷请来了。这家早已请好邻居,地下摆满小凳,没小凳的也要摆了土块或木墩。炕桌上放着油灯,一杯热腾腾的茶,一盘白馍。等伍生上炕坐定,主人忙端上刚炒好的菜碟,有些人家炒两个,有些人家炒四个,炒双不炒单,看条件炒,伍生自是不计较,其实伍生在自家是吃过的,但只要一端上,伍生就得动筷子,动几下都行,谁也不真心想让他动完,还指望那盘肉招待地下的邻居哩。吃过喝过,唱卷正式开始。
这时下面的人已坐好,全都屏声静气,等伍生打开宝卷,目光是神圣的,心是虔诚的,纵是平日不孝顺爹娘老子不疼爱婆娘娃娃的,这阵也要装出一副神圣,不能让旁人笑话。
伍生在众人的目光里轻轻打开宝卷,清一下嗓子,开头一句总是这样唱的,七字调,莲花音,比如今儿个唱的是《对指卷》,讲的是唐僧出世的事,伍生会唱:对指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这阿弥陀佛就是和音,不过开头时众人是不用和的,到了和时自然会跟着伍生和。沟里人听久了,自然知道哪处该和哪处不和。伍生唱完开场,有一段白,伍生会一字一顿地白道,却说那桃花山下有一员外,姓江,娶一美貌妻子,姓白,人称江白氏,江白氏四十生子,白白胖胖,长得好不可爱。江员外一家自是不胜欢喜。这说的是唐僧的出生,唐僧原本姓江,生下眉清目秀,额上带痣,卷中称是福痣。却少时苦难,历经艰险。江员外本是官人,遭同僚陷害,被朝廷革官,后又遭仇家追杀,时年唐僧才三岁。为保下这个根,江员外夫妇将孩子藏入一木箱中,身边写一血书,告知儿子身世,然后投放江中。望着儿子顺水而下,夫妇横刀自尽。木箱在江中漂了七日,漂到一无名山下,让挑水的老和尚捞起,发现孩子还活着,看完血书甚是惊讶。心想一三岁小孩能在江中漂流七日而不被溺死,定是大富大贵之命,遂取名江流儿。
后面唱的自是江流儿如何师从和尚,如何苦心学经,后又如何历经磨难,从西天取回真经。
这卷意在教化人不畏艰险,为正义舍生忘死。伍生自然能唱出卷中真谛,令听者百感交集。
初三这天,队长麻三福一早来说,他亲家也就是支书一家要来,还说是专程来听伍生唱卷的。队长言辞之中不免有恭维伍生之意,伍生听了并不厌恶。其实在沟里,伍生是处处受到尊敬的,凡遇到家庭不和,儿女不孝,沟里人自然会拿出伍生说教,说伍生的卷里教人如何如何。要是儿女不听,沟里人会亲自请了伍生。只要伍生一出面,再不和的家庭也要休战。正因了伍生,沟里才多了祥和,多了贤惠,要是遇到连伍生都说不和的事,这家就完了,许是上辈作孽太深,这辈要遭此罪。
队长麻三福要请《英台卷》,就是戏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伍生知道麻三福最爱听这卷,说他一听祝英台心就发痒。伍生听麻三福这样说话,有点闹心,他知道麻三福听的不是卷中教诲人的东西,而是男欢女爱的风趣。但人家点了,伍生也不好说甚。况且麻三福待他不薄,要不是他存了心照顾,伍生真不知这日子咋过。牛月英病后,伍生的日子陷入困境,甭说别的,单是每年伍生教书挣的工分,是断然养不了这个家的。伍生教书一天挣十分工,年底算账十分工值八分钱,一个鸡蛋都要值五分哩,穿的吃的,哪样能少了钱。伍生很感激麻三福给牛月英白记一个工,他啥时想听卷,无论伍生有没时间,都要去唱。
队长麻三福说好请的时间,告辞了。伍生要送,麻三福不让。两人拉扯着到了院外,麻三福执意不让伍生远送,伍生只好悻悻掉头,走几步又折身出去,正好看见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这下伍生的心不安了,坐在小坡的树下,双眼发呆,直直盯了那院看。
这个上午,伍生看见麻三福红着脸打下面院门走出来。麻三福的脸不是一般的红,是血红。伍生甚至看见了上面的血印,联想到刚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打闹声,伍生算是明白了。明白了的伍生并不开心,尽管麻三福没得逞,伍生想,总有一天麻三福会得逞。后来伍生看见了她,她从屋里走出来,站院里,不望天,也不望地,目光空空的,惆怅得没个着落。伍生心里忍不住唱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你这般如何叫人放下心来,还不如我和你豁出命来。
后晌麻三福请卷,伍生果然看见麻三福脸上开了几道血口子。有一瞬他的心里特快活,这沟里麻三福不知睡了多少女人,这回总算有人给他难看了。快意刚闪脸上,心一下暗了。因为麻三福说,牛日的骚娘们,鞋给做哩觉不让睡,成心折腾人哩。
伍生顿然想起那双鞋。其实伍生是有机会得到那双鞋的,有次到下面院里借东西,看见那人纳鞋底,一看就不是纳给自家男人的。她男人个矮,脚自然小,那鞋跟伍生的脚一样大,伍生当时心动了一下。不过等她真要送鞋时,伍生没敢要,气得她把鞋扔到了猪圈里。
伍生很后悔。沟里女人是轻易不给别的男人送鞋的,要是送鞋,就是心里有你了。
伍生误了人家一片心。
麻三福家人黑压压的,支书一家端坐炕上,很威严。瘸儿子跨炕沿上,叼着烟,眼里有股不屑。麻三福的丫头风兰倒是热情,张罗着炒菜。伍生哪有心思吃,脑子里一直是麻三福那句话。到现在他才明白麻三福还没睡上,既然麻三福还没睡上,沟里其他男人肯定也没睡上,那沟里的谣言就是假的,什么她是千人跨万人骑,什么她是母狗叉腿方便得很,都是假的,都是沟里人编排出来糟蹋她的。伍生想到这,就为自己的轻信自责懊悔,甚至气恼得想扇自己一顿嘴巴。
这天的卷唱得很一般,主要是伍生开小差,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伍生不想这样,尤其支书在场,他想唱得更好些。可思想由不了他,他控制不了思想。眼睛在卷上,心却在那院里,唱得有些跑调,平日很拿手的哭五更,哭到三更时就跑了调,害得下面的人没法和,谁都睁大了眼瞪他,心想伍生怎么了,居然连五更都能哭错。队长麻三福更是着急,都有点想骂伍生了,他可不想在支书亲家面前丢面子。直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历经曲折,在阴间拥成一团,伍生的感情才调动出来,萦回万转,句句揪心。一声哎呀呀,总算找回了自己,众人立刻兴奋起来,和着他,应道,这世间怎容下苦命的你我,莫不如化成蝶再也不分开。
年的气氛因了伍生被熏熏地点燃,沟里人过年再没啥爱好,只有这一年一唱的卷,才是他们的最爱。有些卷尽管谁都能倒背如流,平日也能哼哼两句,可正月里唱跟平日不一样,伍生唱跟自个哼更不一样。家家户户像是盼亲戚一样盼着伍生。伍生这家唱完又到那家,把自个的年唱成了一条滚滚不息的河。丫头小小终日阴着脸,不理他,也不做饭,伍生只好吃百家饭,牛月英也跟着吃百家饭。直唱到正月出去,沟里人总算过足了瘾。
伍生期待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下面院里静悄悄的,没一点请的动静。
下面院里的叫腊梅,很好的名字。十八上嫁到沟里,换亲,男人叫光路,人长得矮,一只眼斜着,人称斜眼子。成亲那年伍生的丫头小小已三岁,着实顽皮,嚷着要看新娘子。伍生抱她到下面院里,去凑红火。其实伍生是贵客,红白事上都坐上席,跟队长麻三福一样。那次不知咋了,他不坐,站在远处看。新娘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回来就忘不掉。
伍生跟腊梅并没说过几句话,一巷之隔,像是万水千山,平日见面也很少打招呼,匆匆掠一眼,谁都勾下头,或是快快走开,或是掺到人堆里说话去了。就是那一眼,反让人觉得里面尽是东西,整夜地琢磨不透。后来有几次,伍生听见下面院里的哭嚎,知是斜眼子打腊梅了,斜眼子是队上的车把式,平日不在,赶着大车给队里运东西,一回来就打,一打腊梅的叫声就响出来,叫声穿过黑夜落在伍生心上。伍生的心就开了口子,再想补,难了。
伍生记得最清的说话有两次,一次是在学校,他上完课,走出教室,猛见腊梅站外头,刚想唤,就听腊梅说你的声音真好听。腊梅说完就走了,伍生愣怔很久,猛感觉心里热热的。还有一次是唱卷,在屠夫山蛮子家,唱的是《四姐卷》。那晚伍生唱得真好,自己哭了不说,把整个屋里听卷的人都给惹下了泪。方四姐忍受不了余妖婆折磨,想自尽,站在漫天大雪下,手拿白绫,向苍天倾诉心中的苦恨。忽然雷声大作,寒冬响雷,天公悲愤。伍生放开嗓子,叫一声苍天你可有眼,变成鬼我也要鸣屈叫冤。伍生顿了下,故意留一段空白,抬头见一地的人泪水涟涟,腊梅一双杏眼更是婆娑,痴痴望着他。伍生来了灵感,忽然改了词,以天公名义唱道,你这般苦这般冤我实不忍,恨不能一声雷将狠毒人一命勾魂,只叹你弱女子无助无力,变成鬼也同样遭恶鬼欺凌。伍生还唱着,下面的腊梅早已捂住鼻子跑出了门。
那夜唱完,伍生执意没让屠夫山蛮子送,一人走出院门,就见惨淡的星光下立着个泪人。伍生轻轻走过去,递上手巾,说擦了吧。腊梅擦了泪,蒙蒙望他一眼,凄凄道,你唱得我心痛。伍生很想说我是为你唱的,却又没敢,只是痴痴凝望住她,心里一片湿。从山蛮子家到腊梅家平日走几分钟就到,那夜两人走了一个时辰。到了院门口,伍生忍不住想揽她一下,腊梅也哀哀期盼着,伍生刚要伸手,就听自家院门口响出惊天动地一声喊,伍生!
伍生揣着一腔相思上了路,他要到沟外去唱。伍生很不想去,无奈答应了人家。唱到现在,伍生忽然很矛盾,不知道这样唱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让沟里人过年?好像不是。伍生隐隐觉得自己是另有目的的,但又看不清那个目的。伍生很痛苦。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唱卷很单纯,自己爱唱,沟里人爱听,伍生就觉得足了。现在不同,他最想给唱的那个人听不到,伍生就觉唱卷一下失去了意义。
伍生在沟外一直唱到二月十四,忽然不唱了。不是沟外没人请,请他的人还排队哩。是伍生自己不唱了。不想唱的原因是他听沟外人说,这段日子沟里有唱卷声,夜半时响起,就在伍生家附近,很悲,很凄,拉着伍生的调儿,一字一颤,瘆人得很。不过唱卷人是个女的,沟外人问他是不是女儿小小。伍生一听就断然作出决定,他要回沟里,他要到下面院里去唱,不管她请还是不请,他都要唱。
十五这天,伍生回到沟里,意外地碰上腊梅。这是天意。伍生觉得很多事都是天意,跟卷里唱的一样,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轮回。比如斜眼子让石崖压死,修水库的人那么多,赶大车的那么多,为啥单就把他给压死。比如牛月英疯癲。沟里练功的人那么多,想当神仙的人那么多,为啥单就她疯了?莫非这都是天意,天意让他跟下面院里的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伍生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他是沟里受人尊敬的人,总不能也学麻三福那样偷鸡摸狗?他是老师,又是唱卷的人,总不能不顾不管去跟她有吧?伍生很矛盾,矛盾的伍生真想不当老师不唱卷了。
伍生看着腊梅,腊梅也看着伍生。沟里很静,离村子还远,没人会在这里出现。她为啥能出现?难道知道他要来,难道在等他?伍生很快给自己提了几个问题,又一一否定了。因为腊梅说话了。腊梅说唱完了?腊梅又说我回了趟娘家,碎蛋想他舅舅,我把他送了过去。
腊梅说完就走了,走得很快。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是跟自己一道走走多好呢,可她没,一个人走了。伍生望住腊梅的背影,怔怔的,呆呆的,脑里忽然晃过那片白,那片生白,那片月白,白得让他心醉,白得让他想死。
伍生想了一后晌,终于不想了。他要付出行动。早早吃过饭,早早喂好鸡,拾掇好一切等天黑。这时伍生已很坚定了。
雪开始落。真是天意。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雪是世上最懂情的,雪又是世上最煞人的。纷纷扬扬的雪,一下把伍生的心扯远了。
天说黑就黑,伍生捧着卷,四姐卷,出了院门下了坡,在雪中行走。伍生心很热,脸更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为一个人唱卷,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唱卷,他已决定,唱完这次说啥也不唱了。他再也不让人尊敬了,再也不让人当典范了。
院门虚掩着,伍生轻轻一推便开了。伍生这下明白了,她在等,怪不得路上要说碎蛋送到舅家哩,原来话中有话呀。伍生心更热了,脸更烧了,蹑手蹑脚到堂屋前。灯亮着,油灯的光蒙蒙的,勾出一个影儿,那影儿一直在伍生心里,藏了五年了。伍生站到堂屋门前,平静了下自己,坚定了下自己,把气出匀了,把心放稳当了,才伸手揭门帘。门又是虚掩着的,只一推,哗地开了。
女人端坐炕沿前,很平静。望见伍生,脸动了下,飞出一朵红。伍生手一抖,卷差点掉下来。地下摆着方桌,桌上献着盘,放着表纸。伍生点香,磕头,燃表纸一一做了。女人喁喁道,上炕吧。伍生上了炕,炕桌上摆着白馍,茶杯里的茶冒着热气,热气映住了伍生目光,女人的脸色在热气中荡漾,幻化成蝶的颜色。女人盘腿坐炕上,面对着伍生。灯光隔开他们,像给他们中间拉了道帐子。
伍生开始唱,四姐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
伍生的声音很洪亮,完全没了胆怯,没了心虚。女人的声音很细,很柔软,和出的声像细雨,像微风。
雪落着,二月十五的雪,飞飞扬扬,掩了大地,掩了夜色。
四姐受难了,四姐遭罪了,四姐望着漫天大雪,天呀地呀。伍生的声音在起波浪,叫一声方四姐你听我说,跳苦海下火坑委实心疼,无奈我本是个无力之人,天注定你和我各奔西东。
不呀——女人和出一声,却也是卷中没的。伍生已是泪流满面,他已深深陷入卷中。方四姐一心想逃出苦海,想跟余家小伙计私定终身,无奈小伙计人微言轻,不敢接纳四姐一片真心。伍生忽然改了词,唱道:
天底下哪有你这等之人,眼睁着进火坑见死不救,今儿个我定要一吐真言,叫一声四姐儿我的亲亲……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抬起脸,朦胧中一股暖流在涌,伍生伸出手,本是想端住茶,却慢慢伸过去。女人痴痴地,不知该怎么应,缓缓将手搁桌上,伍生一握,那手绵绵地动了下,就听心中怦然一响,哎呀呀……
油灯刷地灭了。
屋里的空气立时浓稠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外面白雪飘飘,二月十五的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