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良在猜测黄以恒下面要说什么。也许是要他去省化工厅去跑项目和资金,上次去省城代表县政府给化工厅厅长送玉枕,郑天良就是不干。黄经恒就耐心地对郑天良说:“老郑呀,我们是求人办事,求人的事本来就是丢面子的事。”郑天良说:“我是求上级组织对我们支持,而不是求人。”黄以恒说组织也是由人来控制的,他们就是说不到一起去。郑天良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他在县里已经被当成是八十岁的人了,大家说得客气一点叫“跟不上形势”,说难听点,就是“保守、僵化、顽固”。这个创办了全县第一个乡镇企业并且成了全省乡镇企业明星的改革家,不到十年,就被改革的潮流拒绝在主流舞台之外。尽管如此,市里、县里开会只要提及合安的改革开放是必须要提到郑天良的,这就像提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必须要提到邓小平一样。
黄以恒跟郑天良关上门在屋子里抽烟,烟雾围绕着办公室的桌子和墙上的合安县地图在空中盘旋,闲谈中郑天良毫不节制地咳嗽了几声。县委办和宣中阳都知道黄书记只要是关上办公室的门,就意味着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任何电话也不许转进来,这个规矩的执行和把握主要由宣中阳控制。
黄以恒总是先跟郑天良点上火,然后才点自己的烟,他的关键性的话就是在点烟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出来的:“老郑呀,合和酱菜厂在我县改革开放的历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郑天良不知他要说什么就没有接话。黄以恒说:“但是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酱菜生产的工业化程度要求不是很高,目前的生产经营主体已经转向了民间和个体户,政府的精力和钱恐怕更多的要用在大工业和新型产业的建设上了,为了建十大亿元企业,县里打算进行战略调整,把传统的农副产品加工业、手工业全部向民间转移,把乡镇企业办到乡下去,政府集中精力抓‘十大’。”
郑天良隐隐听出了这次谈话与“合和”酱菜有关,于是他就开始为合和厂的前景进行了自作主张的设计:“黄书记,昨天我刚去了扬州天和集团,季虎彬总裁愿意跟我们联营,进入他们的销售渠道后,用不了五年,合和就是亿元企业了,我正要向你汇报这件事。”郑天良平时很少在私下称呼黄以恒黄县长黄书记,也很少用“汇报”这个词,一般都是“有个事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样”,黄以恒就说“好吧请坐”。但今天他感到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黄以恒根本不会接着郑天良的话题往下说,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思维将谈话逐步深入下去,这是官场上级对下级的一种意志,这种意志保证不了,就会使权威到挑战。黄以恒还是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对合和厂有感情,但作为党员,我们的感情还得服从于全县改革开放的大局,服从于整体的事业发展。好在你不是马坝乡乡长,更不是合和厂的厂长,你应该能想通。”
郑天良说:“合和厂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实现了联营和强化管理后,明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四千万的销售额上。”
黄以恒说:“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先跟你事先通个气,关于五八十工程如何实施的问题,我们要拿到县长办公会上去讨论。”
黄以恒说得就像青菜烧豆腐一样简单轻松,而且没有把根本性意思说透,他让郑天良几夜都睡不着,合和厂究竟往哪里去,他在猜谜。
县长办公会晚上接着开。
会上的议题主要是“五八十”工程具体实施的事。其中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关于兴建年产五万吨啤酒厂和改造合和酱菜厂的事。由于县城的急剧扩张,原来在城边上的合和酱菜厂现在的位置已规划成了即将兴建的啤酒厂的新厂址,而且还在五条商贸大道之一的宏光大道的主干道上。
会上大家一致认为,宏光大道是县城连接工业区的唯一一条商贸大道,合和酱菜厂挡在道中间,要拆迁;十大亿元企业有七个在工业区,里面再放一个乡镇企业在里面,也很不协调。根据合安县经济战略调整的需要,乡镇企业一律要放在乡下办,县里要集中财力办十大亿元企业,合和酱菜厂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个体的酱菜生产已经规模化,夺取了合和的发展空间,县委县政府决定,停止对合和厂每年提供的一百五十万财政周转金,将钱集中起来办大事。合和厂在搬到马坝乡政府所在地后,承包给“全和酱菜有限责任公司”,条件是合和所有员工一律不许辞退,而且每年要上交乡政府二十万元承包费。黄以恒说:“租赁承包是目前经济改革中实行的一个新的政策,试行的效果很好,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也要求各地为了提高经济效益,转变经营观念,用灵活的机制来适应市场的变化。这次合和厂的租赁承包又走在了改革的前面,合和在过去和现在都是我们县改革的排头兵。”
郑天良像一个玻璃茶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被摔得粉碎,这支离破碎的碎片注解着他对毁灭的深刻感受。郑天良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为什么要把全省明星乡镇企业承包给个体户赵全福,为什么合和厂有了转机还要把它扼杀掉,为什么工业区规划让合和厂既占了啤酒厂的位置又挡了宏光大道的路,为什么我这个管工业的副县长不知道工业区的设计,这是什么用心?”
黄以恒作为县委书记县长如果对郑天良随意发难无动于衷的话,只能说明他的权威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黄以恒不可能像郑天良那样情绪冲动,但他的话比郑天良更具杀伤力,他摆摆手,示意郑天良控制好情绪,然后平静地说:“郑县长,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呢,还是马坝乡的乡长或合和酱菜厂的厂长?同志们看得很清楚,你是在代表马坝乡和合和酱菜厂说话,那么你能不能也代表一下县政府说说话呢?合和过去是明星,但明星是不是也要搞终身制呢,大寨是毛主席树起来的明星,不同样也被历史淘汰了吗?是不是因为是毛主席树的,我们还要每年都去参观朝拜呢?这不符合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精神。我们对合和的历史地位和为改革做出的贡献是高度肯定的,也是任何人抹杀不了的。但自从你老郑到县政府后,目前合和销售直线下降,管理落后,观念陈旧,打不开市场,争不到货源,再这样下去,不要两年,这个厂就消失了,现在县委县政府通过承包的方式改变经营模式,既符合中央的精神,也等于是挽救了这个厂。工业区的规划是专家们定的,不是哪一个人定的,说老实话,我们都看不懂图纸,但我们应该相信专家,这是起码的科学态度。我希望郑县长不要把合和厂与个人的功过联系起来,而要与全县发展的大局联系起来。”
黄以恒的话将郑天良逼入死角,他的话让人们看到郑天良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政治金牌不放,似乎他要把自己的一生吊在这块金牌上,因此不顾全县的大局不顾自己的副县长的职责,一味地为个人的政治前途捞取资本保住资本。而郑天良的话又暗示了黄以恒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和别有用心的,利用合和厂暂时的困难打着改革的旗号将郑天良的政治资本全部没收,并逐出县城,斩草除根。
所有副县长副书记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谁也不会说出来,说出来的话都是刷过油漆的崭新的家具。大家都知道当年他们在朝阳公社共过事,对于其中的一些不便翻出的陈年老帐也是很清楚的,但任何人都不会也不愿承认所有矛盾与分歧与历史有关。历史是一个无耻的妓女,她可以任人把玩,但不可以放弃卖身的利益,这是历史和妓女的共同原则。
参加会议并不代表你就一定是举足轻重,分管民政、地震、抗洪救灾的副县长田来有按说在这个会上是不宜发表过多意见的,但他似乎很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他看到郑天良坐在那里哑口无言,嘴里直喘粗气,就站出来拥护黄以恒的重要讲话,这个从县政府接待处主任提上来的副县长声情并茂地说了一些与会议议题关系不大的话,他说:“黄书记的讲话高屋建瓴、高瞻远瞩,体现了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更体现了黄书记把握全局控制全局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和改革开放的气魄与胆识,黄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是我们全县七五期间经济建设的指导思想和纲领性文献。我个人表示坚决拥护衷心支持,并决心以实际行动为完成黄书记为我们规划的建设蓝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部分与会的县领导想笑。黄以恒看田来有讲得有些过分,就批评说:“老田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们的决议是集体研究集体讨论通过的,今天也是为了取得统一的意见来进行讨论的。我的讲话不是我个人的,而是代表县委县政府这个集体的,我不过是这个集体的一个班长,一个站在前面第一个堵枪眼的人而已。”
郑天良站起来反驳田来有:“你老田除了说这些话之外,还能不能说一些让人听起来不恶心的其他话?要是现在还搞文化大革命,林彪四人帮肯定要提拔你,可惜他们都已经完蛋了!”
田来有脸也涨红了,他跳起来说:“你老郑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如果你一定要我再说一点其他的话,那么我告诉你,真正别有用心的是你,承包出合和酱菜厂你心疼了,你的金字招牌倒掉了,所以你恼羞成怒,对黄书记的话也不当一回事。你总是把个人利益放在党的利益和全县利益之上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其他话。不要再冒充什么正人君子了。”
黄以恒打断了田来有话,狠狠地批评了田来有:“你老田是什么意思?老郑没有你那么狭隘,你说话的动机我看也不见得就多么光明磊落。”
这时,其他县领导也出来和稀泥,说你们两人都少说两句吧,大家还是要以研究工作为重。
田来有被黄以恒呛了一顿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他就像一个不称职的饲养员在给老虎喂肉时反被老虎咬去了一个手指头,所以他坐在那里骨头缝里都直冒寒气。
在讨论上五万吨啤酒厂工程时,会上充分发扬民主,所有的民主都在论证这个决策的正确性和英明性,只有黄以恒比较清醒,他说现在不是论证上得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要讨论如何上:“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明年一期工程投资六千万,年底就投入生产,第二年投入两千万,实现五万吨瓶装和散装啤酒的规模,实现产值一个亿,利税一千五百万。为了保证质量,提高竞争力,我们的建设必须高起点,上规模,设备要全部从德国进口。省计委已批准立项,明年春第一批设备就到上海了。”
郑天良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头脑不要发热,周边南京、扬州、上海、徐州这样的大城市都建了啤酒厂,我们一个小小的县城,既没有资金保证,又没有交通优势,而且缺乏技术力量,有没有必要建这么大的规模?我个人是有不同意见的,现在要把明年对乡镇企业支持的六百万财政周转金都砍掉,有多少乡镇企业要垮台。”
黄以恒总是不紧不慢地伸出温柔一刀:“郑县长,我觉得你不像一个搞工业的副县长,很像美国参众两院反对党的议员们,但不同的是,你要干实事,而那些反对党的议员们除了想夺权外,是不干实事的。这就是区别。你讲的困难,我都考虑到了,而且考虑得比你还要残酷,但这就是挑战,这就是对我们能力的考验,我向市委梁书记立下了军令状,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能实现的话,我引咎辞职。说老实话,我们在位一天,就得干事,干实事,干大事,这是改革赋予我们神圣不可推卸的职责。工作就是在挑战中完成的,没有哪一项工作是轻而易举地一步登天的,这跟你老郑当年办合和酱菜厂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只要干了,就能赚钱,人们的意识和观念还不到位。而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工作也不会是像造酱菜那样简单了。关于乡镇企业,要逐步向民间转移,向个体经营转移,这一点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都靠财政周转金活着,这样的乡镇企业是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郑天良看黄以恒不动声色中又将他奚落了一顿,他就毫不客气地说:“黄书记,你不能对乡镇企业有偏见,财政周转金只是关键时刻支持一下,比如合和酱菜厂收菜的时候需要的资金量大,临时性的借用,不超过一年就还了。怎么能说靠周转金养活的呢?”
黄以恒说:“老郑,你看你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一谈又谈到合和酱菜上去,你总不能让合安县的整个经济发展的出路全都靠吃酱菜来实现吧?合和酱菜厂是在一年内还了周转金,可其他乡镇企业呢,至今还欠县财政三千多万没还,只要是县财政的钱,好像是外块,捞到手就不想还,当然更多地是还不起了。财政局李局长几次向我辞职,你们可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如果我们不用有限的资金去搞大企业,不彻底改变全县的经济面貌,我们就永远穷争饿吵,永远不会有出路。”
会上的气氛有些压抑,会议室里的烟雾将一张张脸模糊了。他们在烟雾中发扬民主集中制,在一天一夜民主后,最后由黄以恒集中起来形成了决定。郑天良必须接受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这天夜里,北方一股冷空气正在东移南下,明天和后天将影响我县。县电台的播音员就是这样说的。
等到他们散会的时候,郑天良裹紧了衣服,他的袖子里灌满了初冬玻璃碎片一样的风,抬头看天上,天上的星星各就各位,很遵守纪律,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发着清冷的光,它们永远也不开会,因而也没有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想到这,郑天良身上打了一个寒颤。
合安县工业区离县城一点五公里,重新命名后工业区面积达八平方公里,大量农田被征用,一些农民由此而吃供应粮而成了县国营企业的工人,而合和酱菜厂的工人在城边上干了十年,不但没有成为城里工人,还要搬到乡下去,成为个体户的雇工,于是合和酱菜厂的工人们开始了集体抗争。
工业区工地上一片热火潮天,化肥厂、塑料厂、缫丝厂正在大规模扩建,电子元件厂、啤酒厂的拆迁和整地工程同步进行,“三通一平”在三个月里基本完成了,省电视台、市电视台的记者几乎常驻在这里报道合安县的“深圳速度”。工地上彩旗飘飘,尘土飞扬,机声隆隆,歌声嘹亮。可宏光大道建设与啤酒厂兴建工程在进行到合和酱菜厂时,遭遇了前所未有抵抗,城建局吴成业带领的市政工程队在合和酱菜厂被工人赶跑了,吴成业的眼镜在与工人的推搡中被打碎了,啤酒厂工地的推土机和挖掘机被扣留了,工人们还放掉了机器轮胎的气,让它们彻底瘫痪在工地上,像几条被打死的狗一样趴在那里不动了。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
正在接受省报记者采访的黄以恒听宣中阳说吴成业要找他,他就对宣中阳说,让他等一会。黄以恒对省报记者说:“合安的改革与经济腾飞与省委市委领导的高度重视与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与全县三十八万人民群众的热烈拥护是分不开的,我们深切感受到人民群众的改革热情是空前高涨的。有了上级党委关心支持和人民群众拥护相应这两个保证,才有了今天的‘合安速度’。县委县政府的意志高度统一,我们认为,改革需要科学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但更需要勇气和胆识,挑战和机遇共存,抓住机遇,乘势而上,错过机会,有负众望。县城的五条商贸大道拆迁建设正在同时进行,先扒房,进篷帐,支好灶,再给粮,拆迁户安置得很好;工业区进展一帆风顺,各项建设正在高速的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送走了记者,工商局凌局长抢在前面要找黄以恒,吴成业说他先来的,就不答应凌局长先汇报,两个人在县委办吵得不可开交。黄以恒叫宣中阳让他们两个一起进来,都是为五八十工程的事。
凌局长说,由于拆迁范围太大,这个月工商税减收六十多万,而一些没有拆迁的工商户也赖着不交工商税,说拆迁影响了他们生意,收税的工商管理人员有好几个被打伤了,他气愤地说:“这些人简直就像天安门广场的暴徒,我请求县公安局派警察帮助我们镇压。”黄以恒说:“你怎么能把人民群众说成是暴徒呢,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要让人民群众充分理解五八十工程,要让人民群众自觉地支持和服务于这个大局。”凌局长火上浇油说:“除非你把他们都提拨为科局长,直接归你指挥了,他们才能服从大局。你不派警察,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下个月工商税要减少八十万,我已经做好了下台的准备,不过你要是撤了我的话,只会越收越少。”黄以恒坐在那里不支声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凌局长,我知道你们工作很辛苦,但是为了合安的改革发展,我们只能这样了,工作慢慢做。我将抽出时间来跟你一起下去收税,另外再让县电视台、电台、报纸加大对五八十工程的宣传力度,但绝对不能抓人。”
坐在一旁冷场了好半天的吴成业插话说:“前些年省委魏廷旺副书记来的时候,你不是让公安局抓人了吗?我今天也是来申请派公安协助我们抓人的。”
黄以恒说:“老吴呀,你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次天安门事件后,还能轻易出动警察吗?你这不是存心想让我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毁在我手里吗?”
吴成业眼镜摔裂了,他从碎裂的镜片里看到的黄以恒也是一种分裂的形象,于是就说:“反正合和酱菜厂的工人已经将我的眼镜打碎了,下一步他们就准备将我的骨头打碎,如果你再不派警察加强力量,我只好先申请你赔我眼镜,然后再赔我骨头。”黄以恒说:“你为什么不去找老郑?”吴成业说:“郑天良现在是副县长,不是酱菜厂厂长,也不是马坝乡乡长,局面失控了,我当然向你求救,老郑是无权调动公安的。”黄以恒说:“你先回去,我马上跟老郑商量这件事的处理办法。无论如何,月底,一年要将道路让出来!”
凌局长和吴成业还没走,财政局李局长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喊道,财政上已经分文没有了,都用去“三通一平”了,老干部的医药费,还有下个月的工资,怎么办?我的县太爷!吴成业临走前丢下了一句话:“羊不吃草,想吃树叶,它爬到树梢上后,才知道要付出代价。”
黄以恒还没弄懂这话的意思,吴成业已经走了,凌局长李局长更是一头雾水,他们的理解能力局限在人民币的图案的设计上,这与他们的职业有关。
郑天良身上有许多农民的习性和乡村兽医的拙朴,他习惯于在一条直线上思考问题,又喜欢在一条直线上解决问题,他一直活在一个平面中,他生活在乡村土地上,土地的一览无余成为他的一种不可抗拒的性质。所以,他在当官十几年后,还是那般容易让人一眼看透,就像一桶透明的水。比如说在反对黄以恒的租赁承包合和厂这件事上,人们就一眼看出了他对合和厂的个人情感,而且捍卫得毫不含蓄,捍卫得理屈词穷,这就是他的直线思维的必然结果。
黄以恒找来了郑天良,他在沙发上坐定后,黄以恒照例坐在他身边的另一张沙发上,以保持永远平起平坐的格局。郑天良却照例表现出对五八十工程的异议,他说:“五条大街一起建,影响到近一百多家工商户,四百多户居民,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工厂,税收大幅度减少,县财政眼看就要断炊,钱,钱从哪里来?我早就跟你提醒过,但你是一把手,就是不想对我的善意发扬一下民主。工业区现在是四面楚歌,有三个工程三个月开不出建筑费,工地的工人们要到县政府食堂吃饭,这些工作我可以帮着做,但钱怎么办?自来水厂说管线的钱不到位,马上就要停水,他们已经顶不住了。你想过没有,我们县三十八万老百姓现在每人要背上八千块钱的建设债务,而现在每人年均收入只有六百多块钱,如果让他们还清这些建设债务,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不娶老婆,全县老百姓要还十二年。你这不是大跃进那一套又是什么?”
黄以恒静静听郑天良将牢骚发完,然后问他一句:“你讲完了?”
郑天良说:“我当然没讲完,但这些就够了。”
黄以恒照例先给他递去一支烟,又点上火:“终于轮到我能说话了”,他永远是举重若轻地说:“关于五八十工程的事,现在再说是毫无必要的。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资金的问题、社会稳定的问题由我来解决,而工业区的建设,你去解决,这是分工,也是职责。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让你去做一下合和酱菜厂的工作,让工人们立即撤出工厂,全和厂在马坝的新厂房我已经看过了,比现在的合和厂气派得多。我觉得这个厂的职工是会听你指挥的,再说啤酒厂的建设也是你负责的。老吴的眼镜都被工人们打碎了,这还像话嘛,但有一点我们必须保持一致,也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激化矛盾,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马上我还要去省里跑资金。这事我就全权委托你了。”
郑天良说:“工作我可以去做,但是他们提出的条件我答应不了。”
黄以恒说:“条件你可以代表县政府跟他们谈,我们人民政府不要忌讳人民向政府提条件,只要撤出工厂,什么都可以谈,就像只要台湾承认一个中国,什么都可以谈一样,原则立场是不能让步的。”
县委政府的车全都出去跑项目和资金去了,郑天良的外交能力是肯定不行的,这几乎已成了共识,所以就让他坐镇合安负责工程建设。郑天良答应立即去合和厂工地现场,郑天良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当他牢骚发完,份内的工作是从来不马虎的。没车了,郑天良说他骑自行车去,黄以恒说这不行,他让自己的司机沈一飞用桑塔纳送郑天良去现场。县里只有黄以恒一个人有桑塔纳专车,其他人都是从两办调车,车子都是“伏尔加”、“拉达”这一类老爷车。开专车的沈一飞地位比其他驾驶员自然要高出许多,也应了天子脚下五品官的老话。沈一飞穿戴整齐,雪白的衬衫领口常常挂着一根领带。
郑天良坐在沈一飞的车里,看到他脸上傲慢的神情很不舒服,他想要是其他人搭他的车还不知是什么脸色,他总觉得沈一飞的这种情绪主要出在领带上,因此从不穿西装的郑天良对沈一飞的领带耿耿于怀。
车窗外,尘烟滚滚,打桩机和推土机惊天动地地在吼叫着,只有啤酒厂那一块一片沉寂,天空由此被分割成清浊对比的两块。进入工业区,道路越来越难,路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在距离合和酱菜厂和啤酒厂工地还有一华里的地方,沈一飞将车停下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郑县长,前面路不好开了,你自己走过去吧!”
郑天良非常恼火,这不等于是将他逐出车外嘛,他压抑住情绪说:“我本来是打算骑自行车来的,可黄书记非要用车送,你得给我送到底。”
沈一飞从手上褪下了类似于伪军戴的白手套,面无表情地说:“郑县长,我马上要送黄书记去省城,晚了就赶不上了,关键是车底盘太低,如果碰坏了,就会误了大事。”
郑天良本来想说难道我去工地就是小事吗,但他忍住了,他下了车后自己冒着灰烟像穿行在一个找不到敌人却大肆轰炸的战场。他不想跟沈一飞计较,他认为这是奴才跟了主子后的一种典型的狗仗人势的张狂。黄以恒的司机将他扔在半路上,回去看来还得搭工地拉水泥的车。最初他还以为黄以恒的车要一直等他下班,这一厢情愿的提前幻灭让他心里很窝火。
合和酱菜厂大门口,几百工人正手里拿着砖头、扛着菜坛子与城建局和啤酒厂工地的工人们对峙在那里,一副誓与工厂共存亡的架势。
吴成业见郑天良来了后,就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得赔我眼镜,你们的工人将我眼镜砸碎了。”
郑天良甩开吴成业的胳膊说:“你今天是为宏光大道来的,还是为眼镜来的?”
吴成业反唇相讥说:“我是坚决反对五条大道这假大空左倾冒进工程的,你的弯子转得比我快多了,该提拔了。”
郑天良向吴成业翻了一个白眼:“这是什么地方,现在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本来想讲一句你真该当一辈子反革命,可时间地点不适合,他就不说了。
工人们见郑天良来了,就高声喊叫起来:“郑县长,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
一些人上来拉着郑天良说:“郑县长,关掉合和厂,不得人心呀,这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呀,我们工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郑天良听到这话,心里一酸,他没想到工人们居然比他看得还要透彻,但他在这种场合,他不能火上浇油。他在问厂长于江海在哪里,工人们说于江海在县城澡堂子里做推拿,他的腰扭了,大概过一会就要回来,工人们也在等他回来决定是不是将推土机烧掉,以绝后患。郑天良说:“简直乱弹琴,这时候还有什么心思去洗澡推拿。”
正说着,于江海骑着摩托车从烟尘滚滚中冲了过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见到郑天良连忙跳下车来:“郑县长,你也来了,我正想找你呢?”
郑天良说:“我看你动作灵敏得很,腰怎么在这时候扭了?”
于江海说:“不就是躲吗?你看这场面,我哪能对付得了。”
郑天良将所有职工全都集中到院子里,准备做思想工作并与他们就有关条件进行对话。酱菜厂院子里一片狼藉,几十个一人高的菜坛子站在各个角落像永远也平不了反的反革命,空洞的大口仰天长啸,坛口上落满了灰尘,一些过去的菜汁粘在坛口上流露出死不瞑目的印记。
郑天良站在一口倒扣在地的小菜坛子上,他顶着初冬的风声,大声地说:“同志们,乡亲们,合和厂不是关闭,而是易地发展,我们的‘合和’商标是经过国家工商局注册的,目前只是租赁给‘全和’厂使用,我们用知名品牌帮助马坝乡发展蔬菜加工的产业规模化,乡镇企业重心下移,乡镇企业向民间个体经营转移,这是县里统一的战略布署,是从全县经济发展大局出发制定的政策。另外,县工业区要建大企业,要发展支柱性工业,所以合和厂的搬迁也是为了服从于全县五八十工程建设的大局。”
郑天良的声音有百分之二十在风中被损耗了,但工人们总算听懂了郑县长的意思,他们看郑天良对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厂突然关闭没有丝毫的意见,也感到意外。既然郑县长都同意关了这个厂,再想挽救这个厂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但工人们提出了又一个要求,即工业区大量招工,他们要求转城镇户口进国营工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