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祁云说原由,是从宾馆回来之后。祁云是非讲不可,陆浩宇也准备洗耳恭听。回避终究不是办法。他泡起一杯茶,又拿过一包烟,准备开封。少抽烟是在祁云帮助监督下进行的,因此祁云抽出一支给他,其余都装到自己口袋里了。
陆浩宇点上烟吸了两口,首先开口道:“祁云,你的所作所为,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把我平静的心态给彻底搅乱了。你说过一句话,你记得不记得我不知道,我可没有忘。你说,就是毛主席从纪念堂走出来,又要搞三反。五反运动,咱也会睡得很安然。这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咱多少年都走过来了,不容易啊!当然这与你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可万万没想到,眼看咱快要圆满地划个句号了,你却变了,来了这么一手,硬逼我下水,难道你只认孔方兄,不认丈夫了?”
祁云说,“浩宇,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认孔方兄,但不是不认丈夫,我是要丈夫同我一起认识孔方兄。因为现在是孔方兄的社会,孔方兄主宰一切,离开它你寸步难行啊!”
陆浩宇慢慢吸着烟,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作出认真听的样子。因为他知道,祁云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很难有插话的机会。
祁云双手抱胸,瞧了瞧陆浩宇,开始说道:“你说我变了,我承认,我是变了。不过应该说,首先是社会变了,然后才会有我的变。以前这么些年,低工资,低消费,生活水平是不高,但是有保证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男人是正地级领导,女的是处级干部,不管在职还是退休,都不用力生活担忧,吃穿富富有余。房子不用考虑,看病有本,孩子们有工作,一切都有保障,用不着操心。这么些年,我们基本是这么无忧无虑地过来的。”
“可现在呢,一切都变了。消费高了,物价涨了,过去邮一封信只花八分,现在涨到八毛,整整十倍。公房要卖给个人,不买你得出高房租。在这种情况下,你在职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不是吗?这么些年,我们只存了七万元,丽丽两口子下岗以后,给了两万生活费用,伟伟马上就要结婚,房子也得简单收拾一下,你看看还能余多少?所以我们现在是经济和政治极不相称。政治上是全市头号人物,经济上却是排到最后面的平民行列里的一个。
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是有政治这一头的兴奋剂刺激,所以对经济这一头麻木了,等退下去了,那时你才会感到你原来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现代平民。”
“当然,我不是不愿过平民生活。我从来设想过要跻身到贵族行列里去,问题是,你明年退下去以后,我们的平民生活还能维持下去吗?浩宇,我知道你工作忙,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可是认认真真地想过了。我的结论是,我们连这样的平民生活也难于维持。理由有三:
“第一,房子问题。现在住房改革,公房都要卖给个人。你们的常委宿舍不卖,卖咱也买不起,但我们总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比如三问一套的,咱俩卧室一间,你的书房一间,孩子们回来时也得有个住处,这个要求不高吧?可你算一算,咱能买得起吗?第二,子女问题,养儿防老,孩子们如果发展得好,供养咱们,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下岗失业,自身难保,作父母的给予资助,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丽丽两口子已经下岗,伟伟刚有了工作,将来会怎么样,也很难说,我们还有能力尽父母之责吗?第三,最可怕的是年老多病,现在,在职干部的工资都难于保证,退休以后的医疗费能保证?你能保证,我这处级也能保证?小伤小病能保证,大病呢?一花就得多少万,也能保证?文化局副局长刘山,肾衰,到北京一检查,需要换肾,价格十万以上,单位没钱,个人更出不起,没办法,去年九月死了。还有体委的老曹,就是在灯光球场组织舞会的那位,有心脏病,到北京找专家一诊断,说必须做手术,就是叶利钦总统做的那种搭桥手术,自然医疗费用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只好回家养着。前两天听说不行了,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如果这两人手里有个一二十万,命就保住了。现在回过来看看我们自己,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病,我就不用说了,肯定死路一条,就说你这个退休的市委书记吧,医疗费用有保证吗?你敢说一找老干局就能如数支付?”
说到这里,祁云感到有点口干,端起丈夫的茶杯喝了几口,又将杯子添满,才说:“浩宇,你说我不认丈夫,只认孔方兄,你说说,不认孔方兄行吗?我们手里没有三五十万孔方兄行吗?我们有后顾之忧,而且不是小忧,是大忧。照这么下去,我们买不起房,人家还说是舍不得花钱;饿死了,人家说吃得太饱撑死了;没钱治病死了,人家说是吝啬鬼,要钱不要命。你搞廉洁,只能落到这么个可悲的下场。”
祁云似乎觉得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将身子靠到沙发上缓歇缓歇。脑子却没有歇下来,回想刚才哪个问题还没说透。
陆浩宇仍是不动声色的样子,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把主要问题忘掉了呢?”
祁云问:“什么问题?”
陆浩宇说:“这些人如此出手大方,不会是无偿的吧?”
祁云点点头:“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己没有无偿一说了。说得难听点,叫互相利用;说得好听点,叫互相帮助。”
陆浩宇问:“他们要我怎么帮助?”
祁云说:“周新现在是个乡长,想搞书记。李东明现在是县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县委办公室主任要调,他想补这个缺。张子宜的儿子是市经委副主任,主任很快要到龄了,他想上正的。前两位,对你来说举手之劳,给两县的县委书记打个电话就成。后一个须上常委会,不过你是一把手,别人提名的,你有一票否决权,他们没办法。你提名的,即便有一两个人反对,也不妨事,少数服从多数嘛,一表决也就通过了。”
陆浩宇无可奈何他说:“祁云,不愧为是贤内助,你把怎么办的细节都为我想好了,我真该感谢你。”
祁云瞟了丈夫一眼,叹口气说,“你在说反话,你在讽刺挖苦我。我知道我给你出了难题,你心里不好受。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想想就是了,我不逼你,我今晚啥都不说了。”
果然打这以后,有关刚才的话题祁云再只字未提。陆浩宇在书房踱步,直到祁云把水调好,喊他冲澡,他才走进卫生间。
这天晚上,一向睡觉还算不错的陆浩宇,被这七万现金和一件古董搞得不怎么好睡了。过十二点才入睡,可不到两点就醒来,辗转反侧到四点钟才又睡去。梦见在一条洞中,好像就是家乡村边的小清河,水至肚脐,还有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同他在一起。
早上起来细细玩味,觉得这梦很有点象征意义。过河就得下水,人家的现金和古董全在你老婆手中,就等着你给人家办事了,这不就等于下水啦?梦中过河正好象征了他生活中的下水。他倒希望能象征得再具体一点,可惜毫无结果,既没有到达彼岸,也无返回此岸,梦境就止于水中盘桓。
吃过早饭,陆浩宇就去上班。从宿舍到机关,走慢点得一刻钟,他一直坚持步行上下班。
一出大门,就碰上前市委宣传部部长任奇山。他是各地市委宣传部长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于去年秋天退下去了。他肩上挎着剑,手里提着菜,老远就打招呼:“陆书记,以步代车呀?”
陆浩宇说:“起不早,走走路代替早晨锻炼吧。哎?
你回家走西边近呀,怎么绕到东边来了?”
任奇山说:“全让这些东西害苦了。”
陆浩宇点头道:“噢,是绕到早市买菜的。你是锻炼买菜两不误呀!”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任奇山说,“我本来计划舞舞剑,做做操,锻炼一个钟头的。可生活所迫,不能按计划进行,锻炼到四十分钟,就得往早市上赶,这里的奥妙你还不懂,也许你退了之后才会懂的。早市高峰期,人多,价高,到七点半以后,早市上人少了,卖菜的也要收摊了,这时价格就可以便宜些,比如高峰期一斤西红柿五毛,现在只需四毛五,我一般是每买一次就买十来斤,就是说能省下五毛钱,为了这五毛钱,你得掌握好火候,去早了价还下不来;去迟了,人家收摊已走,就吃不上菜了。你看,人一退休,就变小气了,比家庭妇女还抠呢。”
陆浩宇近来对退休二字变得十分敏感。便问了一句:
“这精打细算也与退休有关?你领百分之……几十?”
任奇山说:“百分之几十还在其次,主要是政治上下台引起退休金的贬值。用老百姓的话说,叫钱变得不经花了。”
“怎么回事?”陆浩宇问。
“其实一说你就明白。”任奇山说,“你在台上时、一块钱常常能买到一块三甚至一块五的东西。比如买一篓苹果吧,手下的人开车到果园里买,如果公平价格应为五十块吧,他只出了四十甚至三十块就拿回来了。人家听说是给某某书记,市长或部长主任买,自然价格就大大的优惠,质量当然也是保证的,一个是一个。要是价格优惠得还不大理想,那办事人为了讨得领导的满意,悄悄往里贴钱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人家送上门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张嘴白吃,钱全省下了。可你要是退下来呢,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没人白送了,没人给予优惠了,没人悄悄往里贴钱了,质量也难以保证了,五十块钱买了一篓苹果,里面能拣出好几斤烂的来。还有,群众对当官的不满情绪,也往往在你退下去以后才找到发泄报复的机会。东环县的郭县长退了以后,到瓜摊上以每斤八毛买了一个西瓜走了。
有人问摊主,你刚还是六毛,怎么卖郭县长八毛?摊主说,他在台上时,有人送,有人跑腿买,是不会亲自到咱小摊上来的,如今退了,好容易落到咱手里,不多要他两毛更待何时?相邻的另一个摊主说,哪个当官的没闹下几十万?他有钱,让他多出点吧。你看,把上述所有因素加到一起,退休金能不贬值吗?”
人往往容易胜利冲昏头脑。在台上时,很少能设身处地想想下台以后的情景。陆浩宇听了很觉新鲜,便问:
“这里面有你的切身感受吗?”
任奇山说:“怎么没有?我可是有感而发啊!你明年退了以后,也会有这感受。一般说来,官职越大,感受会越深。廉洁的,感受会更深。”
陆浩宇心里说,我已下水了。
任奇山说:“陆书记,其实无须多说,看看高书记高其厉如何苦度晚年,什么都清楚了。他那里就是所有不捞不贪的廉洁官员们共同的归宿。让我们沿着他的路子前进吧!”说罢提起网兜做出前进的样子,大踏步走了。
任奇山的样子很逗人。可陆浩宇没笑出来,而是愣了片刻,才迈腿往前走,一刻钟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个钟头,高其厉在他脑子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甩不掉了。
陆浩宇和高其厉是搭过班子的同事。高其厉在吴山地区虎口县当县委书记时,陆浩宇是县长。陆浩宇对高其厉十分尊重,这不仅是高其厉比他年长几岁,更主要的是有口皆碑的人品和廉洁奉公的精神。后来高其厉升任东华市委副书记,陆浩宇先接任县委书记,后又调地区任副专员、专员、书记。待陆浩宇转了一圈,调来东华市任书记时,高其厉已退下去,到农村老家居住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市直机关传诵。原来高其厉结婚晚,妻子比他又小了整整十岁,为他一肚生了两个男孩。因此到高其厉退休时,两个儿子才高中毕业,又双双考入大学。本是双喜临门,高其厉却发了愁,当时正是物价指数居高不下的时期,他的退休金既要维持一切生活开销,又要同时供应两个大学生,加之老婆看病又花了不少钱,一下子就拮据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当时的市委书记为帮高其厉一把,就给华夏实业公司说了一声,聘高其厉为顾问,月薪五百元。可高其厉也怪,只干了一个月,就说啥也不干了。首先是他感到自己给人家帮不了什么忙,工资纯属照顾,有些受之有愧;其次,公司在经营活动中有些做法,比如用金钱与色情公关等,他实在不能苟同,更觉得挣这份工资违心了。于是毅然辞去顾问,领着老伴回老家高家庄去了。
陆浩宇听了这些故事,心里觉得酸酸的。他曾两次要到乡下看他,都没去成。一次是刚刚准备走,省委办公厅打来电话,省委书记要来视察,把他拖住了。另一次是他已下到乡里,正是一场大雨之后,公路被水冲断,汽车过不去,只好怏怏而归。
今天想起高其厉的事,他感到思想比以往复杂多了。
他知道,是任奇山刚才那句“共同归宿”的话把他的思想给搞乱了。
“陆书记!”是秘书长王中义朝他走来,显然是有事向他请示。
陆浩宇朝常委楼一指:“到办公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