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海岩给张敬怀当秘书,又有三年多了。张敬怀感到,这个秘书无论人格品质,工作水平,思想作风,执行方针政策,文字能力,在秘书中都是一流的。特别是派他在林钢这一段工作,面对侯贵卿这样的上级,有时年轻人气盛,有些毛楞,总体上说,问题处理得都比较准确、得当。虽然重大问题,都请示过他,但处理意见却是吉海岩提出来的。他不能像对卜奎一样,再在自己身边“窝”十多年了。只要有适合的人选作他的新秘书,他就像放飞鸽子一样,让吉海岩在蓝天翱翔。可是再找到吉海岩这样的秘书谈何容易!
可是,发生了两个突然事件,使他不得不放走吉海岩了。
第一件是,有一天张敬怀夫人艾荣不知道为什么事,回家来了。夫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回过家了。她住在女儿胜美开的“盘古公司”里。据说这个公司办得兴旺发达,最近还盖了一座大楼。大楼底层是商场,中间几层是写字楼,上面几层是宾馆。夫人就住在宾馆的大套房里。这些情况吉海岩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去参观过。因为没有人给张敬怀汇报,他也不知情。
这天张敬怀去开一个重要会议。他在家里为张敬怀起草一份工作小结。只听院外汽车喇叭一响,夫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吉海岩不像卜奎那样,除了当秘书,还要为夫人做“家政服务”,比如夫人让他去商店买点什么东西,他总是借口有这样那样的事加以拒绝。所以,吉海岩和夫人的关系,不如卜奎那么融洽。
张敬怀这个四合院,正房是五间:中间算是客厅,一般来人汇报工作,和谁个别谈话,就在中间客厅;东边第二间,是张敬怀的办公室,看文件,读书,写什么东西就在这屋;顶头一间是张敬怀的卧室。客厅往西的两间,原来是夫人和女儿的住室。
张敬怀在家庭与工作之间,严格按照规定办事,一丝不苟。比如,党内文件,按夫人的级别,即使是她可以看的,也让她到本单位听传达去。张敬怀决不在家里给她看。无论省委或中央有什么大事,他从来也不给夫人透露一分。他的办公桌上或者抽屉里放有重要文件,夫人即使进了屋,也不得随便翻这翻那的。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庭纪律。
这天,夫人忽然回家了。因为她对吉海岩有意见,见了面像路人似的,什么也不说,进了张敬怀的办公室就乱翻一气。不准别人进他的办公室看文件,翻东西,张敬怀对吉海岩是有纪律的。她进了屋,就拉张敬怀的抽屉,吉海岩忙说:“艾阿姨,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找。”
艾荣一翻眼:“我要什么东西,还要向你汇报呀!”
“不是不是,”吉海岩忙解释“张书记是不让翻他的抽屉的。”
“别人不能翻,我还不能翻吗?”
“不行的,不行的!张书记说过……”
“你才来几天?你就管我!”
吉海岩仍然挡着艾荣要拉抽屉的手,严肃地说:“我就是头一天入伍的新兵,领导派我站岗,我也得负责把门呀!”
这话把夫人惹火了,睁着大眼问:“呵?你是站岗的,我是敌人,是偷情报的密探呀!”
“不是,不是!”可是吉海岩硬是用手挡着,不让夫人拉抽屉。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小秘书,是他的一条狗!”
夫人一用力,把吉海岩推在一旁。对于一个女同志,吉海岩不能再动手了。
只好任她翻去。
翻了老半天,好像什么也没有找到,又拉其他几个抽屉,见有一罗信封,上面是英文,她不认识,下面是中文,是从美国来的。她估计可能是那位“冯小姐”来的,拿出来装在衣袋里,气哼哼地出了门,只听“嘟嘟”一响,汽车开走了。
说他是“一条狗”,太伤吉海岩的自尊心了。他从来没有流过泪,这次可哭了。一面擦泪一面整理被夫人弄乱了的文件。
夫人刚走,张敬怀回来了,见吉海岩流沮,问:“怎么回事?你哭什么?”
吉海岩如实向张敬怀作了汇报。
“她都拿走了什么东西?”
“她到底要找什么,也不说,就是乱翻!后来拿走了一罗信,可能是那几封美国的来信。”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敬怀也只是干发脾气,没有任何办法。
吉海岩说:“张书记,她骂我,骂我是……”
“你和她一般见识!”
“张书记,我向您提出请求,我不能再给您当秘书了。夫人的离家,可能和看我不顺眼有关系。也怨我,没有服好务……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辱骂!”
“别胡扯了。你还不了解她!”
吉海岩不语。矛盾就这样暂时解决了。可是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张敬怀不得不“放飞”吉海岩了。
吉海岩有一个舅舅,抗日战争期间,在国民党部队当兵。从那时开始,这位舅舅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舅舅从小是个孤儿,是吉海岩的母亲养大的,那时吉海岩还没有下生,因为家庭贫穷,出去一个人家里就少一张吃饭的嘴,舅舅就当兵去了,那年才十五岁。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舅舅一出去,就杳无音信。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认为这位舅舅早已不在人世了。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多年,母亲一提起舅舅,还止不住老泪横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吉海岩忽然接到一封母亲来信。这封来信,在吉海岩人生道路上摆出个岔路口,何去何从,使他难于选择。……
母亲来信是这么写的:
海岩我儿:
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是想不到的。这就是你舅舅的事。我以前给你讲过,你外公外婆去世得早,你舅舅是在咱家由我带大的。虽然他是我的弟弟,可是我对他和对你感情是一样一样的。你舅舅十五岁那年,因为在家挨不起饿,当兵去了。
当时并不知道他当的是什么兵,只是为了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解放后,才知道他当的是国民党兵。他当兵时,还没有你。你也没有见过这个舅舅。他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人人都说他死了。可是我一直觉着他没有死,我不相信他会死,觉得有一天,他会回来。也真是上天有眼,就在我觉得自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有一天邮递员给咱家送来一封信,说是从美国来的。我有点纳闷,我家在美国一无亲二无故,怎么会有来信呀。拆开一看,真的是你舅舅的来信。至于他怎么去的美国,你看他的来信就会知道。我还是不敢相信,让人写信到美国,问他少年时的许多事情让他回答,并且让他寄几张年轻时的照片。
他接着又回信了,把我问的他小时候在咱家的事,说得一点不错。同时也寄来了他年轻时的照片,我这才相信这是真事。你舅舅说,他在美国早已成家了。你舅母是咱们国家的人。他不仅成了家,还立了业。他在信上说,他开了两家什么工厂。你舅母生过两个女儿,一个夭折,一个有残疾。你舅舅知道我们家和你的情况后,要我和你到美国去。如果你愿意,将来是他的继承人。就是你不想长住美国,舅舅的意见是,让咱娘俩去,即使短时间住一段也好。不管你去不去,我想在我能走得动的时候,和弟弟见上一面的。如果我生前不能见见你这个舅舅,死了就不能闭目。
现在把你舅舅的先后几封来信,和他年轻时的照片和他现在国外的“全家福”寄你看看。
你是公家人,有工作,你不比我。你怎么决定,快给母亲一封回信。
母亲月日
就母亲这封来信,吉海岩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像他遇到的这种“天下掉下馅饼”的事,已经多有所闻了。陪着母亲去一趟美国,也是他的愿望。但是要他继承舅舅的遗产,那不是要自己去当资本家吗?目前自己在张敬怀身边工作,学习了许多东西。他这个位置,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有的好朋友,向他讲:“卜奎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的前途是“无量”的。
但是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自己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是他宣了誓的。如果真的到外国去当资本家,在那么竞争激烈的社会,自己是不能适应那种环境的。
一旦破产,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在金钱第一的社会,他当叫花子,都没有资格。
如果请个假,去探一次亲,这是可行的。他决定先向张书记汇报,听听他所尊敬的领导的意见……
于是他拿着母亲和舅舅的来信,去见张敬怀,他只说:“张书记,你看看这几封信……”
张敬怀大体看了来信,寻思了半天,问:“你是征求我的意见吗?”
“是……”吉海岩答,低着头,显然在犹豫。
张敬怀又寻思了一刻,如果是在过去,张敬怀会这么答复他:“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你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你到外国去继承遗产,就是一种对事业和理想的背叛。你请假去探亲,我准假,但是我不同意你去继承什么遗产。”
可是如今的青年人,改革开放给他们创造了多种机遇,不能用过去的眼光,来处理这类问题。人各有志,让他自己去闯吧。
“你请假探亲,我准你的假。如果你想继承舅舅的遗产,不回来了。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张敬怀诚恳地说。
“我只是和母亲去看看舅舅,我舍不得张书记。在您身边。我学习了许多东西,无论在工作上,或者做人的准则上……”
张敬怀又寻思了片刻:“你在我身边已经工作三年了吧。作为一个秘书,我是很满意的。但是有时候你还是天真和单纯了一些。放你出去独挡一面工作,你可能一时适应不了很复杂的局面。”
吉海岩又犹豫了一会儿,“我先请三个月假吧。我想,我会回来的。也请张书记相信,一颗爱国之心,我还是有的。”
张敬怀微微笑了一下:“三个月不够吧。你先去半年。一方面探亲,一方面可以仔细观察一下资本主义社会。这也是一种学习。至于你半年之后回不回来,我尊重你的选择呀!”
“谢谢张书记……”吉海岩没有想到张敬怀这么开明,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了。
在吉海岩办理出国护照和签证期间,为张敬怀物色新秘书的事又开始了。这次物色新秘书,没有像卜奎和吉海岩那样费事。最近单秘书长和张敬怀说过:有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就是原省委书记杨同理的秘书厉顺为。先是杨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后来杨书记留在了国务院当部长,因为厉秘书的父母亲,孩子都在海天市,考虑到照顾老人和正在上学的孩子,杨书记没有带厉秘书去北京。给厉秘书为分配新的工作时,找了几个单位,都不合适,他还愿意给领导当秘书。可是当时省委各位领导没有秘书的空缺,所以目前厉顺为暂时在办公厅上班,还没有正式分配工作。单秘书长说:厉顺为给杨书记当了几年秘书,无论业务能力,人品性格,工作态度,工作作风,对上对下,文笔水平,综合能力,都很强,杨书记的许多重要讲话,省委的重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单秘书长建议,让厉顺为做张敬怀的秘书,是最佳的人选。
对厉顺为,张敬怀在省委开常委会的时候,经常和他见面,没有特别的印像。
这个同志,好像有四十来岁吧,头顶已经半秃,亮亮的,显得很成熟的样子。经单秘书长这么一说,他既然是杨书记用过的老秘书,不要经过那么复杂的考核了,立即表示同意。说:“和他谈一谈就定下来吧。”
其实,厉顺为给杨同理当秘书,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原来他是处级待遇,一般说给首长当几年秘书,提为厅局级,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厉顺为的待遇问题还没有解决,杨书记调走了。如果就这么按处级给他分配工作,他会觉得心理不平衡。他想再给领导当几年秘书,也好解决厅局级待遇问题。巧就巧在吉海岩要出国,“空缺”有了,张敬怀同意后,单秘书长和他一谈,他乐不得的就同意了。
张敬怀现在是省委一把手,还给他当秘书,对厉顺为是不升不降。这样,单秘书长就领着厉顺为来见张敬怀了。
张敬怀和厉顺为作了一次简短谈话。只从厉顺为的风度看,就是一个秘书的材料:带副浅度的近视镜,风度文雅,说话不卑不亢,很有分寸。
张敬怀对厉顺为说:“我这个人性子很急,做什么事情,常常事不过夜,你给我当秘书,会很辛苦的。”
厉顺为说:“这一点,请张书记放心。我们当秘书的,就是为领导服好务。
没有什么辛苦可言。”
张敬怀说:“你会知道,我在部队工作多年,也许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脾气不好,有时会骂人的。”
厉顺为说:“过去我们这些秘书们都说,张书记的脾气在省委领导中,是最好的。我和卜奎、吉海岩同志谈过,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张书记有什么脾气,倒是他们常常说,张书记没有架子,平等待人……可是,我这个人缺点很多,原来的杨书记就多次批评过我。我正是从这些批评中,得到了提高。张书记的工作作风,思想水平,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想,如果多在张书记身边工作几年,会学到很多东西。”
张敬怀有意给厉秘书介绍一下自己家里的情况,使厉顺为思想有所准备:“我的家庭情况,不用我说,你可能听到了一些,我们家里有点’内部矛盾‘。在以后的工作中,如果我们家里的成员,对你有什么不妥当或不尊重的地方,就要请你多担待一些了。”
厉顺为笑了:“家家如此吧。我在张书记家里,也就是服务员。除了本职工作,您夫人和女儿有什么要我做的,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拒绝的。”
“发生什么矛盾,你不理就是了。”
“我明白。”
“那么,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上班?”张敬怀问。
“办公厅那里还有一个调研报告,后天就可以交卷。我听说吉海岩秘书出国的签证已经办妥了,下月初出国。明天我想和他细谈一次,把应该交接的事交接清楚。我下星期一来上班,可以吗?”
“好吧。”张敬怀答应他。
自从《林钢部分职工座谈会纪要》在《内参简报》发表之后,各市、地、县和各企业,纷纷来信问:“发表这个简报是什么意思?是代表省委领导意见,还是一部分同志的个人意见?还是政策研究室的意见?”有的来信质问:“林钢经验在国有企业改造中,是有成效的,也是中央肯定的。全国都来参观学习,如今发表这样的简报,会造成思想混乱。”
署名“林钢职工”的一封来信,提得更为尖锐:“否定了林钢经验,就否定了党中央国有企业改革的实践,同时也就否定了林钢职工这几年探索改革的道路。
如果不是别有用心,是很难解释的!”
因为《内参简报》署名是“调研员”,纪录中也没有说明侯书记参加了会议,更没有引用他的讲话,编辑室对质问者的回信也以“政研室”名义,说明:这只是供领导参考的一部分群众的意见,并不代表领导云云……
接着这些来信,就发生了林钢部分职工闹事的事。侯贵卿这才明白自己惹下麻烦了。
在这期间,省委还召开了一次常委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张敬怀外还有几位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省长、副省长。会议本来是讨论其他问题的,可是大家对侯贵卿在林钢召开座谈会,背着省委,发“纪要”,引起了林钢职工闹事。大家很有意见。借此机会,向他提出了严厉批评。有的同志甚至说他有野心。
他在会议上进行了不痛不痒的检讨,说是自己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没有从改革开放的大局出发,只是想解决改革中的遗留问题等等。会议也就转了题目。
于是就发生了侯贵卿三进林钢,平息事态的举动。
侯贵卿感到:自己对形势估计错误,不能像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样,一造反就出大名,时代不同了。
他和司马仁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谈话:
司秘书说:“现在他在全省的威信高得很,权威大着哩。况且他目前的情况看好,据说有可能上调……”
“我看,经过我们三进林钢,又推出了新经验,不良影响已经消除,以后和他的关系得改变策略。”
司马仁以朋友的身份建议:“你的脾气也得改一改,群众中有反映呢。”
“对的,对的。我的好’小四儿‘!”
只有他们这样的上下级兼朋友,才会有这种无拘无束的谈话。
……
从此,侯贵卿对下级也不再训人骂人了,每在群众场合,讲话时总是说:“我是向大家学习来的。我讲几点意见,对与不对请大家批评。于是讲:工作中要联系群众呀,要注重调查研究呀,要发扬党的优良传统呀,要狠抓措施的落实呀!”等等。他讲话时,坐在前面的听众,凡是侯贵卿能够看到的,就拿着笔记本猛记,以表示虚心听取书记的精辟指示;在后排坐着侯贵卿看不到地方的人,则迷眯着眼睛打盹。但从来没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主持会议的人,也总是这一套:“侯副书记的讲话很重要,大家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努力贯彻……”
侯贵卿为了缓解和张敬怀的关系,也采取了相应措施。
有一天,在一个星期日,他直接把电话打到张敬怀家里。电话中的声气十分亲密,说:“张书记吗?我是小侯呀?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张敬怀听出了他的声音和平常有所不同,说:“原来省里有个商贸展览会,今天开幕,要我去剪彩。我对这种礼仪性的活动,没有多大兴趣,可去可不去的。”
“除了开会,我们很少交谈。”侯副书记以甜蜜的口气说:“有些问题,我早就想向张书记汇报,同时也谈谈心,征求一下您对我的意见。”
张敬怀想了想:“那……也好!”
“我八点半到您府上可以吗?”
“可以。”
就在这天的上午八点半,侯贵卿准时到了张敬怀的家里。因为是两位省领导谈心,两人的秘书都不在场。厉顺为和司马仁在另室聊天去了。
等保姆端上茶,退出去之后。首先是张敬怀说:“请品尝一下吧,这是我家乡今年产的新毛尖,很有味道的。”
侯贵卿端起茶杯,咂了一小口,叹赞着:“好茶,好茶!我虽然不懂什么茶道,可也算是品遍了天下名茶,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
张敬怀觉得侯贵卿主动来谈天,是个难得的领导和领导交流感情的好机会,很随便地说:“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一天,我约请了几位同志到我家开座谈会。
我请他们喝茶。我介绍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茶吗?他们都说不知道。我说,武夷山顶有一块平地,不过二亩有余。天然生的一种茶叶。因为山太高,茶农上不去。他们就训练猴子上山采茶。所以,此茶名为’武夷猴碧‘。这种茶,过去只能当贡品。每到采茶季节,皇帝就派专差监督着采摘和炮制,地方上一两不准留的。
我问参加座谈会的同志,这茶的品位怎样?这个说是’极品‘,那个说是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么好的茶,又一个说应该组织开发出口,打入国际市场……其实,那茶叶就是普通的绿茶。”
侯贵卿笑着说:“可见他们品茶的水平不怎么样。”
张敬怀说:“我的意思是试一试,我先表态之后,看看他们的态度。结果呢?个个顺着我说是’好茶‘!可见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对问题的表态要慎重。你先表了态,有人就会’顺杆爬‘。”
“张书记没有当场向他们指出来?”
张敬怀一笑:“我只是试试。当场戳破,多么不好意思。不过今天你喝这种茶是真的。我一个侄子前些日子特地从家乡寄来的。”
“你侄子在什么地方工作?”
“还是在农村,干的应该是中国当前最伟大的事业种地。”
侯贵卿忙说:“为什么不参加工作呀?在农村不是太苦了吗?”
“苦事总得有人干。”
“是这么一个道理。……我知道,你向来不办自己的私事。由我来办怎么样?”
张敬怀摇了摇头:“不可,千万不可!他都三十好几了,又有好几个儿女,就他一个劳动力。出门在外,一个月挣个百二八十块的,还不够来往路费。农村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困难户!”
停了片刻,侯贵卿虔诚地说:“我得向老书记检讨。我调来快三年了,和你这位老前辈除了会议上见面,讨论什么问题,从来没有单独向您汇报过工作。再别说你和我爸爸是老战友,是看着我长大的。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很羞愧。”
“那也用不着,以后我们多交换意见就是了。你们虽然年轻,但朝气蓬勃,敢想敢干,较少保守。”
“也不尽然。”侯贵卿说“就以您在国有大企业改造方面,林钢经验就走在了全国的前列。上一次,他们政策研究室搞了一个什么座谈会,发了一个简报。
因为是内部参考性质,我也没有认真看,就发表了。影响很不好。办公厅业务归我管,我对下面的干部要求不严,管理不够,老早就想向张书记检讨呢。”
张敬怀想:他知道影响不好,也就算了。要说“我没有认真看”,“对下面干部管理不严”就不是真话了。侯贵卿不仅直接参加了这次座谈会,而且是他责令发表的。怎么都把别人当成瞎子、聋子、傻子呢。张敬怀一向有个观点:把别人当成傻子,以为都是好欺骗的人,自己一定是傻子。但张敬怀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态。
张敬怀又沉思了一下说:“有的领导害怕反面意见和不同意见,这是很不好的作风。”
侯贵卿说:“张书记讲这话的意义很深刻,您的肚量像大海一样,吐纳百川。”
张敬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侯贵卿继续说:“人们的思想是保守,是解放,可不和年龄成正比。我自思自问,我虽然比张书记小一辈儿,可是张书记思想的解放程度,对事物发展的超前意识,连我们晚辈都自愧不如呢。”
张敬怀说:“我只是领会邓小平同志的精神,觉得中国不改革开放就没有出路。原来的道路是走不通了。不是要’摸着石头过河‘吗?我在具体工作中也有很多失误。他们发那份”简报“也有好处。”
“可别那么说了,就以这二、三年的工作而言,自从张书记主持全面工作之后,我省在农业上,工业上,交通、外贸……哪一条战线不是突飞猛进!以前的杨书记主持全省工作十余年,稳重有余,开创不足,少有建树!”
“不能那么说,不能那么说!杨书记有他的优点和长处。他主持工作那个时期,还没有提出改革开放嘛!”
“那是,那是!”侯贵卿忙说“只这一点,您就够我们学习大半辈子的了。
以后我得经常向张书记学习,多向张书记汇报。”
“多交换意见是可以的,说不上汇报。我们是同级呀!”
“那是形式上,实质上呢,我们是两代人。小时候,我不是叫您’张叔叔‘吗?我现在才明白,无论在哪方面,您不仅是我的叔叔,还是我的老师!”
张敬怀总感觉侯贵卿此行,不同寻常。谈话的兴致慢慢淡下来。他们作为全省的一二把手,团结合作共事,是最重要的,谈话一时沉默了一下。
侯贵卿端起茶杯,在房间四周寻了一眼,发现挂着几个条幅,有一副写的是“忘我为大,有欲难刚,知时识势,乐天则康”还有一幅写的是“向社会索取的不能带走,留给社会的可能永存”,再一幅写的是“巧言令色,鲜矣仁!”侯贵卿不知道这句文言是哪里来的,也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但看过下边一行小字他明白了。这小字写的是“爱听好话,为领导人之大忌,要谨防巧言的小人”。每幅字下面的题款都是“张敬怀学书”。
侯贵卿大声说:“张书记呀,张书记,我今天可有个大发现,您是书法家呀。
看您这字写得多么苍劲!多么有阳刚之气!您得送我一幅字,我裱起来,挂着,就写你这几幅的意思,可以让我时常提醒自己!”
张敬怀迟疑一下说:“书法是一门艺术。需要大功夫锻炼才能达到一定的水平。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来不给别人写字。”
侯贵卿死缠着:“我一定要您一幅字,我就是喜欢嘛!”
张敬怀仍然坚持说:“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不能为你破例。”
侯贵卿好像哀求似地:“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叫你’张叔‘行吗?张叔,请您赐给我一张您的字吧!”
张敬怀又迟疑了片刻:“后话,后话,暂时不提,不提。”
“你别’后话‘,我可先谢谢您啦!”
在两位领导进行着“愉快而有成效”谈话的时候。两个秘书司马仁和厉顺为也谈得正热乎着呢。
因为厉顺为给杨同理当秘书时,两位就熟悉,而且也有某种友谊,他们的谈话,也是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进行的。
首先是司马仁问:“怎么样?你在这位新书记领导下,工作还舒心吧,有什么体会?”
厉顺为说:“我们当秘书的,什么时候都是领导的工具,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舒心不舒心的。”
“可别小看我们这个’工具‘。从表面看,我们和领导是上下级,实际上,我们是领导的一只手,半个脑子。比如下面有什么来信,反映什么情况,有人求见领导,得先过我们这一关。我们像一个筛子,什么问题端给领导,什么东西给筛下去,作用还是很大的。”
厉顺为说:“我和你可不一样。谁不知道你和你那位领导,是同学,在青年点又睡一个炕头儿,是’铁哥们‘。表面上,你们是上下级,实际上,你当他一半的家。我和张书记的关系就大不一样。”
“我们当这个’筛子‘都是一样的。这个筛子,实际上是参谋和助手。我们提供什么情况,是可以影响领导的决策的。”
按秘书的工作纪律,他们是不得议论领导之间的是非的。可是因为两人是好朋友,谈话内容也就不在此限了。
厉顺为说:“我们张书记的工作,这几年很有成绩,受到了中央的重视,在全省的威望又很高。可是家庭生活很不幸。夫妇长期分居。一谈论什么事,没有一次不以吵架结束的。女儿向着妈妈。单独出去闯天下。母女俩还一起搬到她办的’盘古公司‘去了。只剩下老爷子,孤苦零丁的。”
“为什么吵呀?”
“事事没有共同语言。主要是在女儿办企业时,老爷子不为她说话,她没有沾老爷子这个大干部的光……可能是这样。吉秘书临出国时,给我交待过,对张敬怀那位夫人,可得谨慎从事。她的说道多。”
司马仁笑了:“他这个女儿也太不知足了。她干什么事,还用老爷子自己去说话呀?只要这个’姑奶奶‘往那里一站,谁不知道她是省委书记的女儿。到哪里办事不是一路绿灯。”
“人呀!知足太不容易了。这是张书记个人的不幸。不像你们侯书记,有个幸福家庭。”
司马仁笑了:“一家人不知一家事。本来这话我不该说,我们侯书记和他美丽的妻子,表面上卿卿我我的,甚至他有点’妻管严‘,就是因为我们领导的老岳丈,管着他的命运呢。他一句话,就够侯书记喝一壶的。实际上,我们领导就是不爱受她的管束。像他这么年轻,担任这么高的职务,有不少姑娘向他献媚呢。
他敢吗?”
厉顺为问:“胜美常常去找侯副书记?”
司马仁说:“是的。最近常找我的’猴哥‘。”
“你可得提醒你的’猴哥‘。我们这位姑奶奶,可是不好招惹的。”
“我会的。”司马仁说“有一件事情,你得帮忙。前几天,我们侯书记接见了那个从美国来的叫盖洪江的资本家盖老板。按我的观察,这个人很讲义气。他想让你们张书记也接见他一次。你可以给张书记吹吹风;说这是个爱国资本家。
在外省已经有许多投资,在我们省也将有大的投资项目。张书记接见他一次,盖老板是会感激你的。”
“你和那个盖老板熟悉到什么程度?”厉顺为问。
“你老兄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们张书记一接见他,你不就认识盖老板了吗?”
厉顺为说:“我的女儿要出国,托福考试过关了。但是需要国外经济担保。
如果盖老板能答应经济担保,那就谢谢你了!”
“这有何难?”司马仁一笑,“小菜一碟!美国领事馆有个叫麦克的秘书,我们关系不同一般。你不要以为外国人不吃荤腥。他们也聪明着呢。你女儿的签证包在我身上。不就是打一个电话的事吗?再说,只要你让张书记接见了盖老板,他也会尽全力帮忙的。”
他们谈到这里,听到两位领导人在院子里说话,知道他们谈完了。从二人说说笑笑的表情,可能两位领导谈得很投契,已经解除了误会。两个秘书忙从房子里走出来,互相握手告辞。
艾荣把从张敬怀抽屉翻出来的信拿回公司。她先看了看,有许多地方看不懂,便把女儿叫过来,说:“小美,你看看这些信,是不是从美国来的?”
胜美赶忙走过来,接过信一看说:“是,是那个姓冯的姑娘来的。”
“我一猜就是那个小狐狸精,”妈妈气哼哼地说“里面尽写的什么。我只是觉得味道不对,可是看不明白。你给我讲讲。”
胜美一封一封地仔细看了,说:“我看俩人互相有好感,写信写诗传情呗。”
“传什么情?他都可以当她的爹了!”
女儿笑了:“那可说不定,感情这个东西复杂得很。”
妈妈说:“怪不呢,你看那小妖精一来,你爹见了她,谈笑风生地,比对咱俩个都亲。”
女儿笑妈妈:“谁让你不能’团结‘人呀,连我爸都’团结‘不住。”
“这死丫头!”气哼哼地停了停,又说“把信交到组织上,臭一臭他!”一种报复心理涌上心头。
女儿想了想:“不行,你想一想,你把我爸臭了,不是也臭了咱们自己呀!归根到底他还是我的爸爸,你的丈夫吗?就是组织上,单凭这些信,也定不下什么性质的问题。”
妈妈沉默了一刻,自言自语:“也是……”
女儿接着说:“我看,就信中内容来看,确实看不出来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她叫我爸为’友父‘,我爸叫她为’友女‘,还没有发展到什么了不起的关系。”爸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别人给他一点,可以理解。“
“你的思想可真够’解放‘的呀!”妈妈讽刺着女儿,生气了。拿起桌上的茶杯,’叭‘地在地上摔个粉碎“我喝过水的杯子,就是打碎了谁也别打算再用它喝水!”
女儿说:“妈妈,你用不着生气。你看你摔这杯子,是我舅舅给我的,水晶的呢。”
妈妈有些后悔,半天不语。
女儿一面收拾地下的玻璃碎片,说:“我看这事就拉倒吧。说到底,他还是我爸呀。我看,你把那些信还是给爸送回去,别再伤他的心了。”
“你让我想想。”老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