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邵丽 本章:第一章

    一声王同学把他心里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还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现出比他们更大的热情来,说,好!他能说不好吗?那两个女生那一会对他是那样热情,语气里都有一点央求了。王祈隆极少上街,武汉那么繁华,他读到大二都没把武汉三镇的景致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第一章

    奶奶是坐在东厢房的床上睡着的。西厢房里儿媳妇的喊叫声比杀猪都难听,老太太却让自己深陷在一种入定状态里。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有这种本领,面对大喜大悲的事情她总是能让自己迅速睡过去。现在她又睡熟了,睡姿十分的安详,身子稳稳地坐着,一双玉手合在胸前,光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圣洁的神态与这虽然干净却破旧的老屋多少有些不谐和,好像是破庙里住进了一尊神。她的死去的丈夫一直到断气都还被她的这种神情镇压着。她的儿子从知事起,在她跟前倒更像是一个千依百顺的仆从。

    奶奶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远天里一片红光,她被什么东西感动着,想哭,想大喊大叫。她不记得有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跪下来,把头紧紧地抵在地上。一个巨大的影子走过来,为她牵过来一只娃娃的小手。他声音异常小,但字字句句却像锥子般钻在她的心上。他说,好好地待他,他不是你们凡间的孩子。奶奶骤然惊醒,她听到了一个娃娃如号角一般嘹亮的哭。旋即,她的儿子便进来禀告隔壁的消息。

    生了。一个男娃。

    给我抱进来吧!她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惊悸在刚才的梦里。她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那个长得像个圆球一样的产婆就颠颠地乐着,把一个血腥的孩子递了过来。

    你瞧瞧这小模样俊的,哪里像我们乡下的孩子?生下来就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骨节儿这个长,只怕是个大个儿。

    一头浓密的黑发!奶奶低下头去看他的时候,他黑黑的眼珠转了一下,竟然裂开嘴,笑了。

    奶奶看了一会,突然把那孩子紧紧地搂了。她说,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他是上天赐给我的。

    产婆惊谔地看着这个不大开口讲话的女人,几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这个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开口的女人,现在嘴巴快乐地抖动着,一脸郑重地讲述了她刚才所做的梦。当她说到远天那一片红光的时候,产婆顺着她的声音向窗外望去,正午的天空里竟然真的是一片通红,太阳如同燃烧了一般。她的口音让产婆觉得像做梦一样的动听,软软的,浓浓的,咿咿呀呀然而又是一字一句的,像炒豆子般清脆。村里人没有说错,她是个南方的蛮子。她说完了,突然有些窘迫,好像自己也突然被刚才说出来的话语震住了。她的眼睛祈求地望着产婆,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我不该透露神的旨意的,你不要说出去好吗?

    产婆惊慌地点了点头,她刚刚为孩子接生出了一身透汗,现在她的脊背却是一阵一阵的发凉。她是退着从王家出去的,在门口拌了一跤。她给村里娃娃接了几十年的生,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产婆拌了一跤,她把王家儿子给他装的红鸡蛋撒落得满屋子滚动。她顾不得去拣,也许她根本不敢去拣,她像那些鸡蛋一样从王家的院门里滚了出去。接着她好像是着了魔一样,她再也停不下来,她一下子滚过了整个村子,把每个角落都滚遍了。

    这个该死的产婆子啊,王家的奶奶怎么可以信任她的承诺,她把王家孩子的事情比风都快地在村里吹了一遍。末了她还说,我是绊了一跤,骇得路都不会走了,那些鸡蛋个个倒像是长了腿一样。我接了半辈子的孩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

    村里有许多人都是不怎么相信产婆子的鬼话的,正像他们不怎么相信媒婆子的

    话一样。村里的干部,还有村里的共产党员,他们是受过党的教育的,而且在剿匪反霸和肃反镇反的革命实践中逐渐变得唯物起来。但是这些话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坑洼不平的村街上流传起来。党员干部忧心忡忡地到支书这里反映情况。那时支书正在闹头疼病,折腾起来一家子人都提心吊胆的,比他的头疼还头疼。他从床这头翻到床那头,劈头盖脑地骂娘。听到他们的反映之后,大队支书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恶狠狠地骂道:娘那X!然后就用两个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屋子里转圈子。转了半天看他没有下文,就又有人说,这事儿得管!不管可不行啊!

    大队支书又骂了一声:娘那X!朝几个人挥挥手说,去把她给我叫来!

    大家把产婆子押到支书家里来。支书把毛主席像拍在她面前,说,都新社会新时代了,哪里还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要是再宣传迷信思想,就立马取消接生资格,转了一圈,觉得这样说不解气,又补了一句:再敢胡说,别说你吃红鸡蛋,狗卵你也吃不成!产婆子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可我也冤枉啊!是她亲口跟我说的,那老女人啊,她辩解道,孩子还没落地就有神托梦给她了。

    那都是放屁的话!你听到啦?

    没有,可我看到了,天是红的。她摆着手,可万万不敢说让神灵怪罪的话啊!

    有什么神灵?大热的天,大晌午正是鬼烧锅的时候,不红都怪了!

    是鬼烧锅的时候?你都相信鬼烧锅了啊!产婆抿着嘴乐了。

    烧你个老婆子的头,让我再听到你胡扯八道,哼!立即执行!

    产婆的话让支书很生气。按理说,他们这个村子在他的治理下算是风平浪静了。就算是把些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拉出来斗争了几回,也只是触及了灵魂而没有触及皮肉,斗完之后,干部群众回自己家吃饭,反革命也是回自己家吃饭。好象大家都是在上工,只是工种不同而已。上级来检查,他能应付。他向他们汇报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些个坏蛋都斗趴下了,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啊。上级喜欢他这样的干部,一来他虽然大大咧咧的,可工作从来不拖后腿;二来有办法,不管多难的事情,只要他站出来,娘那X、爹那头地骂上一通,立马就能摆平,极有威信。上级干部昨天才刚刚说了,虽然前一段工作做的不错,但是不能放松警惕啊!上级干部几乎天天来,听完汇报,作完指示就和支书唠家常。说高兴了就凉拌个青菜萝卜,对着喝上几两自酿的老白干酒。支书高兴,上级也高兴。日头偏西,自行车后架上拴两捆豆角或者是几只茄子就忽忽悠悠地回去了,一路小曲儿,从包拯包丞相一直唱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些清贫的年代里,连腐败也都瓜菜代了。这太平的日子你说多好啊!可险些被她们败坏掉,今天幸亏上级没有来人,可就闹出来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生气!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说,歇了晌我就去王栓保家瞧瞧,我倒要看看那个从不开口的蛮婆子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娘那X!

    大队干部们被支书轰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说,孩他娘,给我做两碗捞面条。

    支书吃了女人做的面条,拉张破席子在门楼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没有到王栓保的家里去。他醒来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会伸出不灵便的手,指着什么地方啊啊地流眼泪。从此没有人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历次政治运动都应该把她拉出来斗一斗,兴许还真的能闹出来点事情。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大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爷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王老应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开始节俭,历经几代一口一口从嘴里抠出来的。刘铁家是富农,可过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刘笼头就因为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脸比下蛋母鸡的脸还要红,李妮子是用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剪了一张鞋样儿,俩人被打了现行。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斗来斗去的,把大家神经都磨麻木了。后来之所以还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斗他们的时候给记工分。给斗的人记,给被斗的人也记。有人提出来王栓保家的女人,说她从来到他们大王庄几乎没有出过门。有人也曾经到她家里看稀罕,就是偶尔在院子里撞见一次,她也是不说话的,看都不看谁一眼。有人说她是被王栓保买来的,有人干脆说是拐来的。有人说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说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他们当然闹不清楚资本家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知道资本家和地主一样是阶级敌人。

    有一阵子一些人把话说到支书这里,支书说,一个蛮子女人,有啥子好斗的?这句话等于给王家打上了铅封,再也没人提这个茬儿了。谁不知道,前任支书因为接生婆子的事情,本来狠下心来要去收拾她,结果却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事儿如今传得越来越神了。

    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孙子王祈隆同样是有故事的,那孙子的故事甚至比奶奶来的更神秘。前任支书的事等于给他们这神秘的祖孙俩做了一个真实的注脚。这偏僻的豫东平原与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虽然也免不了是善于斗争的,可他们的这种斗争性,远远没有对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来得更敏感,更深入心灵。政治的狂风刮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一半个进步的,基本上兴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再说了,这王家的奶奶,几十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人抓不住什么把柄。她不和人亲近,也从不与人有任何过节。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被人遗忘在岁月的夹缝里,就像挂在墙上的那些年画,只有到祭灶的时候才会被人掸掸土看上一眼,过后又给忘了。关于她的那些传说,因为是一鳞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关于她的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关于她的像嫩葱一样的手,在偏僻的乡村人的潜意识里疯狂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都说,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个食人间烟火的。该不会是个修了几辈子的什么仙吧?

    王祈隆在奶奶的怀抱里翻了几次身就会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几个滚儿就满地乱跑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个枝条,他的岁月是和奶奶铆在一块的,他的成长几乎和他的爹娘没有太大的关系。奶奶几乎是不让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须是娘生出来的,他宁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两岁时她娘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她觉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饭睡觉都是他和奶奶单独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养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三四岁上已经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从他会走路开始,村子里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崭新的面孔,奶奶用一双葱枝一样白皙的手牵着小孙子肉乎乎的小手,轰隆隆地走过村街。开始只有一些村人看到他们,后来所有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好像目中无人一样。奶奶带着孙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边上玩耍,孙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奶背诵着什么,听得懂的人说是唐诗宋词。有人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村北那口黑龙潭一样,深邃而又幽静,高贵而又沉着。

    奶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奶奶又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她爱她的孙子,那是老天补偿给她的。

    王祈隆这个名字是奶奶给他起的。他还没出生这个名字就已经刻在奶奶的脑海里了。

    而且,她坚决拒绝了他的父母给他起乳名的请求。

    王祈隆四处玩耍的时候,他的奶奶就会呆呆地看着远方。她的远方距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这个北方小村子实在是太远了。因为看不见,所以在她心里就格外的清晰。她开始对她的不满四岁的小孙子“讲话”,那是讲话而不是说话,是讲给他的,也是讲给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他,她差不多都忘了话是怎么说的了。她对他说起她的都市,她的石头城墙,她的夫子庙,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她的伙伴们,她连她的鸦鹊都说到了。王祈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嘴,她的嘴里是满口细碎的白玉。村里只有两个人是用牙刷刷牙的,一个是支书,一个就是王祈隆的奶奶。支书刷牙只是虚张声势地做给别人看,他的奶奶却是细细地极认真地刷,刷完之后,还要泡上一杯叶子茶,细细地漱口。他只顾盯着他奶奶的嘴看,对奶奶的话他一点都不明白。奶奶说完了,他却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奶奶叹出一口气来,心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长成个男人啊!现在她并不需要他懂得这些,但是她自己不能忘掉。他还不到四岁,他还什么事情都不能明白,他迟早有一天是会明白的。

    因为她明白。她一直都很明白。

    王祈隆睡着的时候奶奶就会长时间地端详他。他不像他的爷爷,不像他的爹。他酷像一个人。那曾经风华正茂地站在夫子庙前等她的那个人的名字,骨头一样地从她的心里梗出来,卡在她的嗓子眼里,她又像嚼骨头一样把这名字重新嚼碎了,咽下去。她这一辈子压根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还会把它吐出来。

    如果天还是这样的蓝。

    如果水还是这样地流。

    我的孙子啊,不!顶天立地的王祁隆,

    你快快长大吧!

    王祈隆上小学了。

    王祈隆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得许多字,他不认识毛主席万岁,不认识共产党万岁,也不爱北京天安门。可他认识上中下,人口手,认识大小多少,而且他识的很多字都是繁体。他写的有些字他的一些老师都不认识。老师们也不免对他背后的那个老女人敬畏起来。

    老师的敬畏不是对神灵的敬畏,而是对文化的敬畏。

    王祈隆从不和他的那些小同学们玩儿,是他的奶奶不让他和他们玩儿。奶奶说,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不明白怎么不一样,同样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怎么个不一样?可这话是奶奶说的,那肯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小学校设在另一个村子里,奶奶每天都牵了他的手把他送出去老远,奶奶每天也都接出去很远。他的那些同学们在夏天里常常都是打赤脚的,奶奶从不允许他那样,甚至不穿袜子都不行。奶奶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就偷偷把鞋和袜子脱下来装在书包里。他的脚板接触到了泥土地,身体快活得快要颤抖了。有时候天很长时间不下雨,小路都成了细土窝子,一脚踩进去整个脚都被细软如面的土包裹起来,那温

    热的惬意让他忍不住小声地呻吟起来。他有时就在那土窝子里一边走一边唱歌,唱学校里教的那些歌。他从来不在同学和老师的面前唱,也从来不在奶奶的面前唱。奶奶不唱歌,奶奶让他觉得唱歌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在土窝子里唱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的痛快。唱歌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光脚走在土窝子里更是一件痛快的事情。这乡野里,让他觉得痛快觉得快乐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他的那些同学们上树捉麻雀,下河模鱼虾。玉米和麦子熟了,他们就会偷了来,在地里架上柴火烤了吃。那香味儿把王祈隆肚子里的搀虫都弄醒了,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们多快乐啊!可他的奶奶不让他和他们一起快乐,他奶奶告诉他,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快乐也是不一样的吗?但他不敢问奶奶。

    村子里有时候会来一次放电影的,但都是打仗的电影。他们在学校里学的歌都是电影里的,“地道战,嗨地道战”!在村口埋上两棵碗口粗的竹竿,扯一块白布,全村的人都兴高彩烈地去看,爹和娘也带着妹妹去看。奶奶不看,也不让王祈隆去看这种电影。王祈隆不高兴,但不说话,也不看奶奶。奶奶不生气,奶奶关了门给他讲一些遥远的城里的稀罕事。奶奶说起他的爹地,那个大丝绸商,带她到大上海看真正的电影。坐在电影院里,有人不断递过来洒了香水的热毛巾和瓜子糖果;爹地还带他到外国人开的咖啡屋里,听爵士乐,看水手的舞蹈。爹地用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恍恍锒锒地从口袋里掏出银圆赏给那些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奶奶说,城里才有真正好看的东西,城里才是真好啊!

    城对童年的王祈隆来说是个多么空洞的概念啊!远远没有被奶奶关在门外、却仍免不了飘过来的一星半点的枪炮声更具吸引力。但是,这个时候的奶奶看上去是那样的神圣不可侵犯,她把王祈隆搂在怀里,搂在她的城市里,紧紧地。王祈隆不敢违抗她,他怕她,他也不想让她的奶奶伤心。

    王祈隆是听话的,奶奶让他怎么做他几乎都没有违抗过。可他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当然,也许他能管得住,他是故意让自己管不住的。他放了学破天荒没有回家去,他追着他的那些同学到河边去了。他穿得太干净,他们就欺负他,把他的身上弄得全是泥巴。他们起哄,他们以为他会哭。可他一直笑,他觉得太好玩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他和他们一起玩到很晚,玩到天都黑了。奶奶在村口等着他,他以为她是会打他巴掌的。可是奶奶没有打他,奶奶连骂他一句都没有。奶奶给他仔细地洗了,奶奶洗到他的脚的时候突然失声地叫了起来。奶奶的叫声把他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在奶奶的叫声里发现,自己左脚的脚踝骨的内侧长出了一块隆起的小骨头。奶奶突然把他丢下不管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失态。睡觉的时候他发现奶奶在哭,他长到八岁第一次看见他的奶奶是会流泪的。奶奶的眼泪把王祈隆心里滋生的快乐一星一点地浇灭了,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他把自己蜷起来,一点一点地送进奶奶的怀抱里,送进奶奶的城里。然后,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

    王祈隆上中学了。中学是设在公社镇子上的。公社镇子距大王庄十几里的路程,一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奶奶仍然是走的时候送回的时候接,奶奶的精神越发的健朗起来。她不说话,可她的日渐红润的脸却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时时挂着微笑,少女一般的微笑。奶奶在和王祁隆一起成长。王祈隆每个礼拜天回来,奶奶都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用硫磺洗头膏洗得柔柔顺顺的,散发着一股子让人羡慕的药香。上海产的硫磺洗头膏是爹能给奶奶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了,村里人半年还不洗一次头,洗头抓上一点碱面或者洗衣粉就好得不行了。奶奶从来不用那些东西,爷爷活着的时候,无论再怎么苦也没有委屈过她。爷爷给奶奶买硫磺洗头膏,自己从来不用硫磺洗头膏。儿子给娘买硫磺洗头膏,自己也是从来不用硫磺洗头膏的。儿媳妇就更不用说了。王祈隆用,王祈隆从生下来就和奶奶一样享受硫磺洗头膏的滋润。王祈隆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白细布衬衣,西式的蓝斜纹裤子。全是凭她老人家记忆中的式样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奶奶看着个头儿越来越高的孙子,自己常常就醉了。她和孙子对视的时候心突然会蹦蹦地跳起来,脸上竟然会泛出一些少女样的娇羞。她太爱她的孙子了,孙子在她心中的高度让她回到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里,回到青春,回到夫子庙前面的匾额下。因为有了孙子,她的日月好像又重新走了一回。

    王祈隆飘散着奶奶亲自为他洗的药香味的头发,穿着奶奶亲手为他缝制的一样散发着肥

    皂清香的衣服,坐在一群乡下孩子中间,仿佛是一头误入羊群的骆驼。开始的时候大家对他侧目而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后来时间长了,大家知道了一些底细,反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些男同学们跟他保持着距离,对他是又羡慕又嫉妒。女孩儿家则平白多了心事,她们哪一个哪一天同王祈隆说了一句话,都会兴奋得脸儿红红的。因为王祈隆的存在,她们想办法把自己弄得干净一些,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她们不想让王祈隆看到她们的时候露出尴尬来。

    周小枝是个内向的孩子,她的家里很穷,她的衣服在班里是最破旧的,都是她妈的旧衣服改的。别的同学因为周小枝的穿戴看不起她,嘲笑她。她从来不在意,她只用心读自己的书,这个姑娘的内心是有骨气的。有一天,周小枝穿了一件妈妈过于肥大的花上衣,戴上蓝布头巾,很像电影里乔装了的小地主婆子。她一进教室大家都笑起来,从来不跟同学起哄的王祈隆也笑起来。周小枝向教室里望去,刚巧就看到了王祈隆在笑。从来不哭的周小枝哭了,女同学都说她夜里还蒙在被子里哭。周小枝哭了一个季节,到了下一个学期开学她就不来上学了。老师说这孩子可惜了,书念的好,字也写得好,她要是上到底,说不定还能被公社看上当打字员哩。王祈隆也在心里暗暗为周小枝惋惜,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看过周小枝的作文。她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爹和妈都是种田的农民,种一年地,收获的粮食还不够糊口的。我们的周围都是这样穷困的农人,他们辛苦的劳作只是为了吃饭,过年都买不上一件新衣服。可他们从来没有被贫穷吓倒,他们生活依旧是快乐的,他们吃上一顿好饭就满足了。不相信你可以来我们农村看一看,下地干活的时候到处都是笑声,还有人唱戏呢,一嗓子吼得人人心里都暖和起来了呢。虽然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但我们生活得心安自得,我们也很快乐,毕竟生活的快乐不只是一件衣服啊!”

    王祈隆惋惜归惋惜,他到末了都不知道,周小枝不上学是因为穿不起一件象样的衣裳,甚至是为了不让他王祈隆和大家一起笑话她。尽管快乐不只是一件衣服,但一件衣服可以让你不快乐。

    王祈隆的抽屉里经常会出现一些显然不属于他的东西。一个烤玉米棒子,一个鸡蛋,一个小笔记本,甚至是一支价格低廉的牙膏。王祈隆很惶恐,他不敢要这些东西。他不吃,更不敢带回家去,他怕他的奶奶知道。奶奶知道了会没完没了地追问他一些学校的事情,问得他心里发毛,好像是自己干了坏事一样。奶奶告诉他,什么都得自己挣,告诉他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道理。奶奶说,你得了人家的恩惠就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啊!奶奶说,你年龄还小,哪里会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啊?

    王祈隆的确是搞不清楚谁好谁坏,他觉得他的那些同学们都是好人。那些男孩子是勤奋的,那些女孩子是纯朴的,她们没有恶意,她们只是想对她好。他喜欢她们,从心里感激她们,可他不敢说,说了奶奶是会不高兴的。

    学校里有几个学生家里有自行车,他们上学放学的时候会得意忘形地进行自行车表演。王祈隆的奶奶爱王祈隆,可奶奶没有钱给他买一辆自行车。王祈隆穿得干干净净,可他没有自行车,他甚至从来没有摸过那种骑上去跑得飞快的洋气东西。上学放学他都是步行,他高高瘦瘦的,正在抽条儿一样地疯长,走起路来身体往前倾着,一窜一窜地像只奔跑的大鸟。

    李晌是个漂亮的姑娘,浓眉毛,大眼睛,脸蛋儿终年被阳光晒得红朴朴的。她喜欢运动,篮球打得挺好。李晌在县城的理发店里剪了一个短短的运动头,穿了运

    动服,胳膊腿都肉鼓鼓的,在操场上跑起来比男孩子都疯。学校里的男生看打球一半都是为了看李晌,连王祈隆都喜欢看。李晌是公社中学里的校花,大家都传说公社副书记相中了她,单等她毕了业就娶回家去当儿媳妇的。

    李晌家里有自行车,李晌的娘也是村子里的婆娘,可她爹是公社干部。李晌说她的姥姥家是大王庄的,她不回自己的家,却骑了车到姥姥家去。李晌在路上碰到了鸵鸟一样向前窜动着的王祈隆。她说,哎!坐我的车吧!王祈隆站下了,看着李晌,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李晌说,上来吧,顺路。王祈隆太想知道坐在自行车上是什么滋味了,他糊里糊涂就坐了上去。李晌骑得飞快,路两旁的小树和庄稼像赛跑似的唰唰地向后退去。王祈隆说,你别骑那么快,我会掉下去的。

    怕掉下去你就抓住我的衣服啊——!

    王祈隆可不敢抓,拐弯的时候王祈隆大喊,停下来啊,车子要倒了啊!李晌不停,却在前面咯咯地笑。

    自行车可真够快的,平时王祈隆要走两节课的路,现在半节课就到了。王祈隆的脸兴奋得和李晌的一样红了。这么快就到了,他的心里竟是隐隐的遗憾,那车子要是一直停不下来就好了!

    再逢到周末往家去,心里是空空的,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走路的那股子快活劲没有了,好像是只没有吃饱的大鸟了,恹恹的打不起精神。王祈隆只走了两里路的样子,李晌就追了来。

    哎!上来吧!

    王祈隆回头看看她的车子,并不看她的脸,做出要坐的姿势来。俩人第一次配合得这样默契,就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了。再下一次,两个人招呼都不打了,李晌看到王祈隆就放慢速度,王祈隆一侧身子就坐了上去。开始只是一个骑车,一个坐车,不大说话。后来一边骑一边高声喊叫。有风,不喊听不到。

    从第一次起,他们总是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分手,他不想让他的奶奶看到。

    刚开始王祈隆出了校门还是一边走一边等车,后来就干脆直接站在路边等待了。李晌却不干了。李晌说,这太不公平了,你不能总让我载你啊,多沉的一个大个子啊!而且,你看看哪有女人载男人的?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王祈隆红了脸。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李晌要想当乘客,必须先当教师。

    练习几次,就是王祈隆带着李晌回家了。他这才知道,骑车可要比坐在后面惬

    意一万倍。他坐在后面老是缩手缩脚的。李晌可不,她总要在后面做许多小动作。

    挠他的痒痒,捂他的眼睛。她把他唤做拉磨的驴子,拐弯的时候会冷不丁就抱了他的腰,而且是那么自然,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别扭。王祈隆长这么大都没有这样疯过,自由过,他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李晌。每一次两个人带着遗憾分手时,他都真想对她说一声,我是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啊!可他一次都没有说,一是因为他有些害羞,说不出。二来是每次要说的时候总会想起在村口等着他的奶奶。

    王祈隆没有说,李晌也没有说。李晌只是在坐车子的时候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去了。王祈隆回家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字条:

    王祈隆,李晌真的好喜欢你!

    王祈隆傻了,他把条子夹在书里,放在书包的最底层。过一会又要掏出来看,他紧张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王祈隆分明是把那火烧一样的条子看得紧紧的,可条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王祈隆紧张了一个礼拜,简直像坐在火炭盆上。那个礼拜天他没有等到李晌和她的车子,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奶奶仍然在村口等他,奶奶什么都没有说,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王祈隆这才一下子松懈下来。

    王祈隆整整两个礼拜没有见到李晌。李晌一直没有来上学。又过了几天,他们是在学校外面的公路上见的面。李晌让人喊他出来。王祈隆一脸的茫然。李晌说,我爹快把我打死了。李晌又说,我爹不让我在这里上了。李晌说,我要走了。

    李晌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王祈隆,大眼睛里滚落出的泪水一瓣一瓣地摔碎在地上,又被收藏进泥土里。王祈隆一下懵了,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始终是一脸的茫然。

    李晌走了。半年后,王祈隆以公社第一名的好成绩被奶奶送到了县城读高中。

    王祈隆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去看过她。姑娘给他送去了两包白糖和一罐头瓶花生酱。姑娘去的时候王祈隆正在上课,没有见到人。门房告诉他,是个大眼睛短头发的姑娘。

    也许是李晌吧!

    王祈隆在县城读了两年的高中,他的同学有百分之八十是从乡下来的。奶奶仍然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和县城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也分不出高低来。他的学习始终是最好的,男同学仍然是羡慕他,女同学仍然是暗中喜欢他。王祈隆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可王祈隆却没有再和任何人有过更多的交往,也很少骑自行车回家去。那个时候已经注重学习成绩了,谁也不愿意被拉下来。

    王祈隆长到二十岁只见奶奶哭过两次,一次是他八岁的时候放学不回家,被村里的孩子糊了一身泥巴。第二次是他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王祈隆在县城读了两年高中,以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武汉的华中大学。他填志愿的时候报的是南京大学的化学系,奶奶一口咬定,一定要报考南京的大学。王祈隆和他的奶奶到末了都不曾知道,志愿书上好端端的南京,怎么变成了录取通知书上的武汉,更不知道化学系为什么变成了农学系。王祈隆在农村长大,不想再学农。他的奶奶更是不想让他学农啊!他哪里会知道恰恰是因为他是农村的孩子,高招办才会很随便地就把他和另一个城市的孩子对调了。

    通知书拿在手上,好在总算是考上了。重点大学他们公社就考上他一个,全县

    也才没有几个。调了就调了,哪里还有心计较,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那一年是一九七八年,王祈隆二十岁。

    王祈隆因为考上大学让奶奶痛哭了一次。奶奶哭完了,干枯了多少年的眼窝子迅速地滋润了,脸上的皱纹都被眼泪展平了。奶奶对孙子说,武汉也好,终是向南走了啊!

    王祈隆走之前,奶奶让他爹卖了猪去公社请了一场电影。她不去看,考上了大学的王祈隆也不会去看。电影是演给村里人看的。村里人都不嫉妒王家,王祈隆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将来他还会有更大的出息。他们看电影的时候是满怀感激的,觉得是沾了王家的光。但是,奶奶不该让王祈隆的爹代表老王家去讲话。当他紧张得结结巴巴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到家里来的时候,奶奶恨不得在床下寻条裂缝钻进去。她对王祈隆说,唉!打从小我看你爹就不是块材料,糊不上墙的马粪啊!你可要像你祖外公那样,像个做大事的男人!


如果您喜欢,请把《我的生活质量》,方便以后阅读我的生活质量第一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我的生活质量第一章并对我的生活质量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