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领导大体认同了《英雄“三十里”》的定稿,只是在几个地方提出了修改意见。大家松了一口气,两个多月的劳动没有白干,几个改动的地方工作量并不大,再有个把星期就能全部结束了,也就是说,临时创作班子的历史使命也将到此为止了。
小镇大队书记徐明来县城找过金成两次。因为赵一帮忙,小镇很快从古镇搞到一批“920”菌种,听说效果还不错,徐明几次在大队会议上公开表扬了金成,说他很有责任心,时刻不忘家乡的建设和发展。那一次徐明到县城来,赵一特地撺掇人武部何科长请了一顿饭,这让徐明有些受宠若惊,觉得很有面子,酒吃多了,舌头开始打圈,吐词也有些模糊。他称赞金成有水平,让他别理睬常春官,说他是公报私仇,他一定会给金成安排工作的。
吴卫对金成说,你们书记人挺爽,一口答应安排你工作,看来肯定会兑现的。金成笑道,酒席上的话从来不算数,况且还有个常春官在作梗,不过他会珍惜每一个机会,来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人有时确实需要一点阿Q精神,金成只能用天无绝人之路自我安慰了。
这一天,吴卫来找金成,沉默片刻后,突然凝视着金成,告诉他,根据内部通报,要恢复高校招生了。金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十分吃惊,不过他知道追吴卫的那个军人路道很粗,她的消息源于上层,应该是可靠的。
“还听讲,”吴卫说,“这次考试和以往不一样,采用从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的办法,就是说,不通过公开考试,全凭推荐。”
“推荐,那不等于让开后门公开化、合法化了?”
吴卫没有答话,稍停,她告诉金成,实际情况确实如此,具体操作凭各人的关系、力道和后台背景了。招的名额有限,一个公社才一名,多少年大学不招生了,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一个名额,竞争激烈的程度差不多可以用“残酷”两个字来形容了。
金成无奈地低下了头,这个消息对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不管论政治条件还是社会背景,他什么都没有,他缺少任何竞争的手段,更不要说众目睽睽下的生死拼杀了。吴卫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说:“为了体现政策,听说还要招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有一种说法叫什么‘可教育好子女’。你参加了创作活动,正好可以作为推荐理由提出来,再请部里出个证明,我看还是有说服力的。前次你们书记还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安排你,正好让他兑现承诺。”
金成苦笑了一下:“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不要把任何事情看得太认真。我希望抓住机遇,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只能看老天爷了。另外,我有一点始终不明白,你说这‘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应该怎样解释?”
吴卫不明白他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的脸。金成突然提高了嗓音:“世界上最卑鄙、最无耻的莫过于提出这几句话的人了。这一定是哪个混蛋吃醉了酒说出的昏话。它和印度的种姓制度、日本的贱民又有什么两样?他把人在娘肚里就分成了三六九等,还美其名曰阶级分析。他利用了人们的自私本性,在人群中播种、散布仇恨,来达到镇压、统治的目的,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阴险、更能激起人们互相残杀的怨仇?”吴卫有些担心地四下里看了看,还好,路上的行人不多,谁也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金成,平日里你胆小怕事,阿弥陀佛,怎么一下子说出如此出格的话来!要知道,祸从口出,被别人听到,要出事的。”金成叹一口气,自嘲道,平时也没有人说说心里话,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我知道这些话犯忌,闷在肚皮里难受,讲出来,也算一吐为快吧。他问吴卫上大学的事落实得如何,吴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作为知青,她的把握可能大一些。她讲得含糊,金成看她不愿讲,也就不便追问。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金成脑海里翻江倒海般不能入睡,他太想上大学了,他也明白只有通过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处境。可他面前生生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政治的坎,怎样才能跳过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他确实无法知道,但他不甘屈辱、出人头地的愿望反而变得如此强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只相信一点,自己立下的誓言一定要实现。也不知什么时候,金成迷迷糊糊睡着了,忽听有人“咚咚”的敲门,敲门声挺急,金成一下子被惊醒了,和吴卫同住一个房间的小王语气挺急地告诉他,吴卫不知吃了什么,吐了一地——昨晚部里为了表示感谢,请吃晚饭,其他人都好,脏东西却让吴卫碰上了。金成也顾不了多想,慌忙背上吴卫就往县人民医院跑。此时的吴卫死人一样,温软的身体松瘫在金成背上,嘴里只有“哼哼”的劲儿。急诊室紧锁着门,金成拼命地喊,好一会儿才有医生眨巴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真是急抽风碰上个慢郎中,医生似乎没有看见痛苦呻吟的吴卫,仍然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就诊器械。金成急了,央求医生快一点,遭到医生一顿训斥,说他这个男人缺少责任心,女人病成这种样子,为什么不早送医院?
吴卫有晕针的毛病,看见医生拿着针筒过来,吓得赶忙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握着金成的手,身体在不停地哆嗦着,金成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她的背,这才打好了一针阿托品。
“金成,你今天可讨我一个大便宜,医生的话我全听到了。我现在有些困了,你好好抓住我的手,算是对我的补偿。”挂一会儿盐水后,她的神态开始恢复正常,她真的把手伸过来,金成握着她细嫩柔软的手,心跳得很厉害,身子也微微有些颤抖。吴卫感受到了他的心跳,笑着说:“可不准动坏脑筋。”说着话,竟慢慢地睡着了。
“真像白玉雕成的女神像,这么洁白,这么高雅。”金成喃喃自语着,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吴卫光滑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吊了一夜盐水,吴卫完全康复了。她看见金成,先说了一声“谢谢”,接着喊他一声“傻猫”。金成睁大眼,不明白她的意思,吴卫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径自跑开了。
金成找到赵一,说起大学恢复招生的事,赵一皱了皱眉,又问了他两个问题,感到把握不大。他对金成作了一个比喻:好比一群饥渴的人,前边放着一桶救命的甘霖,你说,谁会高姿态公开申明退出这场游戏呢?金成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不肯放过这一线希望。他们一起找到了何科长,请他帮这个忙。何科长搔了搔头皮,看着赵一欲言又止。赵一笑着说:“何科,帮人一次,胜造七级浮屠,这次对小金恐怕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次机会。小金的工作表现你是清楚的,水平出类拔萃,这也是为国家输送合格人才嘛。”
何科长笑了起来:“赵一,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在作梗,其实这事真正难办。据我了解,出身不好的指标全县只有两名,你说小金成功的概率有多少?听说早内定好了。”赵一并不罢休,一定要何科长死马当做活马医,吴卫也在一旁敲边鼓,何科长被缠得没有办法,提笔给小镇人武部长写信,说金成在县城协助工作期间,工作能力、工作表现都很好,这次能否作为公社推荐对象上报,请部长帮助做做工作。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在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金成和吴卫面对面坐着。“招生的事你可要认真去办,必要时我会帮你的。”吴卫期待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在金成的脸上。金成的神色有些黯然,低声说道:“说句心里话,我真的很想上大学,做梦都在想。可是,又不得不面对无法回避的现实。也许何科长是对的,对象早就内定了,一切不过作作形式,摆摆样子,用我们家乡人的话说叫骗骗老百姓。不管结果怎样,我都很感谢你,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以成败论英雄,参加这次创作活动的最大收获,是让我认识了你,所以,今后不管在什么工作岗位上,我都不会忘记你的。”金成显然动了感情,声音有些沙哑,眼圈也有些红了。吴卫低下了头,她显然在思考什么,停了停,轻轻问道:“如果不成功,你准备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天下的道路九千九百九,我相信总有一条路适合我的。”
吴卫点点头:“人最可怕的是绝望,对生活失去信心,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千万不能泄气,更不能自暴自弃。如果我们能一起在校园里学习、散步,谈工作、谈理想、谈未来,那该是一种多么令人陶醉和向往的生活。这样,社会对你才算是比较公平的。”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和追求,这使她那双原本就妩媚的眼睛更加娇羞逼人。吴卫问有什么临别赠言送给她,金成犹豫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她,说是他在百无聊赖时涂写的,虽依律诗格式,却在平仄上不甚讲究。吴卫轻声念道:“遨游太空意何如?轻取白云仍作裘/环宇展眼风鼓瑟,扬波大海芦笙幽/野松逢雨叶亦翠,村荷淋露花含羞/沉锚肃言艄公意,枯沙无水隐千舟。”
吴卫反复吟诵了两遍,说她喜欢最后两句,很有唐诗的韵味,既大气,又让人有联想的余地。不像有些诗,太直白了,反而像喝白开水,一点儿味道和意境都没有。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中国结来。这是一个红红的中国结,那鲜艳的颜色仿佛流动在心灵深处的殷殷鲜血。
还是何科长说得不错,特殊招收的两个对象是被打倒的领导干部的子女,金成空忙活了一场,气得整整三天躲在家里不想见人。这一天,忽听门外不远处的巷道口有人扯着嗓子在喊“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