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个角度看,这座爬满了爬山虎的房子是不引人注目的。多少年以前,桂小龙住在这里,多少年以后,桂小龙仍旧住在这里。一切说明,时代转换了,可是桂小龙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在这条弄堂里,陈旧而慵懒的日子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只有一些死去的人与狗,一些出生的人与狗,代表这里仍然进行着新陈代谢。
可是动迁马上就要来了,小巷里平静的生活就要像推土机推过的房子一样不复存在了。对于这一刻的降临,人们是期盼已久的。动迁以后就有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住了,大家在焦急中等待着美梦成真。
桂小龙的儿子桂岗首先行动起来,他提着一把菜刀下了楼。没过多久,他重新回到了家,对正站在水龙头前洗菜的胡菊红说,妈妈,我把爬山虎的根搞断了。
胡菊红吃了一惊,她看见儿子手里果然拿着黏着泥花的菜刀。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口气坚硬地对桂岗说,谁让你拿刀的,那是小孩可以拿的东西吗?
桂岗委屈地说,反正这儿要拆了,爬山虎又带不走的。
胡菊红上前把儿子手里的菜刀夺了过来,扔进水槽里。然后抓住儿子的左手,顺势抓起筷笼里的竹筷打了下去。
几记钻心的疼痛让桂岗流出了泪水,他哭着出了门,黯然神伤地站在弄堂口,看着那株刚刚被斩断了根部的爬山虎。一念之间,爬山虎的叶子似乎全部耷拉了下来,死亡流经了它的每一寸经络,像有一股力量将它的叶片往下扯。桂岗的眼泪顺着鼻子流了下来,他抽泣着,把一部分泪水吸进了鼻孔。
桂小龙在弄堂口出现了,看见父亲走过来,桂岗慢慢地站起来去与父亲会合,这个画面富有寓意,因为这对父子长得太像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男人正在走向自己的童年,或者,一个男孩正在朝向自己的未来走过去。在他们中间,时间变得十分滑稽,不过是一面可以穿透的岁月的镜子罢了。
桂小龙握住了儿子的左手,停了下来。他自己的左手心也在隐隐作痛,他与桂岗之间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感应。儿子的痒痛,不管相距多远,都会同一时间在他身体的同一部位反映出来。桂小龙起初对这一现象怕得要死,有一种魔法附体的感觉。但是和他长得越来越像的儿子使他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把它视作父子情深的结果,但是他希望与儿子身体上的这种联系仅仅到此为止,而千万不要在死亡的时候也同样的如影随形。可是此事却又是难以预测的,它实际上已成了桂小龙内心中一块隐秘的阴影,它埋藏得很深,只是会冷不丁地在梦中变成一只怪兽来咬他一口。
桂小龙用袖口把桂岗的眼泪擦去,他问儿子道,是谁打你了?
桂岗说,我把爬山虎的根斩断了,妈妈就打我了。
桂小龙一愣,回头去看,爬山虎的根末梢正好被一阵弄堂风刮了起来,桂小龙说,你为什么要去把它弄死呢?
桂岗说,反正这里要拆房子了,它总是活不成的。
桂小龙说,你也不要这么急呀。
桂岗说,妈妈打我是因为我搞爬山虎的时候拿了家里的一把菜刀。
桂小龙说,你拿菜刀是不对的,那有多危险。
桂岗说,我知道了,可是妈妈打我太重了,我的手现在还疼呢。
桂小龙说,妈妈打你是为了你好。
桂小龙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恼火,他刚才在给一块毛料划裤样,突然左手心一阵针锥般的疼痛,使他几乎握不住划粉。这种来历不明的伤害对桂小龙来说并不稀奇,因为他的调皮儿子隔三差五会来点磕磕碰碰,相应地,他也会吃到隐形的皮肉之苦。但是此时的手掌之痛让他这个大人都有点承受不了,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咧开了嘴的哭脸,他就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徒弟小马,自己离开了裁缝店,来找儿子。
腕表上的时间告诉他儿子已经放学,这样就排除了幼儿园老师体罚儿子的可能。疼痛的部位告诉他,那是硬器击打所致,桂小龙就想到了胡菊红,她有打桂岗手心的习惯,当然她不太打儿子,但每次下手,却都以手心作为目标。手心是人体的薄弱环节,落在皮肉,痛在心尖,每次都会让桂岗痛得双脚跳起来。
桂小龙对妻子的这一招十分反感,他告诫道,你可以打他屁股,但是不要打手心。
胡菊红说,打屁股他能记得住吗?
桂小龙说,可是你要知道打他的手就等于打我的手,我是靠手吃饭的,打坏了怎么办。
胡菊红说,你有那么娇贵吗?再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没有管教好儿子,就是应该一起打。
说到这里,胡菊红会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这对爷俩还能放在一块儿打,让我怎么管儿子呀。
这样争执以后,胡菊红打桂岗的次数更少了。桂小龙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至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疼过了。但是好景不长,胡菊红今天又故伎重演了,而且这次她打得这么重,她好像从来没有打得如此重过。桂小龙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他的裁缝店离家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会儿,他就看见了儿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果然蹲在那儿哭丧着脸,看见父亲走来,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桂小龙带着桂岗到江边去转了一圈,他给儿子买了一袋膨化饼干,这是桂岗最爱吃的食物,他们在外面逛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回到家里。
这一个多小时的消磨,对桂小龙来说有两个意图,其一,安抚一下儿子;其二,平息自己的恼火。第二点尤其关键,每次胡菊红打儿子他都会按捺不住跟她吵一架。但今天他想测试一下自制力,从多次的口角中他得出一个真谛,即夫妻之间的吵架是毫无意义的,它的效果绝对不如心平气和地把异议表述给对方听好。但是人有点火气又是在所难免的,桂小龙用散步的方式把它渐渐浇灭了。他带着儿子回到家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准备晚饭后就此和胡菊红好好聊一下。但是,他的计划被胡菊红脸部的表情弄没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菊红见到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一肚皮怨气,他问了几次,胡菊红都给他吃沉默汤团。他的无名火上来了,强忍着才没有发作,直到晚上安排好桂岗睡下了,胡菊红才叹了一口气,心思重重地说,今天我看见刘永了。
桂小龙愣了一下,说,你是说……
胡菊红点了点头说,今天我在电话间那儿看见他了,不过他好像没看见我。
桂小龙说,时间真快,一转眼已经过去六年了。
胡菊红说,你看岗岗都已经这么大了。刘永进去那年,岗岗还没养呢。
桂小龙说,你今天憋着不说话,别就是因为刘永吧?
胡菊红说,我愁都愁死了,你好像没事一样。
桂小龙说,刘永放出来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你那么不高兴。
胡菊红说,你这是装不明白呢,还是真不明白?
桂小龙说,你这么说我是真犯糊涂了。
胡菊红说,那你别连刘永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也忘了吧。
桂小龙说,那我怎么会忘呢。
胡菊红突然冷笑了一下,说,你觉得那和你没关系吗?
桂小龙说,你都在说什么呀。
胡菊红说,那你是运气好,否则进去的就不是刘永,而是你。
桂小龙说,你就别提那事了,我都觉得脸红。
胡菊红说,你还知道脸红?你想想你当时都对我干了什么。另外,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这种事去说给别人听,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傻的男人吗?
桂小龙说,我也就是酒后失言,告诉了刘永,我没想到他就听进去了。
胡菊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漂货色。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胡菊红说,你这是做贼心虚,哪有什么人?
桂小龙说,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怎么会又旧事重提呢,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嘛!
胡菊红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忘记那件事。
桂小龙说,那你总不能去把我告了吧,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胡菊红说,这次刘永被放出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想动迁以后搬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可是他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不是还有两年吗?
桂小龙说,可能表现好,提前释放吧。刘永不会在外面瞎说我们什么的。
胡菊红说,你去外面看看吧,好像是有人敲门。
桂小龙说,我说嘛。
他离开了桌子,走到外室,问了一声,是谁呀?
是师兄吗?我是小永。来人回答。
桂小龙把门打开了,昏沉的门廊里站着他的师弟刘永,他故作惊讶地说,真的是你吗?小永,你几时回来的?
桂小龙的问话中用的是“回来”而不是“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修辞。
刘永跨前一步,他留着一个板刷头,面容有点憔悴。与过去相比,他变得消瘦了些,使他显得更加细长,他手指交错,双手摆在身前,僵硬地笑了一笑。
上午,上午刚回来。
刘永的回答也顺理成章地用了“回来”。
桂小龙热情地攀住了刘永的手臂,说,快进来,进来坐吧。
转身的间隙,桂小龙不经意地发现里屋的门被轻轻抵上了。当然这是胡菊红所为,她并不想和刘永见面。
桂小龙可以肯定的是,胡菊红关门的动作是他与刘永刚开始谈话的那一刹完成的,刘永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刘永坐下后问道,阿菊呢?
正在倒茶的桂小龙回过头来说,噢,她和岗岗已经睡了。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刘永面前摆好,桂小龙与刘永隔桌而坐,问道,小永,晚饭吃过了吗?
刘永摇了摇头,说,还没呢。
桂小龙一愣,他的这句话只是礼节性的寒暄,刘永的回答让他别无选择。他说,那样的话我去做几个菜,咱哥俩随便吃一点吧。
刘永说,阿龙你不必忙了,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刘永说的老地方,桂小龙当然知道,那是码头边的一个小饭馆。过去他们一起当学徒的时候,常去那儿小酌。教他们手艺的是刘永的父亲,桂小龙比刘永大一岁,被称作师兄,刘永排行老二,因为后面还有一个师妹,就是现在桂小龙的老婆胡菊红。
刘永既然提议要去那个小饭馆,桂小龙是不好拒绝的。他答应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刘永说,要不要跟阿菊说一声呢?
桂小龙说,算了,她已经睡下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出了门,朝目的地走去。这段路距离桂小龙家并不远,步行也不过七八分钟。桂小龙问刘永,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吃晚饭呢?
刘永说,下午我去郊区看我爸爸了,一直到天黑才赶回来。我寻思好要和你一起吃晚饭,所以急着往回赶,可是路上车堵,还是晚了。
桂小龙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刘永说,我爸爸的墓修得不错,这件事多亏了你。
桂小龙说,应该的,他是我师傅嘛。
刘永说,他是被我气死的,我是个不孝子呵。
桂小龙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饭馆,说,到了,你看它,一点没变。
刘永说,我上午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它了。
桂小龙说,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这儿了。
两个人进了小饭馆,因为过了夜市时间,店里的顾客很少。店主也是附近的居民,六十来岁,姓马,是个个头很大的腰果脸。马老板认识桂刘二人,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刘永判刑的事在这一带是妇孺皆知的,马老板当然也不例外。所以看见刘永他愣了一愣,短暂的辨认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说道,这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永吗?回来了。
刘永朝马老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是我,谢谢您还记得我。
马老板说,过去你不是常和你师兄来这儿吃饭吗,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总是两荤一素,外加一瓶特加饭。
桂小龙说,马老板真是好记性。今天我们多来两个菜,酒就免了。
刘永说,那怎么行,老样子,特加饭。
桂小龙说,你肚子是空的,就别喝了吧。
刘永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能不喝酒呢。
桂小龙,那样的话,你先来一碗蛋炒饭打一下底,然后我们再慢慢喝。
刘永说,行,马老板,就照我师兄说的办吧。
师兄弟两个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桂小龙说,其实我刚吃过,主要是你吃,我陪陪你说说话。
刘永突然眼圈红了,把头低了下去,说,阿龙,我这个官司吃得可真有点冤枉。
桂小龙把目光移向了街景,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刘永的这句话。
蛋炒饭很快端上来了,刘永大口大口地吃着。桂小龙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又像在看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是不确定的,他在刘永面前好像真的有一点迷失。
好吧,开始喝酒。刘永吃饭的速度还像以前那样快,一阵狼吞虎咽,碗里就见了底。他把饭碗朝旁边一搁,取来酒杯,给桂小龙斟上一杯,然后给自己倒满。
桂小龙游移的目光集中到酒杯上,他将它端起来,与刘永的那杯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刘永却一仰脖,将酒全灌进喉咙里去了。
桂小龙吃惊地看着刘永,说,小永,你别这样喝,这样会醉的。
刘永抹了抹嘴,说,好久没碰酒了,嘴有点馋,接下来我保证慢慢喝。
下酒菜端上来了,三荤两素,小餐桌看上去还算热闹。刘永吃了几口菜,高声说,马老板,你这儿的菜一点都没变样,味道还那样好。
马老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桂小龙搛了一块炒腰花,一边咀嚼,一边带点含糊地说,小永,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刘永说,还没完全想好,不过老本行是不想干了。
桂小龙说,也是,如今裁缝这行,饭是越来越难吃了。大家都去买现成的穿,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
刘永说,不谈这个了,喝酒,喝酒。
桂小龙回到家中时已近零点。在这之前,他和马老板店里的一个伙计一起把烂醉如泥的刘永送回了家。其实刘永喝的并不多,可能是久不沾酒的缘故,他的身体已不能抵挡酒精的席卷。桂小龙推开里屋房门,惊讶地发现胡菊红还没有睡觉,而是坐在沙发上想事。看见他推门进来,胡菊红语调低沉地问道,他开口借钱了?
桂小龙奇怪地看着老婆,她的未卜先知使他张口结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胡菊红说,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他刚刚出来,干什么不要钱呀。他家里除了退休的老娘,又没别的人,不向你这个师兄开口,他向谁借去呀。
桂小龙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胡菊红说,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桂小龙说,我还没和你商量过,怎么答复他呢。
胡菊红说,他说要借多少呢?
桂小龙说,他没说,而且他也不是马上就要借,他只是可能需要这笔钱,但那要等到他落实了派什么用场以后。
胡菊红突然把声调提高了一些,说,桂小龙,不论他要借多少,几时借,你都要知道,这笔钱一旦出手了,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会把岗岗吵醒的,你凭什么说这钱就一去无回了呢。
胡菊红说,你相信我的直觉,刘永保证会在一个星期内来借钱,而且数目一定不会少。
桂小龙说,你怎么这样肯定呢。
胡菊红说,你这人是不是少一根筋,我们有个把柄在他手上呢。
桂小龙说,你这样一说,好像刘永不是来向我们借钱,而是来敲诈的。
胡菊红说,这件事还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好榜样,刘永怎么会犯混干那种事呢。
桂小龙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比你清楚,反正我和刘永都是混蛋,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他要好。
胡菊红说,我等你到现在不睡是想对你说,我是不同意借钱给刘永的。但是我们可以送给他一千块钱,这等于我们家两个月的饭钱了,你也知道自己的家底,要是他真的张口借个二万三万的,可就不好办了。这儿马上要搬迁了,我们总要装修一下房子,换套家具什么的。
桂小龙说,那这样送他一千块钱算是什么呢?总得有个名义吧。
胡菊红说,明天你让刘永来家里吃晚饭,我来跟他说吧。
但是第二天,桂小龙却没能找到刘永,他的家里只有在看电视的老母亲一个人。老人对桂小龙说,刘永一大早就出门了,走的时候酒还没完全醒,他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只是说要出去几天。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湿漉漉的,看上去十分忧心忡忡。她和桂小龙闲聊了几句,最后用恳求的口吻说,小龙呵,你是他的师兄,看在死去的师傅的面上,他要多关照关照小永,不能让他再干出什么犯法的事来了。
桂小龙答应着,退出刘家。自从师父去世以后,他来这里的次数渐渐少了。其实两户人家一个在弄堂头一个在弄堂尾,往来也不过几分钟的路。但疏远仍然发生了,来自胡菊红的絮叨是导致桂小龙疏远刘家的原因。桂小龙并不像胡菊红说的少一根筋,他恰恰是个清醒的人,他理解胡菊红这样做的用心。他只是做出一副木知木觉的模样,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整个背景里也是不光彩的角色。
刘永在出门四天之后重新出现在故事之中,他在这天下午来到了桂小龙的裁缝店,他身上仍然有一股酒气,似乎那天晚上的醉意尚未散尽。他靠在门框上,对桂小龙说,阿龙,你来找过我?
桂小龙看见他,丢下了手里的活儿,说,小永,你上哪儿去了?我到你家去过,连师母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刘永笑了,对桂小龙说,你出来一下,找个地方给你说。
桂小龙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把这件衣服裁完。
刘永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看你这儿,衣服挂的满满的,生意还不错。
桂小龙说,都是一些老客户,比过去已经少多了。
刘永说,你现在好像很忙,要不我先回去了。
桂小龙说,我这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刘永说,我还是先回家睡一会儿,你忙吧。
桂小龙说,那样也好,我看你眼圈都有点黑了。
刘永说,这几天是睡得少了些。
桂小龙说,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这是阿菊的意思。
刘永点点头,沉默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桂小龙去公用电话间给胡菊红挂了个电话。胡菊红在街道办的丝绒玩具厂上班,那个单位主要给外贸公司加工订单,生意随着淡旺季波动。时值初夏,是一年中相对空闲的时段,胡菊红不必像繁忙时那样频繁加班,每天可以准时回家做饭。桂小龙给她通话的目的是让她晚饭多加几个菜,交代完这个,他就重新回到了裁缝店。
桂小龙现在的裁缝店有两个学徒,小马和小金,桂小龙的任务是划好衣样,缝纫以及下面的工序就由学徒完成。这有点像刻字店的流程,师傅在印章上描红,完了学徒去刻。
小马和小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来自郊区,晚上睡在店后面的小间里,吃饭则在隔壁的一家小饭馆搭伙。桂小龙没有招女学徒,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桂小龙在工作台前忙碌着,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裁缝,干这一行不可能一夜间大红大紫,要认认真真假以时日才能做出点名堂。人们说饭店赚钱是一碗一碗炒出来的,裁缝赚钱就是一针一针缝出来的,都是没有捷径可走的生意。
桂小龙的左腿突然被不疼不痒地踢了一下,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弯腰去挠了挠。不必说,这又是桂岗。按照那一脚的分量,桂小龙可以判断儿子正在和幼儿园的某个同学打闹。
此刻,桂岗真的如他父亲所猜测的那样,与班上的胖墩李纠缠在一起。这种男孩之间的搏杀在幼儿园里司空见惯,没有来由,打完拉倒,更像是一种游戏。
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胡菊红出现在桂岗的视野里,她从老师手里接过儿子的小手,如同取走一件寄存物。
桂岗看见胡菊红拎着一只装着蔬菜和鱼肉的马甲袋,就抬起头来问,妈妈,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呀,有客人要来吗?
胡菊红说,是的,有个叔叔要来。
桂岗问,我认识吗?
胡菊红说,你不认识。
桂岗问,他是谁呢?一定住得很远吧。
胡菊红不知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桂岗知道妈妈的脾气,这说明她有点不耐烦了。桂岗就不再多问,跟在胡菊红身后,像一只幼犬一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在自家的外墙前桂岗停了下来,自从他把爬山虎的根部斩断以后,每天上学前或者放学后都会站在那儿观察一下。应该说,植物衰败的速度使桂岗非常震惊,但是另一方面,那些枝蔓和叶片的干枯和腐朽又让他十分迷恋。这个男孩具有同龄人共有的破坏欲,死去的爬山虎在他眼中就是被征服的世界。他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坏笑,然后他一扭头,看见了桂小龙从弄堂那头走了过来。
爸爸。桂岗一路叫着奔过去了。
桂小龙是回来帮胡菊红一起做饭的,这也是方才电话里预先说好的。弄出一桌像样的酒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桂小龙虽然不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至少可以做个下手,让胡菊红的效率提高一些,毕竟离傍晚已经不远了。
桂氏夫妇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桂岗又跑到门外去了。他似乎对死去的爬山虎深情难割,总想站在那儿多看一会儿。也许他对自己的催命术觉得有趣,或者产生了些微的忏悔,一切都未可知。
桂岗后来就看见了刘永,他起初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子就是家里的客人,桂岗不过把他当作了一个偶尔的过客。可是这个男子却注意到了他,惊异地盯着他看,突然俯下身来,对他说,你是岗岗吧,你和你爸爸实在是太像了。
桂岗犹疑了一下,小脑筋想了想,就朝家里喊起来了,爸爸妈妈,我们家的客人到了。
刘永就迈进了桂家的门槛,看见忙碌中的胡菊红,他说,阿菊,你好。
胡菊红表情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小永来了,进去坐吧,阿龙在等你呢。
餐桌上菜已基本上齐了,桂小龙正在码放筷子和调羹,腰际还扎着尚未解下的围兜。刘永说,知道你们这么忙,我就不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用得着这样吗?
桂小龙说,你刚刚回来,为你接风嘛。
刘永说,我在门口看见岗岗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你们这么相像的父子,实在是太像了。
桂小龙说,我可不希望他那么像我,我这个爸爸又没什么出息。
刘永说,你这话不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儿子——
桂小龙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他以后和我一样也当个小裁缝。小永,坐吧。
胡菊红端着一大锅汤进来,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她的屁股后面跟着桂岗,小男孩朝刘永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大家落座。
但是,这顿饭的气氛始终是凝重的,就像有一缕一缕不均匀的空气越积越厚,使每个人的每个发音都透着压抑。桂氏夫妇除了不停地夹菜劝杯之外,围绕的都是枯燥而毫无章法的话题。由于共鸣的丧失而引起的沉默背后,蕴藏的却是千言万语。
桂小龙一直试图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他不断挖掘新的谈资,然而效果并不好,几个来回之后,一个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然后又是一块空白,直到桂小龙重新打开一个话头,大家再说上一段。
乏味而难堪的晚餐终于接近了尾声,胡菊红把预先准备好的信封拿了出来,这是晚餐中最重要的一环。胡菊红对刘永说,小永,这是我和你师兄的一点心意,我们也帮不上你大的忙,如果你不嫌少,就收下来买点烟酒。
刘永看着递过来的信封,似乎并未有大的吃惊,他“哦”了一声,把信封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桌边,说,既然是你们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说实话,我也知道只有你们会帮我,还认我这个师兄弟。
刘永的泪水在眼眶里若隐若现,胡菊红说,阿龙,你陪陪小永,我陪岗岗去睡了,他明天一早还要去幼儿园。小永,你慢慢喝。
胡菊红就把岗岗带到里屋去了。
这边,就剩下了桂小龙和刘永,师兄弟两个又喝了半晌。微妙的是,由于胡菊红的离开,空气中凝重的成分减少了许多。起先较为拘谨的刘永话多了起来,加上酒精开始作用于大脑,使打开了话匣子的刘永舌头上像安上了一个马达,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你问我这四天去哪儿了?我告诉你,我去找她了,虽然很难找,可是我还是把她找到了。
桂小龙明白刘永说的“她”是谁,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问了一句,她,你说的是谁?
刘永说,还有谁,当然是韩莉。
桂小龙刚准备举起的筷子立刻放下了,他的整个脸色都变了,他对刘永说,你疯了,你去找她干什么?
刘永露出奇怪的神情,反问道,是她让我吃了这么多年的官司的,我当然要去找她。
桂小龙说,你去找她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没干什么蠢事吧。
刘永压低了声调说,我原来的打算是准备再干她一次,可是——
刘永的话还未说完,桂小龙的嘴巴和眼睛都张大了。他一把拉住了刘永的手,紧张地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们出去说。
两人来到江边,在一只废弃的旧锚上坐下来,刘永说,阿龙,你别害怕,我其实什么也没干成。
桂小龙说,问题是你想那么干。
刘永的目光在桂小龙眼上审视着,露出一副嘲讽的腔调,说,你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资格说我。
桂小龙说,是的,我知道。
刘永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韩莉不再像过去那样漂亮了。看见我,她好像也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她好像知道我会去找她的。
桂小龙说,你进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刘永说,她实际上住得离我们并不远,但是我找到她确实费了很大劲,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我就把她在茫茫人海中找了出来。
桂小龙说,她现在好吗?还在做幼儿园老师吗?
刘永说,她现在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又黑又瘦的,与过去那个水灵的韩老师判若两人。
桂小龙说,幸亏她现在变丑了,否则你——
刘永说,情况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其实我去找她的时候,脑子里只有怨恨,我只想再干她一次,她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
桂小龙说,你用刀威逼她了?
刘永说,没有,我敲开她家房门的时候,她刚起床。她看见是我,本能的反应是要把门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力气她抵挡不住。我就进了门,她刚离婚不久,一个人住在一套一居室的工房里。我进去后,她就往后退,一直退到大橱一角。我问她,你还认识我吗?她点了点头,好像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她对我说,你是刘永。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她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说,你恨我。我说,是的,我恨你。然后,我就上前扯她的衣服,她躲闪了几下,然后平静下来,似乎对我的动作无动于衷。我非常容易地就使她在我的面前光了身子,可是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很恼火,责问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桂小龙说,你没有伤害她吧?
刘永摇摇头说,我让她把衣服穿好了,我再也没有碰她,我想起过去的事,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对她说,你第一次到我们裁缝店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为你做衣服我是最用心的,因为我想讨好你。可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小裁缝。我之所以对你做了那件事,只因为我想娶你。如果不那么做,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她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继续对她说,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一直追求下去,最后会成功吗?她摇了摇头,说,不会。
桂小龙说,我早就提醒过你韩莉和我们不是一种人。
刘永看了一眼桂小龙说,可是阿菊已经被你捷足先登了。
桂小龙说,陈年烂谷子的事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刘永叹了口气说,你的运气确实比我好。
桂小龙说,我和阿菊的那件事不是冲着你的,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阿菊。
刘永突然咆哮起来,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是怕我跟你抢,你才先下了手。
桂小龙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刘永说,算了吧,你才是真正的强xx犯,你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不愿告发你的女人……
写于2000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