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年,张敬怀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大型国有企业改造方面了,至于农村,自从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业基本上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转,他没有下工夫研究过农村和农业问题。
有一天,在吉秘书送给他的材料中,有一份标题是《五门地区关于推行“水火工程”经验的报告》。吉秘书在报告第一页,别了一张“内容提要”的条子,上写:请张书记阅。五门地委送来此报告后,曾经多次打来电话,他们希望省委批发各地,以便推广该项经验。
张敬怀一时不明白何为“水火工程”,便细看文件。
本省的五门地区,在全省各地,属于后进地区。原来所谓的“水”,是指他们地区采取的一项节水措施。本省东部十年九旱,他们用“渗灌”的方法,使农田灌溉用水节约百分之八十;所谓“火”是指农村普遍实现了“沼气化”。其中的东中县,是全省最贫困的县份,这个县地处平原,农民没有柴烧,地委在“水火工程”经验报告中,以东中县为例,经过推广“水火工程”,达到“一年脱贫”。
他们广泛推行的“沼气化”,不仅解决了生活用柴,而且同时解决了农田的肥料问题,和此相连带的还解决了农村厕所和沤肥中的卫生问题。前些日子,省报报道了这个消息,同时还有一个长篇通讯,描写该地区领导和县委书记在建设“水火工程”中的动人事迹。最近,各地纷纷请五门地区地委书记和东中县县委书记作报告,介绍他们“水火工程”的建设经验,一时几乎成了全省的“焦点”。从全省说,农村“水火工程”的建设经验,可以和“林钢改革经验”相媲美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该县在农村的建设中,将起到示范作用。
地委在总结中,将推行“水火工程”经验归纳为:一要解决“三个认识问题”;二要抓紧“四个环节”问题;三要实行“五个落实”问题;四要干部解决“六个责任”问题……一共七个“要”。
“好经验!好经验!”张敬怀暗暗赞叹。
张敬怀到省里这么多年,第一段,还没有真正开始工作,就来了那场“文化大革命”;第二段是粉碎“四人帮”后,恢复工作不久,又主要抓落实干部政策和“拔乱反正”,只去了一次三平地区;第三段,又将工作重点放在城市和工矿企业的改造上。他自己认为,对农村和农业的情况,对地方组织中的各个方面,诸如地方干部的工作作风,上下级关系,各种工作的“运作”方式,可以说基本不熟不懂。他又将“简报”细细读了两三遍,觉得他应该实地考核一下,去摸摸农村和农业的情况了。
关于干部的工作作风,“大跃进”时,他在部队,略微知道有过“五风”,特别是其中的“浮夸风”最为严重,吹牛吹破了天,荒唐而又荒唐。他这几年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遇到问题,只要他先表了态,下面的干部总是讲“指示”如何重要,如何正确。有时,他发现自己掌握的情况不对,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听到的话,又是“指示”如何重要,如何正确。这种溜溜拍拍,顺着领导意见的“往上爬”的作风,使他十分讨厌。这不是尊重领导,这是领导被人欺骗,是帮助领导犯错误。殷鉴不远,不可不加以警惕!
他很清楚,目前的上下级关系,和战争年代是大大不同了。那时,在战场上到了紧急关头,指挥员可以大喊大叫:“娘卖皮!给我冲,完不成任务老子枪毙你!”可是下级并不会生你的气,如果这个下级真的牺牲了,指挥员仍然要泪流满面的。那时军民之间,人们用“鱼水”形容,上下级之间,人们用兄弟形容。
可是现在,他深刻感觉到,人们爱看领导的眼色行事。张敬怀没有去过五门地区,对那里的领导人只是在省里开会时见过面,对他们不熟悉。所以,他想来想去,到五门地区之后,切不可轻易对什么问题表态。他只要一表示高兴,他们会顺着你高兴的事往下说;如果你一有不快,对方会立即改变方向。他决定这次到五门地区视察,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他们对工作怎么汇报,对生活怎么安排,他要对地方工作的现状,认真体验一番。
张敬怀下去视察,按照惯例,省办公厅先通知了五门地区和东中县,说张书记要去他们地区视察工作,特别是要了解“水火工程”的经验,要他们准备汇报材料。同时要安排好张书记的食、住、行和保卫工作,不可发生万一。张书记在工作疲劳时,经他同意,也可适当安排些娱乐和参观游览项目等等。
五门地区接到通知,地委书记立即召开会议,研究如何接待问题,这是一件大事,是一项政治任务。地区各个有关部门,像一部巨大的机器,便迅速运转起来。
临行前,单秘书长又来请示张敬怀,是不是还带其他随行人员?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从办公厅、组织、宣传部门临时抽调。张敬怀说,只带吉秘书一个人就够了。
单秘书长走后,张敬怀谆谆告诫吉秘书:我们这次下去,只带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只听,只看,不要发表什么意见,不要表示什么态度,更不发什么指示。
如果发表了什么意见,表现出喜、怒、哀、乐,就难看到什么真实情况了。你虽然是我的秘书,但秘书的一言一行,往往也会对他们产生一些影响。一切要自然,以看到下边实际情况为目的。
吉秘书表示理解:“明白了。”
次日一早,张敬怀带着吉秘书,乘张敬怀那辆老“伏尔加”出发了。过了两个小时,到了海天市和和五门地区的交界处,迎面停着一队小汽车。旁边站着一群人。张敬怀的车子一停,站在路旁的一个高个子,便快步走上来,紧紧握着张敬怀的手自我介绍说:“欢迎,欢迎,我叫袁东升,欢迎张书记来我们地区视察,指示!”
此前,省委开过多次市、地委书记会议,张敬怀当然认得他,但没有个别交谈过,也许他怕张敬怀忘了,才自我介绍。张敬怀打量着这个地委书记:面皮白净,身着一套笔挺的西服,在同志中间好像鹤立鸡群似的高人一头。张敬怀和他握了手,只说“知道。”就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袁东升又一一介绍前来欢迎的人:两位地委副书记,各部部长,专员和副专员。因为他们来前,接到的电话通知是:张书记主要是到东中县参观“水火工程”,所以,此县的县委正副书记和正副县长们,也都来迎接了。
张敬怀一看那欢迎阵势,想:“迎接我这个大员的派头可真不小呢。”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袁书记请示:“张书记还没有来过五门市,既然来了,就在这个市看看吧。
咱们明天再到东中县看他们的”水火工程“,来来来,”袁书记摆手招呼,两个穿着整齐的干部走过来,神色有点拘紧。“我给张书记介绍:这是东中县的县委书记罗希平同志,这是城关区的沈区长。城关区是我们抓的’水火工程‘的典型,我们是要去他们那里参观的。”
张敬怀和他们一一握手。
接着,袁书记的车掉头领路,来迎接的车队,也都调转头向地区所在的五门市开去。这时张敬怀才注意到,有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呜呜鸣……”地风驰电掣般开去。那警笛声十分瘮人。
五门市号称四十万人,是地委和专署所在地,这个地区虽然还没有脱贫,但沿街已经建了许多高楼,宾馆也十分豪华。吉秘书在地区办公室主任的帮助下,先让张敬怀住下。之后,那位主任便到吉海岩的房间,说:“吉秘书,我们这里条件太差,希望领导多多担待。”
接着问:“张书记在吃饭方面有什么要求?”
吉海岩答:“张书记没有什么要求,客随主便。”
“我们这里有座笔架山,是有名的风景区。山里有一处道观,来这里视察的领导,是都要去参观的景点。请示一下张书记,有机会不妨去游览一下。”
“还是客随主便吧。”
“张书记吃海鲜吗?”
“张书记是在江西长大的。”
主任沉思半天自言自语说:“张书记吃不吃,我们都要上的。这标志着一种接待规格。”
这时,地委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来向他们的主任报告:“有一件事要立即向主任汇报……”
主任的脸面立即拉得很长,说:“你没有看见我正忙吗?”
那人在主任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主任马上说:“省报来了一个记者。好呀,好呀!你怎么安排的房子?”
“安排在三号楼321房间。”
“真是不会办事!换,换,换个大套间。”
“是是是!”那个干部连连说,随即退出去执行去了。
下午,稍事休息,大家到宾馆的一个圆桌会议室,由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分别向张敬怀汇报关于“水火工程”的建设情况、经验和建设过程中的动人事迹。
袁书记在介绍情况时,首先表示:对张书记来我区视察表示欢迎,他说:“张书记这次来我们地区视察,是对我们地区的关怀、鼓舞和促进,希望张书记对我们的各项工作,多多提出批评和指示”等等。接着介绍说:他们地区在文化大革命中,每个农民干一天活儿,工分只有几分钱。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也只有一块五角钱,自从开展了“水火工程”建设,每个农民的年收入,平均已经达到了七百元。不仅解决了生活问题,同时也建设了一个“卫生农村”……
袁书记介绍了一个小时,接着是东中县委书记罗希平介绍情况:他从解放思想,到具体建设过程,取得的经验,说明他带领着县委和县政府一班人,如何艰苦奋斗,使这个贫困县一年脱贫。他谈到农民生活改善的情况时说:“过去群众能够有糠菜果腹就满足了。现在粗粮已经不吃了。家家吃大米饭,动不动还割二斤肉改善一下伙食呢!”在介绍“水火工程”经验中,他把解决“三个认识”;抓紧“四个环节”;实行“五个落实”等经验,也都“揉”进去了。
吉秘书只顾低头做记录,张敬怀则认真听着。介绍情况进行了三个小时。之后袁书记请张敬怀指示。张敬怀只说:“我们看看,我们看看。”
袁东升书记一再请张书记作指示,张敬怀还是说“我们看看,我们看看。”
袁书记从张敬怀的面容上,怎么也看不出他的喜怒。看来张书记是真的不想讲话。这也合乎他“下车伊始,不哇啦哇啦”的一贯作风,没有再让张书记讲话。
袁书记问:“明天怎么活动?”
“你们随便安排吧!”张敬怀说,仍然面无表情。
“那么我们明天就先到现场参观?先去什么地方?”
“去哪儿都行。”
“那……我们明天就去东中县的城关乡?”说着忽然想起似的:“我忘记介绍了:这是城关乡党委书记孙余同志。”
孙余解释说:“我有事耽误,来晚了。”急忙走过来和张敬怀热烈握手:“欢迎,欢迎。欢迎张书记到我区视察!”
这天晚饭,袁书记说是请张书记吃顿“便饭”,这“便饭”足足摆了三大桌。
主桌上作陪的是地委的书记们,专员们,东中县的书记和县长们,他们要去视察的城关乡的书记和乡长们。其他两桌则是为张敬怀这次视察做各项服务的工作人员,有地委办公室的,有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公安局的头头脑脑人物,大多是处一级干部,能不能参加这次接待,成了一种荣誉和待遇。
桌上早巳摆满了五光十色的精美菜肴,各种各样的琼浆玉液。服务小姐站立一旁。
宴会开始又是袁书记致欢迎词,欢迎张书记视察批评指示等。接着是大家轮替向张敬怀敬酒。张敬怀把脸拉下来,说:“谁也不要敬酒,我从来不喝酒的!”态度严肃。
看张敬怀的神色,人们也不敢再敬。为此,所有在场的人心情都很紧张,是什么地方安排得不周,使得张书记这么不高兴?以后更得小心侍候!
次日,吃过早饭就出发了。一出市区,走了不多时,到了城关区乡下农村的地面。因为要在这里参观,那位孙余书记成了主人。他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一面带路,一边介绍他们实现“沼气化”的情况。城关区是一个小镇,有一群小学生站在路旁,还有一批干部队伍,向开过来的车队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张敬怀还注意到,沿途新贴了许多标语:
欢迎张书记到我地区视察!
欢迎张书记批评指示!
向张书记学习,向张书记致敬!
文化大革命的遗风还没有消除,张敬怀想。
汽车刚刚在一家门口停下,这家老小七口,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乡党委余书记带路,随后大家都进了并不宽敞的房子。很显然,这家的房里院外,是经过精心打扫的,连墙壁上的年画,也像是新贴的。孙书记向这家主人说:“张书记要参观一下你们的沼气化。”
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也说了些欢迎参观、指示之类的话。说得很别扭,好像还没有熟练,接着打开沼气灶,划了根火柴,像城市的煤汽灶一样,忽忽燃烧起来。主人又领着大家看了沼汽池,讲了沼气化的许多好处。特别说:“我们赶上党的好政策了。我们地区,县委、乡党委领导得好,我们都跟着享福了!”
又看了两户沼气化的人家,接着去另一个乡,看节水的“渗灌”工程。
汽车慢慢开出市区,郊外一派田园风光。这里因为缺水,全部种的是旱田。
高梁,谷子,玉米,长得茁壮。风一吹,像绿色的海洋。
昨天,袁书记曾经问过吉秘书:“张书记怎么还坐’伏尔加‘?”
吉秘书说:“张书记高兴。”
今天出发前,袁书记要张敬怀坐在他的“日产牌”车上,张敬怀不肯,袁书记又要坐在张敬怀车上陪同,张敬怀说“太挤。”所以,在书记的汽车上,只有张敬怀和吉秘书两人。张敬怀前后数了数,那陪同的汽车队,居然有二十多辆。
张敬怀问吉海岩:“哪里来的这么多汽车?”
吉秘书说:“地委书记和专员们,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们。
……咱们来时因为事前通知。为了保卫张书记的安全,地区公安局,县公安局,乡里负责保卫工作的干部,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可不得几十辆车子呀。”
张敬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警笛在前面开路,听着那“呜呜呜”的声音,张敬怀说:“这种’阵势‘,我们能看到什么呀?”
说着,带路的汽车在一片田野边停下来。张敬怀也下了车,袁书记立即走过来,告诉余书记说:“到了你这’一亩三分地‘了,你是主人,你向张书记介绍介绍吧。”
余书记领张敬怀来到一个池塘旁边,说:“这就是我们的节水渗灌工程。我们这里十年九旱,以前依靠我们修的那个小水库,进行漫灌,很浪费水,现在改为渗灌。下雨的时候,我们把水拦住。等需要灌溉的时候,我们打开阀门,通过这些塑料管子,一滴一滴渗透下去,流向禾苗。过去灌溉一亩地,需要十八吨水,现在只要三四吨水就够了。节约百分之七十多。”说着,打开阀门,清水果然通过管子一滴一滴地在禾苗根部滴出来。
张敬怀看了表演,问那位书记:“你们搞这个渗灌工程投资多少?”
书记回答:“八百多万。”
张敬怀继续向另一个池塘走去,余书记领路又看了一个渗灌点。又是那番表演。张敬怀看过,继续向前面的一个灌溉点走去。余书记赶忙说:“张书记,前面路不好走,有泥!”
张敬怀没有听他的,仍然向前走。他只好跟着。前面有一个水泥蓄水池,水池旁边也有一个水龙头。张敬怀走近一看,水池中是干的。张敬怀扭开龙头,没有一滴水。问:“这是怎么回事?”
县长抢先回答:“是……是……新建的,水管还没有接通。”
余书记也赶忙说:“水管还没有接上,没有接上。”
张敬怀晃了晃那根铁管,一用力,居然拔出来了。张敬怀仍然不想说什么,把管子往地上一撩,又向前走。又走了约半里路,在另一个水泥池塘旁边站下来。
这个红砖砌的蓄水池,只在面向大路的一面抹了薄薄一层水泥,背面还是锯齿狼牙的裂着大缝的红砖墙。他一用力,又把那根管子拔了出来,随即扔到地上。这才回头,走向停在公路上的汽车。他明白,这些蓄水池大部分是供人参观的样子货。
到了汽车旁,袁书记马上来解释:“我们的’水火工程‘,有的刚刚上马,还没有完善,没有完善。”
张敬怀还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汽车在袁书记的带领下,继续向着既定目标前进。下一个参观项目,是看农民生活的提高。汽车在一个村子中间停下来。村子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袁书记解释说:“现在是夏锄大忙季节,农民都下地干活了,下地干活了。”
张敬怀走进一户人家,户主不在,但是门却没有上锁。袁书记解释说:“现在人民生活提高了。社会安定,小偷小摸的已经绝迹了。可以说是夜不闭户。”
他们推门进入这家。袁书记像到自己家里一样,在厨房揭开锅,锅中有热水,温着大米饭,旁边还有一盆红烧肉。袁书记说:“嗬!白米饭红烧肉!”
张敬怀看了看,从这户人家走出来,又看了几户人家的厨房,各家各户的铁锅中,全都温着白米饭红烧肉。张敬怀有点奇怪:怎么今天各家各户,都吃白米饭红烧肉呀?是事前约定好的吗?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说。
当他们进入第七户人家时,情况有些变化:这家的主人也下地去了,家里没人。张敬怀打开锅盖,锅内是一小口袋生大米,约有三四斤重,米袋上放着一个纸条,上写:“兹发给张二蛋大米三斤,猪肉二斤。”旁边放着一条五花肉。大约主人还没有来得及做,就放在锅中了。张敬怀想:“这戏法变得不高明,以为人们都那么好胡弄呢。”但仍然是什么也不说,便走了出来。
出了这个标志人民生活提高的村子,继续向下一个村子走去。汽车开出去约有二三十里,张敬怀让车子停下来,似乎要小解的样子。他告诉吉秘书:你让他们的车子先走,我们殿后。于是吉秘书便站在路旁,担当了交通指挥角色。他摆着手:“你们先走!走,先走!”
袁书记也停下自己的车子,张敬怀吩咐:“你们先走,你也先走!”
袁书记只好上了自己的车子向前开去。
车子又开了约十分钟。旁边有一个岔道,张敬怀吩咐司机:“往岔道开!”
司机尊命向岔道开去。
这是一条土路,凹凸不平,汽车颠簸前行。刚刚走了不远,一个站在路旁的人摆手拦住张敬怀的车子喊:“前面修路,前面修路。”
张敬怀下车一看,二里路之外有一个村庄,根本看不见有什么修路的工程队伍。张敬怀不管他,车子便开了过去。那人在后面赶着,一面喊些什么。但此时汽车已经进了村庄。
张敬怀下得车来,走进一户人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说:“你们是要找碗水喝吗?”
张敬怀说:“是的。”
“水倒有,要吃饭可不行呀!”
张敬怀进了屋,见炕上的席子破烂不堪,几乎都掉渣了。张敬怀揭开锅盖,里面是地瓜叶子和没有成熟的苞米芯子。正当门的地下还放了一些青枣。显然他们是靠这些食物度荒的。炕上乱堆着一床破被。环顾四周,如果是进来个小偷,除了揭那口铁锅,整个室内简直没有什么可以偷的东西。
张敬怀和吉秘书都用筷子夹起一箸地瓜叶子,尝了尝,苦涩难咽。但还是咽了下去。
吉秘书问:“老人家,你们不是都脱贫过上好日子了吗?”
老人家半天才说了一句:“是,是,是。我们脱贫了!”
袁书记等人走出去很远,才发现张敬怀的车子没有跟上来。赶忙回头。这才见省委领导的车子下了道。于是急忙往回开。此时张敬怀的车子也开出了村庄。
袁书记解释:“这个地方治安情况不好,怕出问题,所以没有安排张书记到这儿参观。”
下午一点多钟,浩浩荡荡的车队,开到了东中县城。这个县过去是有名的穷县,俗称:一条马路看到头,一个公园一只猴,一个警察一岗楼……如今竟然盖了不少新式建筑物,街面也熙熙攘攘。汽车开进一个大院落。袁书记立即按事前定好的房间,安排张书记和吉秘书先住下。袁书记建议,让张书记稍微休息一会儿,洗漱洗漱再就餐。
这时袁书记没有忘记那位姓刘的记者,立刻走进记者的房间,道歉说:“实在对不起了,没有时间照顾您,请原谅。”
刘记者说:“不客气,我常常来你们这里采访的。”
袁书记说:“您上次在报上写的《一项爱民工程》,我读过了,你对本地区帮助很大,我们还没有表示感谢呢。”
记者说:“用不着感谢,宣传先进典型是我们的责任。”
又说了一些话,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袁书记立即到张敬怀房间,请他吃饭。
袁书记请张敬怀进了餐厅,参加宴会的客人比在地区还多,摆了五六大桌。
仍然是山珍海味,琼浆玉液。张敬怀注意到:有几个服务员好像曾经在地区的宴会上见过,她们可能是从地区“借调”来临时服务的,那些餐具也似曾相识,也可能是从地区宾馆运来的。
宴会开始,这次是由东中县县长作为主人,致欢迎词了。
之后,袁书记说:“吃吧,吃吧,大家都饿了。”用筷子示意,让张敬怀先动筷。张敬怀不说话,接着吃起来。过了好半天,吉秘书还是不动筷。张敬怀小声说:“你怎么不吃?”
吉秘书还想着在那个老人家中的情形,说:“我吃不下去。”
张敬怀不动声色地说:“你吃你的!”
吉秘书这才动筷,在冷盘中夹了一箸青菜。
饭后,袁书记请示张敬怀:“我看张书记也累了。今天就休息吧。我们明天到青云道观看看。这个道观很有名,我们打算在这里建个旅游景点呢。”
张敬怀点了点头。
袁书记满有兴趣的介绍说:
“据传说,这个道观是清乾隆年间所建。原来这里只是一座破庙,一片碎砖烂瓦。说是乾隆皇帝在此游猎。游累了,在山坡休息,一下子睡着了。梦见一个老道,穿得破衣罗索。他见了乾隆皇帝,立即跪下参拜。
乾隆皇帝问:“你这个老道,怎么这么寒酸呀?”
老道说:“启奏皇爷,此处地广人稀,人民贫瘠,香火不旺,小道故而落得如此贫穷。”
“我在此给你修个道观如何?”
老道说:“果真如此,小道当保佑大清江山万年永固。”
乾隆皇帝醒来,随即下旨修了这个道观。现在道观大门上的匾额,据说还是乾隆的御笔呢。我想明天我们去道观参观一下,也松弛松弛。“
次日,浩浩荡荡车队向县郊开去。走了有二十多公里,先是丘陵地带,再往前开了十多里路,就是山区了。山虽然不高,却也郁郁葱葱。现在已经铲完三遍地,农村不算太忙,有不少游人络绎不绝地向道观走去。可是他们到了道观,见大门紧闭。待车队开到门口,忽然道观大门开,一个年长的老道,走出来双手合什说:“欢迎,欢迎,欢迎张书记参观。”
袁书记向老道说:“你要好生向张书记介绍。这样的贵客,你们请都请不到。”
老道诺诺连声。“请!”老道说着在前引路,大家先后进了道观。
张敬怀注意到:道观外面有很多围观者,可是大门口有几个警察在阻拦人们,一面高喊:“站远点!站远点。有什么好看的!”
道观的院墙不高,探探身子,就可看到道观之内的景物。院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扒着墙头往里看,好像是看动物园的动物。还有一个傻嗬嗬的大个子年轻人,先是骑在墙上往里看望。警察一撵他,那大个儿反而翻身下墙,往道观院内走去。
一个警察正要阻拦,张敬怀摆手:“你过来,你过来。”警察不再阻拦,那个胆大的汉子,走到张敬怀身旁,上上下下打量半天,说:“听说今天要来一个’首长‘,我以为’首长‘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不还是个人吗!”
袁书记快步走过来,说:“一个疯子,疯子!”随后吩咐警察:“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立刻上来两个警察把这个汉子扭走了。袁书记向张敬怀解释:“这个地方人多杂乱,怕影响张书记的安全,所以没让他们进来。”
张敬怀还是一言不发。
东中县又是一个靠种果树使农民致富的典型,最近报纸有多次报道。张敬怀视察的第四天,去参观了山区的几处果园。
第五天,袁书记建议:东中县还有一个温泉。张书记这几天,沿途辛劳,可以在温泉住几天。据专家说,这个温泉的水,有多种微量元素,洗洗温泉,有病治病,无病健身。
张敬怀点头应允。
袁书记又介绍说:“在几年前,这里只是河滩上的一片荒野,连座房子也没有。附近老百姓知道温泉能治百病,经常有人来洗浴。夏天在树上挂块布单。冬天河中冒着热气,人们也来洗浴。前年省卫生厅在河岸建了一些房子,并成立了疗养院。其中有一座三层的办公楼,五层的疗养楼,供疗养员娱乐的活动室,还有几座专供领导住的小独楼。医疗机械设备是很齐全的。”
张敬怀没有说什么。
袁书记又说:“这个温泉属石河镇,卫生搞得好,现在正争取创造’卫生模范‘镇呢。”
当晚,浩浩荡的队伍,在温泉疗养院住下了。这个温泉疗养院,是省卫生厅的直属单位,和多家大企业,订有合同。每到疗养旺季,就人满为患。谁能摊上一次来温泉疗养的机会,是平生之大幸。张敬怀以前没有来过。可是张敬怀发现,他们进来以前,疗养院是空的。他们这么大的队伍住进来,还空着好多房间。
这天晚餐后,张敬怀告诉袁书记,说他累了,要早点休息,要随同人员也早些休息。待他们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间,张敬怀趁人们没有注意,一个人悄悄走出房间。他信步来到疗养员活动室的棋牌室,见一个老工人模样的人,正在一张棋桌上摆棋式。张敬怀不声不响地在他身后观看。那老工人一回头,发现了他。
张敬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玩儿?”接着细看老工人摆的棋式。
老工人看这个客人可能是棋界内行,笑着问:“这位老同志,喜欢走两着吗?如果喜欢,咱们走几步?”
张敬怀笑咪咪地说:“就走几步。”
说着噼哩啪啦摆好了对局阵势,老工人进攻“当头炮”。张敬怀以“双提马”防守。一面对局,张敬怀问:“你们这个温泉,疗养员怎么这样少呀?”
老工人一面出车,一面回答:“不知道那位’大爷‘来了,所有疗养员全都撵走了。说是为了首长的安全。”
“噢?有这事?”
那工人说:“可不是咋的。这是常事。只要是哪个’大爷‘一来,原来住的疗养员全得滚蛋!还说这是政治任务。”
张敬怀问:“怎么没撵你呢?”
那工人说:“我是这里看大门的。我儿子在这里当医生。你想一想,一个职工,几年才摊上一次疗养机会,容易吗?刚住进来,就让回去,谁会没有意见?他们这些……当官的……”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白大衫的医生跑过来,责备他道:“爸爸,你胡说些什么呀,回家睡你的觉去!”
张敬怀这才知道,这帮子人在败坏自己的名声。但是,他现在还不到说话的时候,闷闷地回到房间。
(后来张敬怀才知道:疗养院院长被袁书记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他出了一个“政治事故”,给地区抹黑了。还给了一个记过处分,并通报批评。)
张敬怀有早起跑步的习惯,次日早晨五点钟,人们还在梦乡中时,张敬怀便起来了。吉秘书也早起。张敬怀悄悄走出房间,吉秘书随后跟着。张敬怀说:“咱们到农贸市场,看看这里的物价情况。”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疗养院大门。问了问路,穿过两条小街,前面就是农贸市场了。可是这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扫大街的人,在懒洋洋地挥动着扫帚。
张敬怀问:“我说老同志,您贵姓?”
“免贵,姓钱。”
“老钱同志,这里不是农贸市场吗?怎么没有卖菜的呀?”
老钱看了看张敬怀:“你们是疗养员吧?我们这个农贸市场,最近总是关关开开的,好多次了。”
“为什么呀?”
老钱答:“我们这个温泉镇,是个卫生’达标‘镇,是县里供人参观的模范镇。最近听说,有一个大官要来。这农贸市场是个脏地方。要是上级来了,一看这么脏,影响卫生镇的名誉。”
“关了几天了?”
“也不知道是谁慌报’军情‘,早就说大官要来,关了几天,又没来,就开了,忽然又说,明天就来,又关了。……这不,开开关关好几次了。”
“什么时候再开呀?”
“昨天见一群汽车,可能是大官来了吧?上面有通知,说是大官一走市场就开。”
这时,几个提着空菜蓝子的人围过来互相发着牢骚:“他妈大官一来,老百姓连菜都买不到!”
另一个人说:“我们不是天天讲实事求是吗?你这个镇够’卫生镇‘,就当;你不够,就别要那个金字招牌。哄谁呀?”
“反正不是哄老百姓。”
“这开开关关的,是谁下的令?”张敬怀问。
“谁?上边呗:县里,街道,镇上,农贸,公安……”
“自下而上,自上而下,有计划,有领导,有组织的集体作弊!”张敬怀愤怒地想。
张敬怀刚刚从农贸市场回来,一到疗养院的大门口,那位刘记者便迎上来,说:“我刚写了一篇稿子,请张书记审查修改,我们主编电话催稿,要争取这一周见报呢。”
张敬怀接过稿子,回到房间,记者也跟着进来了。张敬怀示意记者:“请坐吧。”自己先坐下来,看稿子。见大标题是:
《深入群众,体察民情》副题是“随张敬怀书记视察农村记实”。
张敬怀反复看了两遍:稿子前面有一段“导语”,接着叙述张书记如何不辞辛劳的深入基层,访贫问苦,体察民情。张书记在整个视察过程中,认真调查研究,和群众亲切交谈。张书记认为:五门地区在实行“水火工程”中成绩是显著的,主要表现在,农民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张书记表示,五门地区的经验值得推广。在视察果园时,张书记说:“广泛开展多种经营,是一条使农民迅速脱贫的道路。”
张敬怀看了稿子,问:“这稿子是你写的吗?”
记者面无表情,想了想,答:“是地委几位领导和宣传部领导先议了个内容提要,拟了个草纲,由我起草的。”
张敬怀又问:“稿子里的话,是地委领导们的话?是你记者的话,还是我的话?”
记者又回答:“主要是地委领导们想写的话。”
“地委领导的话,作为你记者的话发表出去,你同意吗?”
记者又沉吟了一刻,说:“现在写报道……大体如此。记者报道哪里的事情,当地领导常常先出意图,……至于这篇稿子发不发表,当然得经过张书记同意……”
张敬怀停了一刻,大声说:“你是’记实‘呢?’记虚‘呢?你写这些话……不觉得昧心吗?记者要反映真实情况……一派慌言!”
刘记者没有想到张敬怀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汗珠不觉从脸上浸出来。
张敬怀本想把憋在心中好几天的话,喷吐出来,又一想,现在还不是时候,记者有记者的难处,自己对他发脾气,也没有多少道理。理智随即占了上风,缓缓地说:“这篇稿子,不要发表了……我刚才态度不好,请原谅。”
记者说:“这些年,我们新闻界也染上了一些不良作风……”
张敬怀说:“不是我谦虚,事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记者说:“写这类稿子,本来也不是我们新闻从业人员的心意。可是由于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新闻真实的最高准则,被扭曲了。”
“我理解,我理解。”张敬怀说。接着张敬怀建议记者重新写一篇文章,并详细讲了观点、事件内容和结构。连标题都想好了,叫:《省委领导视察的台前和幕后》,要非常详实地记述他这次到五门地区的经历。记者有些顾虑,张敬怀说:“你就放心地写,我会告诉省报放心的登。出了事我担着。你是省报的记者,地区又管不到你,你怕什么?”
记者按照张敬怀的意见,以《省委领导视察的台前和幕后》重新写了篇文章,吉秘书又专门给总编打了电话,稿子要一字不改地见报。文章详细而具体地披露了张敬怀这次到五门地区视察过程中的真实情况,地方官员们是如何地有领导,有计划,有组织地弄虚假,在招待方面大摆宴席,铺张浪费;在保卫工作中使领导脱离群众,在群众中产生恶劣的影响……一切都按事实全盘托出。这样的文章在省报的历史上绝对是没有先例的。文章发表后,不仅在全省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全国也产生了哄动效应。
也就在记者把稿子,用传真发给报社的当天晚上,张敬怀把地区、县、乡和有关领导,召集在一起,在疗养院的大会议室,开了一个会。
“同志们,现在开会。”张敬怀说“今天开会,我们违反一下常规,我先不讲话,先让刘记者念一篇他刚写好的稿子。这篇稿子,将来是要公开发表的。我让今天参加会议的同志们’先听为快‘。”接着转身向记者,你向大家念念你那篇《省委领导视察的台前和幕后》。
记者按稿子念了一遍。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接着,张敬怀开始讲话了。这几天他心中积满了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我要先请同志们原谅,我今天有点火气,我忍了好几天了,今天非发出来不可!”
台下鸦淮无声。
“第一,我这个人一贯奉行的准则是讲真话。可是这几天,你们一直在弄虚作假,在胡弄我。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这是一个关系着党的生死存亡的政治作风问题!
“仁义礼智信,为中国传统的’五德‘。’信‘是什么?信就是诚实,真实,实事求是。关于诚信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两千多年以前,我们的老祖宗就认识到了。孔子的弟子,子贡问孔子’怎么为政?‘孔子提出了三条:足食,足兵,民信。就是要让老百姓有吃的,要有巩固的国防,要讲诚信。子贡为了比较这三条哪个最为重要。又问:如果这三条必须去掉一条,那么去哪一条呢?孔子说:去兵;子贡再问,剩下这两条,如果必须再去掉一条,那么去哪一条呢?孔子说:去食!接着孔子说明他的道理:’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就是说,可以不要兵,可以不吃饭,惟独不能失去’民信‘!没有民信,你就不能’立‘,就要垮台!”
简单的一段话就把会场镇住了。
“在坐的诸位同志,都是’从政‘的吧?你们知不知道诚信的重要?
“我再从小范围讲,’不要说假话‘几乎是每个家庭的’常见课‘和’必修课‘。一个小孩子,在外面犯了什么错误,家长知道了,总是向孩子说:孩子,你到底怎么了?有天大的错误不要紧,你要讲真话,爸爸(或妈妈)不打你。谁人从小没有受过这种’不说假话‘的教育?可是现在弄虚作假成风,成灾,成为党内党外一大隐患。张敬怀的语气开始转为气愤:
“当然罗,在历史上,在旧社会也有这种现像。但是大规模的,具有全民性的弄虚作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大跃进时候开始的吧?可是,那时是政治运动逼迫的,你不搞浮夸,不说大话,不报高产,就要挨批判,就要拔你的’白旗‘,就要定你的右倾分子。现在呢?现在弄虚作假是很自觉的了!为什么那么自觉?是为了创造’政绩‘,为了官帽更大一些。这种例子,那篇《省委领导视察的台前和幕后》里举了不少例子,是我亲身经历,我向大家保证,绝对是真实的。五门地区的袁书记来了没有?”
“来了。”袁书记在台下站起来,低着头。
张敬怀接着问:“你作为地委书记讲讲,文章中写得是不是真实的?”
“是,真实的。”
张敬怀说:“你坐下吧,我还有话呢。”
袁书记坐下。
“这种现像只有五门地区才有吗?只是个别现像?你们信吗?谁爱信谁信,我是不信!我以为,这种恶劣现像,和流行病一样,很普遍,很常见!
“再说,我们下到基层去,本来是正常工作,可是一到下边,我们讲几句话,无论讲什么,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就说是什么’重要指示‘呀,’重大鞭策‘呀,如此等等。这种吹捧之风,即使一个聪明的领导人,久而久之,听惯了,也会被吹糊涂的。我以为,’爱吹不爱批‘,是作为领导者的第一大忌。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必然是’宴席摆下‘,陪同人员成群结队。我们这次五门之行,最多时,达四十八人,汽车二十三辆。哎哎,袁书记!”
袁书记又站起来。
张敬怀说:“你回去,给我算一笔账:我这次到你们这里,叫做’视察‘也好,公出也好,反正我一个子儿也没有花。这笔账要包括:全体人员的吃、住、行,你们不是都很忙吗?还要把这数十人耽误的时间算进去。”
“好好好。”袁书记诺诺。
张敬怀说:“你们这么请我大吃大喝,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们呀?我才不感谢你们呢。你们不管花多少钱,报销单一写’招待我张某人‘,到底是你请我呢?还是我请你们呢?花这么多钱,我是不能给你报销的。如何处理,你们商量着办。
“你们以为我爱吃呀?高兴呀?我才不呢。你们地区还没有脱贫,你们怎么吃得下去呢?我吃了就很不舒服。我的吉秘书当时说,他吃不下去。他为什么吃不下去?一是他看了老百姓吃苞米芯子,地瓜叶子,不忍心动筷子,二是一天两大宴,吃得讨厌了!宴会变成了讨厌的’厌会‘,你们没有吃累呀!没有吃烦呀!
“我再讲讲这保卫工作。从省到地区,到县,到区,你们活活地把你们的’张书记‘和老百姓隔开了!脱离了老百姓,你们怎么要我们了解真实情况?在革命战争年代,我们的部队和国民党部队周旋,和敌人隔着一个山头,我们部队领导同志还接见老百姓呢,怎么我们现在掌握政权了,那么怕老百姓?都把老百姓当成了要打我的黑枪的阶级敌人?
“在美国的历史上,曾经有四个总统被暗杀。他们也有保安工作,可是他们为了争取选票,还是要到老百姓中去。我说这话,在以前可能会有人给我上纲,说我是’宣传资产阶级民主‘。现在大概不会了吧?你们可以数一数,在解放之后,我们有几个领导被打黑枪暗杀的?没有!一个也没有!话又说回来,是领导接近群众重要?还是防止暗杀重要?我宁肯被暗杀,也不愿被自己的人封锁!我看这’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保卫工作思想,还没有被肃清!真……这样我们怎么了解真实情况,怎么会有正确决策?……见鬼去吧!要知道,我是放牛娃出身,是农民的儿子呀!”
此时张敬怀口气有些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他让自己镇定了一下,接着说:
“在参观那个道观和住疗养院的时候,我已经听到骂声了,我一来,他们没有了参观的自由,没有了买菜的自由!你们不是给我找骂吗?”
整个会场静得似乎掉在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到。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位领导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讲到这里,张敬怀自己也感到气氛太紧张了,有意缓和一下,说:“我今天讲话可能有点火气,有点火气,就得燃烧。无论批评到谁,我要请大家原谅。”
会场仍然没有任何声音。
张敬怀看了看台下,笑了:“都绷着个脸干什么?我给大家讲个古老的故事吧。”
张敬怀稍微停顿了一下说:
“这是战国年代的故事:当时的齐国有一个叫邹忌的人,长得漂亮,人称美男子。邹忌听说城北有一个徐公,也是个美男子。他就问自己的妻子:’我比起徐公谁更漂亮?‘妻子说:’当然,你比徐公美多了。他怎么能赶得上你呢?‘邹忌不相信,他又问自己的妾:’我和徐公,谁长得更美呢?‘妾对他说:’徐公哪能比得上你呢?‘。邹忌仍然不自信。接着来了一个客人,邹忌又问客人:’你看,我比徐公谁长得美丽呢?‘来客很快回答:’徐公所谓的漂亮,比您差多了!‘有一天,徐公来了,于是邹忌对着镜子和徐公比较,自己的美,比徐公差远了。就这次经历和体验,邹忌悟出了一个大道理。他就入朝去见齐王,把这个道理讲给齐王听。他说:妻子之所以说我比徐公漂亮,是因为她对我有挚爱的感情;妾之所以说我比徐公漂亮,是因为她对我有畏惧之心;来客之说我比徐公漂亮,是因为他要办事,有求于我。他请齐王想一想:你现在掌握着全国的大权,天下的人,没有不想亲近你的;天下的人没有不畏惧你的,天下的人没有不有求于你的。由于大家都向你说好话,谁还能说你的缺点呢?大家都不讲你的缺点,可见你身上的弊端一定是很多的。齐王想了想,觉得这个意见很对,说:’好!‘立即下令:当面批评我的过错者,受上赏;编出文艺作品批评我的过错者受中赏;背后议论我的过错,传到我的耳朵里的受下赏……于是,到王宫直接提意见的,在大街上对齐王议论纷纷的;编出俚俗小段讽刺国王的,热闹了好多天。等大家的意见都说完了,齐王根据这些议论,进行了改革。一时齐国大治。在《古文观止》中,有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你们找来看看。”
张敬怀讲到这里,又停顿了一刻,接着说:
“同志们哪,你们想一想,我们一个地区,一个大市,其版图比齐国差不多吧。你们都是一路’诸侯‘,一个’王‘。就我们省的版图而言,比齐国还要大。
可是我还没有听见过:’老张,你这么做是不对的!‘,’你错了!‘’你这个人缺点不少,如果不改,你就危险了!‘我还没遇见一个!你们呢?特别是一把手,有人直接批评过你们吗?这个道理,我们的老祖宗,在两三千年前都明白了。到现在──特别是我们当领导的,有几个人真正明白,而且能够像齐王一样有’纳谏‘的胸怀呢?”
会议到此为止。张敬怀讲了这些话,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地方的领导们都是低着头走出会场的。
张敬怀住在疗养院的第二天,下起了瓢泼大雨。一连下了三天。据气像部门报告,降雨量最大的区域,达到三百毫米。暴雨造成洪水泛滥。腰带河正常的泾流量为每秒三百立米,这次暴雨造成的洪峰,达到五千秒立米。是属于百年一遇的洪水。暴雨造成了腰带河决口,西部八个区十七个乡受灾。受灾最重的是义和县,灾民达六万三千人。有一万五千间房子倒塌,四万三千人衣食无着和无家可归。省委单秘书长打电话来,问怎么办?张敬怀就在灾区,决定立即组织一个慰问团,到灾区慰问。要求单秘书长和省政府联系,要他们立即把救灾物资送到灾区,慰问灾民。
为了这次慰问活动,从组团到物资的运输、分发方案,使其真正落在灾民手中,吉秘书和地区的袁书记及有关部门,忙乎了三天没有合过眼。
次日,张敬怀带领着慰问团成员和一列拉着慰问物资的汽车出发了。因为道路不好走,张敬怀和大家一起坐在一个中型面包车中。下午二时,到达义和县。
县里领导从县长到县委书记全在一条河边迎接。这时下起了毛毛细雨。县里的领导就在附近的一个帐棚中,对着地图向张敬怀汇报灾情。同时汇报了这次腰带河决口的原因:主要是堤坝年久失修,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几乎没有搞水利建设。
再加我们对坝体上的薄弱环节麻痹大意,所以了造成这次决堤大灾。张敬怀又问了一些问题。雨停了,太阳从云隙中放出光芒。张敬怀要亲自到附近的灾民中发放一些物资。
但是,到灾区必须过一条小河,水才齐腰深。县里领导建议张书记不要去,由他们代表张书记去慰问并发放救灾物资就行了。张敬怀坚持要涉水过去。大家不敢再劝阻。由两个参加抗洪的解放军战士搀扶着,张敬怀便过了小河。
对岸迎接慰问团的数百灾民,站在大堤上欢呼鼓掌。就在这大堤上开了慰问大会。等船只把救灾物资公司送过来,分发已毕,张敬怀讲了话,回到对岸,汽车这才开回县城。
晚上接着开会,布置今后全面救灾工作和讨论发生这次洪灾的教训以及今冬明春的水利建设问题。大家发言很很踊跃,各项工作落实得比较具体,而且做了相应的决议。张敬怀也讲了几句话。
张敬怀在第十天才回到海天市。并立即召开了一次常委会。把这次他在五门地区的所见,所感,向常委们作了汇报。并建议以省委的名义制定几个文件。根据张敬怀的指示精神,由吉秘书起草,常委通过。这些文件是:
《关于五门地区在工作中集体弄虚作假追纠领导责任的处分决定》
《关于省委领导同志到基层考察、调研中,接待制度和费用的若干规定》
《关于改革保卫工作以利领导接近群众的建议》
《关于改进群众来信来访工作的决定》
……
这些文件经过广泛讨论,作为省委文件下发了。会议公布了省委对五门地区地委领导班子给予党内和行政的处分。与此同时,省报还发表了《讲真话,办实事》的社论。这些措施,首先在全省干部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接着消息不胫而走,在群众中传扬开来,无不拍手称快。
全省的工作走上了正常轨道,各条战线都在建设,在发展,在前进。你只要到商场看一看,那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张敬怀的夫人在院子里养鸡的年月,是不能同日而语了。张敬怀为此感到分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