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属鹰潭郊区,距离鹰潭镇三十多里路。鹰潭规模不大,一条窄小的街道,路面上铺着不规则的石块,沿街全是老式木板房,陈旧而破败。但鹰潭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它地处赣东北,鄂浙赣、鹰厦和皖赣几条铁路的咽喉,素有“江南重镇,六省通衢”之称,雄视东南半壁河山,国民党曾在此驻扎了十万部队,品字形兵营互为犄角。这儿还有华东地区最大的铁路中转站和编组场。
天下着大雨,能见度很低,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区行驶,满是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走。山道弯弯,红色砂壤土黏性大,饱含雨水的泥土像胶泥一样让你无法走路,汽车有好几次陷在淤泥里不能动弹,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帮助推车。幸好蜂箱体积虽大并不重,绕过几个小山包后,总算在一个小山村里停下了。
雨过天晴后的赣东北山区实在美丽。这儿属典型的丘陵地貌,山不高而俊秀,水不深而清澈。在春日的阳光下,青翠的马尾松和那一片一片富含铁质的红壤土煞是好看,丹崖碧水,美不胜收。映山红开了,那一嘟噜一嘟噜红色的春花竞相绽放,引得一群一群的蜜蜂追花逐蜜,“嗡嗡”声响成一片。
江西农村景色很美,但农民生活却很糟糕。这是一个破败的乡村小镇,凌乱、肮脏,碎石铺成的街道,硌得人脚生疼。不知谁家的猪在街上乱窜,把路面拱出一个一个大坑。现在不是莳秧季节,村里满是懒懒散散的人群,穿着深颜色的衣服,黑瘦的脸上满布着阴冷和漠不关心的神色。金成他们租住的是村西梢的一户人家,家中有四口人,三间瓦房,倒也宽敞。圈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堆放着农具和杂物。这家主人姓董,除了种田,农闲时还经常去鹰潭火车站跑跑运输,在他们这个村里算是精明强干的能人了。他告诉金成,他们村位置适中,靠近公路,后边就是信江,汛期木船可以一直停在房檐下边,交通十分方便。这儿距离火车站又不远,每年都有养蜂的住在他家,他火车站认识人,联系车皮什么的也比较容易。
天放晴了,紫云英开得正盛。蜜源足,工蜂飞进飞出特别忙碌,有两只已经挂上了蜂王包——这是快要分蜂的标志。金成估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速度,到洋槐花期结束时,繁殖十箱蜂的任务能够完成。
“看把你喜的,就怕乐极生悲,到时怕想哭也来不及了。”一串冷冰冰的声音把金成吓了一跳,抬头看时,王前正阴沉着脸看着他。自打短裤事件发生后,金成对她处处设防,从不单独和她在一起,王前恨得牙痒痒的,只是没有机会下手。
“和你商量一件事。”王前卖关子似的故意顿了一下,她不等金成回答,接着说道,“看在我们总算有一夜情的份上,你蜂群旺,送我一些行不?”听她讲这件事,金成沉下了面孔:“你吃错药了是不是,这是集体的财产,我有什么权利送人?再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和老林他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讹诈的阴谋又是如何出笼的?”“算你狠,算你有种,我们后会有期。”王前咬一咬牙,愤怒地跑开了。
这一天天刚擦黑,小李来喊金成吃晚饭。本来他们想请老董爱人帮忙烧饭,但看到他们家烧的芋艿,上面厚厚一层全是红辣椒,让人看后直咋舌,仿佛嗓眼里全是辣味道,决定四个人轮流烧煮。
金成的蜂就放在院门前的山坡上,前边是一片松树林,松林下边种着大片紫云英。金成匆匆吃完两碗饭,就急着往外边走。老董喊住了他:“看你急吼吼的样子,为个啥?实话告诉你,我们这儿虽穷,还从来没有少过蜜蜂!再说,这儿的人心拙脑袋瓜笨,蜜蜂这玩意儿又特难侍候,你就是有心送给他,他还嫌麻烦呢。”
金成还是不放心。这儿靠近公路,车来人往,还是小心为好。他刚跨出院门,忽见前边树林里有个人影闪了闪,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好,那个家伙一定是来偷蜂的。他加快脚步追过去,近前看时,远离松林的两箱蜂不见了。
他的头“嗡”一下大了,自己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不管自己如何小心谨慎,还是让人钻了空子。他匆忙回到屋里,告诉大家自己被偷了两箱蜂。老董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决不相信还有这种事。金成不想浪费时间,从院门旁抄起一根棍子,急忙往松林里追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在蓝色天幕上眨着眼睛,小虫在放声啾鸣。刚下过雨,青蛙和癞蛤蟆组成了大合唱,疯狂的叫声吵得人耳膜生疼。林子里黑黝黝的,根本看不见前边有些什么,金成手里拿着木棍,不时被树枝藤蔓勾住了衣服,有两次还摔倒在地上。但他坚信,小偷手里拿着重物,除非有人接应,否则是跑不远的。老董和小李也来了,小李还把那把大号手电简也带来了。人多胆也更壮,老董自告奋勇向大路的方向追去,金成和小李分头从东、南方兜过去,在树林的尽头,老董找到了一截绳子,扯着嗓子喊他们不用找了。在松林和公路汇合的地方,地上有两排脚印向着公路方向消失在大道上。
“回去吧,贼又不是傻子,等着我们来捉他,早走远了。”小李劝道。金成再也不敢在屋里住了,小李帮忙,在松林旁搭起了帐篷。他躺在地铺上反复思考,其实贼早就叮上他了,连逃走的路线也都谋划好了。仅仅是外贼,还是有内鬼?这次偷走的两箱全是强势蜂群,而且远离松林,不了解内情的人不会如此选择。他突然想到吃晚饭时王前不在,小钱说她身体不太舒服,去镇里药店买药去了。这么巧,我丢失蜂时她不知去向?他又想起昨天王前说的一番话,越想心里的疑团越大。她会勾结谁来干呢?他忆起在龙岩浴室不知她偷偷去见过谁?放蜂人老林的话又让他如坠雾里,越来越感到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实在太可怕了,真是防不胜防,不由得一股寒气从脊背上升起。
第二天,他特地到小镇的铁匠铺里买回来一条铁链条,用铁环把四只箱子串联在一起,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王前来了,她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前刘海儿被精心梳理过,配一件浅色的碎花布衬衫,两条倒挂眉似乎也上扬了一段距离。隔老远,她就套起了近乎:“金成,听说你丢失了两箱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听人说,江西这个地方还是挺安全的,怎么倒霉事都摊到了你的头上?让你送一些蜂给我,你死活不肯,要不,我还欠你一个人情!这下倒好,人情没捞着,连个谢字也没落下,人还蹲在这狗窝似的帐篷里活受这份罪,何苦呢?不过话又说回来,破财消灾,迈过了这道坎,你可就太平无事了。”
“王前,我还正要找你,你昨晚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听金成的话,王前做作地叫了起来:“哎哟,都说天下没有冤枉人的事,你们看,这不是生生地往人身上泼赃水。俗话说,官还不限病人。现在可好,连看病吃药都成疑犯了,这还到底让人活不活?”金成说:“你别胡搅蛮缠,我已准备好了,你再不讲老实话,我就报案去了。”两人正闹着,王前突然故作亲热地对金成说:“你别这样无情嘛,毕竟我们还上过床,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要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呢,到那时,不定你要把我当祖宗一样地供着呢。再说,明年我们还一起出去,那时我一定会让你比今年更快活。”
王前的话一下子刺中金成的痛处,他顿时火冒三丈,正想跳起来,冷不防一块泥疙瘩狠狠地砸在金成身上,把个金成痛得“哇哇”大叫。金成跳了起来,正要发作,猛转身突然看见小文粉脸涨得通红,一脸怒气地站在他身后。王前见状,捂着嘴偷笑着跑开了。
“小文,你来了?”虽然金成早就知道小文要来了,但真的看见了,心里还是感到惊喜。小文不讲话,眼眶里满是泪水——那是委屈、心酸、失望的泪水。金成以为她累了,赶忙拉着她的手让她进帐篷坐下说话,却被她狠狠地甩手打掉了。
“你怎么不讲话,讲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每次都看见你和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搅在一起,让人看了恶心。她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得给我交代清楚?”
金成苦笑了一下说,我被偷了两箱蜂,这个女人嫌疑最大,我正拷问她呢,说着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下。小文说:“我就是看不得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尤其是这个恶心婆。”
金成陪小文去街上惟一的饭店吃饭。店里客人很少,可供选择的菜也少得可怜,而且加了许多辣椒,让人不敢下箸。小文先到厨房关照了炒菜师傅,菜要如何如何烧,好不容易凑成两菜一汤。小文吃得很慢,似乎心事很重,金成不解地问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小文慢慢抬起头来,两只俊气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泪水。金成吓了一跳,语气急促地问道:“又怎么啦,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文又低下了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金成,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首,也许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才让我认识了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泪珠也滚了下来。金成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隐感到小文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文再也不讲一句话了,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
山区的夜晚清新宁静,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深邃的暗夜中鬼眨眼般闪烁着。不远处的山洼里,农夫趁着夜色正在犁田,羸弱的老牛喘着粗气,艰难地行走着,苍老的吆牛声在沉寂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回帐篷吧。”小文叹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道。
“不,你就在我那张床上将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再想办法。”
“还有明天?”小文反诘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等什么明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话怪怪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金成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小文,小文也不回避,主动拉着金成的手,一起向帐篷里走去。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帐篷,金成找来火柴,想点燃马灯,小文制止了他。“这样最好,除了黑暗,就是我们,谁也不会来打扰,让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分手。”
金成已经完全确信在小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坚持要小文把一切全告诉他。
“告诉你可以,你必须答应和我亲热,拥抱我,吻我,让我高兴。”金成考虑了一下,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太了解小文了,你不答应她,打死她也不会说的。
刹那间,又像原来那个小文,热情、大胆,更多了一些女性的成熟。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拼命地狂吻着金成。黑暗中,金成看见了她那双祈求和渴望的目光,看见了两性肌肤接触后的亢奋、癫狂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小文一边用手紧箍着金成的脖子,一边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金成完全麻木了,他只是慌乱地、但声音很轻地说:“小文,不、不能这样……”小文并不讲话,她很快解开了他的衣服,很快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霎时,金成只感到血直往头上涌,自己已被高高抛在九霄云外,周围缠绕着万千云雾,一个肤如凝脂、洁白如玉的仙女紧紧拥着他,他的舌头很快和小文的交织在一起,两根舌头蛇一样缠绕着,缠绕着,小文抓住他的手慢慢向前引导,突然间,小文轻轻叫了起来,嘴里快活地呻吟着,金成的动作更急了,小文呻吟的声音更响了。“快吻我,快,我快要死了,真的,我要把初夜权给你,这是我当初答应你的,我说得到做得到。对,对,……哎哟,我好惬意,我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真的,我好开心……”金成大汗淋漓,他终于支持不住了,小文开始叫了一声,很快,她把金成抱得更紧,他们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舒畅的叫声让人心动……很快,她将金成压在下边,自己高高地挺立着,仿佛无畏的勇士在指挥一场大战。暗夜中,金成终于看到,小文已经长大、成熟了,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她的身上,散发出青春女性特有的迷人气息,有一股勾魂慑魄的力量。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小文原来这么漂亮,这么动人,完全不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
终于,他们都筋疲力尽,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两人赤裸着身体,仰面躺在床上,小文的脑袋紧紧搁在金成的胳膊上。
金成终于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小文插队的那个大队书记一直想打她的主意,他们威胁她,说她有一个劳改犯的父亲,如果不顺从,他们将编造罪名批斗她。小文性格刚烈,如何肯甘心受辱,她到公社告状,结果被说成是反革命子女诬陷革命干部,让大队书记派人抓了回来,给关在大队部,准备第二天批斗。小文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假意答应了大队书记的要求,喜得书记眉开眼笑,晚上要来成就好事。书记让人弄来酒菜,小文陪着喝酒,直把个书记灌得烂醉如泥。小文一不做二不休,掏出随身带着的剪刀——自从大队书记起了坏心思后,她就一直带着防身,“咔嚓”一声,把个书记的命根子剪了下来,直疼得那个色鬼在地上打滚。为这事,他们到处张贴通缉令,缉拿要犯陈文。
“天无绝人之路。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小文沉思片刻,坚定地说道。
“不,你一个女孩家能到哪儿?干脆和我在一起,反正我现在也是四海为家,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等风头过后,那时看情况再说。”想不到小文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未婚夫,他们也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不想连累你,如果你因为我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会抱憾终生的。你知道,上次在小镇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几天都没有合眼,如果他们继续折磨你,我就上北京告状去。不过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那个没了命根子的书记岂肯轻饶了我?”说着小文抱住金成号啕痛哭起来,金成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这时,帐篷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谁?”没有人回答,脚步声反而响得更急了,很快就跑远了。金成急忙穿好衣服,跑出来看时,从背影上认出是王前。两个人相视无语,稍停,小文坚决地说:“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必须立刻走,这个女人会去告密的。”金成拿出身上仅有的三百多元钱,小文只肯拿一百,金成有些急了,嗔怪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推三阻四的,小文这才把钱收下。
路口,正好一辆解放军的军车打着大灯从这儿经过,小文招了招手,一位年轻的战士见是一位女知青要搭车,赶忙把车停下了。临上车前,小文突然停下脚步,直视着金成的眼睛:“小成,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什么事我都会答应的。”
“如果遇到真正爱你的女人,就和她结婚,忘掉我吧。有了这一次,我一辈子都满足了。”也不等金成回话,就跨进驾驶室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成早已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军车开走了,直到被远处的黑暗完全吞没,他还痴痴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