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波看见父亲在医院领导们的陪同下走出了病房。她紧随其后,跟着一行人进了迎宾室。医院领导的表情诚惶诚恐的,他们翕动着嘴角,如同要解释些什么,可是最终他们还是把那些话咽了下去。一个模样斯文的老医生走到市长面前,递上一个纸盒,打开,里面是安波的遗物。市长点点头,重新合上纸盒,讨来一根绳子,仔细地把它扎好,说:“那么就这样了,谢谢你们。”医院领导们不知说什么,神情有些沮丧。
市长拎着纸盒走出了迎宾室。那些医院领导跟在后面,市长回头说:“好了,别送了,你们留步吧。”可医院领导还是送了一程,一直送到医院的那条小马路上,看着市长钻进了汽车向他们挥手告别:“好了,你们留步吧。”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小汽车远去了。
安波却没有回到病房去,而是随同父亲来到小汽车内。车轮滚动起来了,安波看见两鬓染霜的父亲终于流下泪来。
市长的手背已生了老人斑,他的手掌摩挲着那只纸盒。混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下,顺着脸颊掉落在盒盖上。这是安波头一回看见父亲流泪。她是多么想与父亲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呀!可是她已失去了身体,失去了泪腺,恐怕很快连情感也会失去,成为一个无动于衷的幽灵。而今,安波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父亲,却不能与他交流,他们之间的距离何止千山万水!
小汽车在城西的一幢新式大厦前停了下来,市长下了车,电梯将他送到了最高一层。市长打开了一扇门,那是一套很大的办公室,有一只很大的写字桌,一排很气派的柜子和另一排更加气派的沙发。市长在属于他的那只大皮椅上坐下来,把那只纸盒打开了,取出里面的物品。应该说,东西并不多,市长的手在里面抓了两次,第三次,市长的手便扑了个空,他的脸上很明显地晃过一丝惆怅,他一定是认为女儿留给他的纪念物实在是太少了,他不甘心地把纸盒挪到眼前,看了一眼,确定它真的是空空如也了,才将它扔进了废纸篓。
很大的写字桌上,凌乱地放着安波的遗物。市长一件件把它们摆放整齐,用一种非常温情的湿润的目光凝视着它们。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那张已泛黄的四寸小照上:梳着兰花发型的安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幅亲昵的画面带给市长的是漫漶的泪水,他摸出了一块手帕,很快就哭出声来。
发黄的照片挟带着发黄的回忆像雾一样扑面而来,市长抵挡不住地用手帕护住了眼睛,他能感受到泪水正在濡湿手帕,这幅情景与那个伤心的午后是多么相近呀。
那个午后的火车站,安文理站在月台前,恳求一位白衣女子不要离开这座城市,他希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可是白衣女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跳上了北去的火车。
他向着远去的火车迎风呼喊,声音立刻被悠扬的汽笛声撕碎。
白衣女子临上火车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谅解或者不谅解,而是命运注定了我们有缘无分,既然如此,我们不该违背天意。”
安文理大叫:“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让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白衣女子的脚已经踏上了踏板,手紧紧握住了车门旁的扶杆,她回头一瞥,眼睛里的含义真是复杂透顶。面对这束目光,安文理目瞪口呆,他知道在这束目光背后寓示的将是一段漫长的甚至是永久的分离,他再也控制不住,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果然,安文理并未猜错,当他再次见到当年那位白衣女子时,光阴的流水已淌过了整整十五年。这期间安文理的仕途走得稳健而扎实,他从并不起眼的粮食局副局长一直爬到了市计划委员会主任的位置,而他当年的妻子也已成了一位颇有影响的言情小说家(这是安文理事后才知道的)。他们的相会同样是在火车站的月台前。这次,安文理见到了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他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发现安波长得与她母亲实在是太像了。形似不如神似,连她们的举止都是依稀仿佛,血缘的力量在这里显得真是强大。安文理看着女儿,他多么希望她能叫自己一声爸爸,但女儿没能叫出这个称呼,他们之间实在是过于生疏了,哪怕安波的眼中分明已露出了对亲情的渴望,她仍不能轻易地使那个神圣的称谓脱口而出,少女安波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安波的母亲仍是当年的那身装束,她已是中年妇人,白色显然已不再适合她,十五年过去了,皱纹在她的眼角隐约出现了,她此次来,是要把苦心扶养大的女儿交给安文理,这使安文理既意外又感动,他把这两种心情明白无误地写在了脸上,眼睛直瞪瞪地盯住他曾经的妻子,恍如在问:“你这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他的妻子叫吕瑞娘,当年是一名舞蹈演员,岁月使她憔悴,也使她沉静,迎着安文理的目光,她说:“她是你的女儿,连姓也是你的,你要好好爱她。”
安文理说:“我一定会好好爱她,补偿做父亲的责任,可是你呢?”
吕瑞娘不语,眼圈红了起来。
此情此景,安文理心头不禁一酸,喃喃道:“瑞娘,你回来吧,我们一家人该团聚了,我们还有几十年可以共同度过,共享天伦之乐,该多好呀。”
吕瑞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们注定了是有缘无分的,这是一件无法强求的事。”
安文理知道,外表看似文弱的吕瑞娘,性格却非常耿直,她既然用了断的口吻说了这番话,就是再劝也是枉然。安文理没有办法,心里难过得没法说,他悔恨当年的一念之差酿成今天的苦酒,可是世事就是如此,种下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实,让你休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都是白费心机,回天乏术。
少女安波回到了父亲安文理身边,三个月后,吕瑞娘病死在医院里。安文理这才明白吕瑞娘将女儿交给他是临终托孤。安文理知道,如果不是吕瑞娘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吕瑞娘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他也许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想到这里,他的情感非常古怪,似乎悲痛之间还夹着一丝庆幸,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他真想把这个罪过的念头放在脚下用皮鞋碾成粉末,如果不是这个动作实在难于实施的话。
于是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把它当作了替代品,丢在地上,用鞋尖挤碎了它,他的心都快碎了。
现在,安文理的思绪回到了这张照片上。靠在他肩上的女儿已不在人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切肤之痛实在是言语所拙于表达的。安文理先是低声啜泣,最后像一个孩子似的毫无顾忌地张开嘴大哭起来。他这样一哭,一旁的安波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她觉得再在这儿看着父亲哭泣就是罪过了。父亲在女儿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悲泣,女儿——哪怕她是一个死去的亡灵也不该在一旁袖手旁观。父亲的眼泪是一种隐私,窥视这种隐私同样是违背伦理的。安波悄悄地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