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第三天中午,做好饭,要陆浩宇自己吃,就提了包去找张子宜。她将那件古董往包里放时,朝陆浩宇晃了晃,意思是告诉丈夫她干啥去了。
陆浩宇点了一下头,点得很轻,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出来。
张子宜还在办公室等着。是祁云上午电话联系好了的。
书记夫人登门,非同小可,张子宜不敢像平时那样,坐在老板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居高临下地同来人谈话,而是坐到沙发上来,毕恭毕敬他说:“嫂子是稀客,有何教诲,小弟洗耳恭听。”
年际说:“我已是退休之人,岂敢教诲大老板?陆伟从深圳回来,在你帮助下才有个落脚之地。我感谢你,老陆也感谢你。昨天听他说,他要承包劳动服务公司,有没有此事?若有,他能完成每年的上交任务?我有点担心,想问问你。”
张子宜是个开放人物,虽然只比祁云小两岁,但一口一个嫂子地喊。他懂得人与人之间如何称呼才显得更亲切更近乎,他听了祁云的话,忙说:“没有及时向嫂子汇报,害得嫂子跑来询问。劳动服务公司的上交任务,要按正常经营,是有难度的,因此没人敢承包。但陆伟承包,嫂子请放心,我计划给他点外运煤指标,这样他不只能完成上交任务,还能很赚几个钱。”
祁云问:“这外运煤好完成吗?比如说,客户好找不好找,找不下客户一切都是空的,对不对?”
张子宜说:“嫂子请放心,要是不好完成,我还能给陆伟吗?客户以及车皮,都是现成的,实际上只需要同客户最后结帐就了。当然,这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为了掩人耳目,开始时他也可以出去跑上几趟。你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祁云点点头。这事砸实了,她才开始说来意。她取出玉狮搁到老板桌上说:“这件东西我们玩了几天,也就尽兴了。老陆说,你有这雅趣,还是物归其主,由你收藏为好。”
张子宜有点愣怔,不知是啥意思。
祁云话锋一转,又转到外运煤上了:“这外运煤的事,你觉得怎么安排好就怎么安排吧。反正是你们内部的经营管理问题,完全是公事公办。张宗的工作,我们也会尽力,属正常人事任免,也是公事公办,不夹杂私情在内,这不是挺好吗?”
张子宜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忙说:“要这么说,这件东西我就自己收藏了,你说得对,公事公办好。”
祁云说:“好,不打扰你了。你快回家吃饭吧。”
祁云回到家时,陆浩宇已在享受他每天额定的饭后一支烟。祁云将她与张子宜的对话详细作了汇报。陆浩宇听了,感叹道:“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啊!我以为你那张嘴只有在‘文革’中才能发挥作用,没想到三十年之后的腐败交易中也派上了用场。”
祁云娇嗔道:“你就会损我,从三十年前损到三十年后。”
陆浩宇没有把玩笑继续开下去。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感到生硬,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他站起来在过道里踱步,以此代替室外的饭后百步走。踱了一小会,就进卧室午休。
躺到床上时,脑子里跳出这样一个念头:下面的戏轮到我来唱了。尽管这是他不愿干的事,可事到这一步也就丝毫没了退路。他深深感到干自己不愿干的事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他还想,社会上有一种偏激情绪,或是夸大的说法,好像贪官生来就贪,一旦掌权,就会大肆贪污受贿。
殊不知人的贪性并非与生俱来,贪欲形成的过程也是一种极其痛苦的过程,只不过各有各的具体情况,这种痛苦经历有所不同罢了。
纷乱的思绪把他每天午睡的生活秩序打乱了,他没能睡着,一看表离上班只有二十分钟,赶忙起来,洗了把脸,就喝祁云每天给他泡好的一杯茶。
秘书李志坚先一步到达,忙把里间的门打开。这种秘书外间、领导里间办公的格局是上上一任书记手上形成的。陆浩宇调来不久,秘书处提出要改成领导里外间独占,这就要给秘书们重新安排办公室。这样楼内房间就得打乱重新调整一回。据说是黄市长有话,理由是有秘书在外间,研究工作不方便,容易走漏消息。可请示新到的一把手时,陆浩宇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秘书是个小纪委,对我们也没有坏处。”本来秘书长还等着下面的话,比如“怎么合适,你们看着办吧”之类,然而没有,陆浩宇开了一句玩笑,再无下文。说别的事去了。秘书长由此断定陆浩宇喜欢这种格局,起码是不反感。因此把调整方案就搁下了。据说,市长黄山柏同陆浩宇的面和心不和,就起始于这件事。他对秘书长说过这么几句话:“这么说,我们是想搞腐败呀?你该间他:假如我们和秘书通同作弊,那不就多了一个助手和岗哨?”
陆浩宇走进里间,还没坐定,许彬就打过电话来,问啥时碰一下干部问题。所谓碰一下,就是指一把手、市长、分管干部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四人碰头会,四个人意见取得一致,便交常委会研究通过。陆浩宇本来最近没计划研究干部问题,可想到沾上张宗的事,也想早点摸摸别人的态度如何,便说:“今天上午就行,九点吧。”许彬问了一句:“就咱们四人?”许彬说的四人就是指历来的老规矩。可近来有的地。市变成书记碰头会,范围又大了一些。因此许彬就问了一句。陆浩宇主要是想摸摸市长黄山柏的态度,四人中已经有黄山柏了,就说:“今天还按以前的来吧。”
九点钟,四人一起走进常委会议室。组装的圆形会议桌的周围是一圈沙发椅,书记。市长等每个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书记居中,左右分别是市长和分管干部的副书记许彬,其他副书记,常委依次排下去。九个常委,九个座位。每人的位子上都备有稿纸一沓,黑、红铅笔各一支,供开会时记点什么使用。现在书记,市长、副书记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了。走在最后的组织部长王永福顺手将隔音门拉上,这是陆浩宇调来以后采取的保密措施,然而隔音门井未能保住密,常委会上的消息照样不胫而走,传得很快。尽管如此,每当开会,这道门还是要关上的。
许彬掏出“芙蓉王”散烟。陆浩宇坚持开会不抽烟已一年多了,许彬还是给了他一支说:“你也闻上一支。”
陆浩宇拿起烟闻了闻又撂给许彬,然后说:“以前咱们定过一条,一般情况下不要动干部,要保持干部相对稳定。因此很长时间没研究过了。今上午许书记给我打电话,说该当紧研究干部问题了,正好今上午也有时间,咱们先碰碰吧,许书记你把情况说说。”
许彬说:“半年多没研究,积攒下一批了,到龄干部八人,其中两人已超过三四个月了。这八人中,下面县里三人,市直机关五人。另外还有四个需要动的处级干部,一个是防汛中失职,一个是嫖娼被抓获,两个是参与赌博的,这些人也得研究处理,下面请王部长把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讲讲。”
王永福取出一张表格,先将前八人的基本情况,特别是出生年月和准确到龄时间,作了详细说明。然后又将后四人违纪的时间、地点、情节以及单位党组呈报的处理意见都作了介绍。四家单位的处理意见中,都有“免去一切职务”这一条。
王永福说完,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实际上是等一把手的开场白。一把手开了场,大家便顺着往下说,这也成了多少年不变的习惯。
这些情况上星期一王永福已给陆浩宇单独汇报过,因此陆浩宇早有成熟意见。可他今天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长,这是因为光明磊落的工作中搀和进不光彩交易而感到理缺。嘴软,浑身不得劲。他深深感到私心原来是一种包袱,私心愈重,包袱愈沉,私心若脏,包袱简直就是一个火疙瘩,烤得人透不过气来。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崭新的然而也是痛苦的体验。
“我说说吧。”沉默少顷,陆浩宇开始说,“六十退休这是国家的统一政策。如果没有主持科研项目的业务领导同志需要延迟的话,到龄退休,按政策办事,这是不需要研究的,这一点不会有啥异议吧?”
其余三人均点点头,表示无异议。
陆浩宇接着说:“对于四位违纪干部我的意见是同其他违纪干部放到一起,统一研究一次。但有一条我们今天需要明确一下,这样的同志是不是还留在领导岗位上。我个人的意见是参与赌博、嫖娼是严重的腐败违纪行为,免职还是撤销职务,这个以后研究处理时再定。但有一点要明确,这些人不能继续留到领导岗位上。这一点有没有不同意见?”
许彬和王永福都表示同意。
黄山柏也说:“没意见。”
陆浩宇说:“这样我们的议题就变得单纯了。到龄退休的八人,因违纪不适于留在领导岗位的四人,总共要空出十二个位子来,今天我们初步议一下,这十二个位子谁占合适,王部长你有个意见吗?”
王永福说:“谁合适,我没有成熟的意见。这个主要得听你们领导的意见。我要说的一点是,这事不能拖了。
多少人都瞅着这个位子,竞争非常激烈,人们像疯了一样跑。早点定了,免得人们疯跑了。”
许彬说:“这不叫竞争,是跑官。”
陆浩宇说:“在一种竞争意识的支配下,拼命工作,在实绩上见高低,这才是正确的竞争。疯跑是一种腐败现象。”说过之后,又觉得有点嘴软底虚的感觉。
王永福点点头:“是这样。据反映,经委主任要退,副职们都坐不住了,四个副主任,除排名第三的还能稳住外,其余三人都跑,关系也很紧张,互相诋毁,抬高自己。早一点定了,他们就能早一点安下心来工作。”
陆浩宇问:“那位不跑的是谁?”
王永福说:“就是煤运公司总经理张子宜的儿子,叫张宗。”
陆浩宇来了个先入为主:“我们应当重点考虑这个不跑的。”
不料黄山柏马上顶了上来:“张宗不合适。第一,跑官已是一种普遍现象,哪个人绝对不跑?张宗不跑是全靠了他老子,老子跑算不算跑?所以对待这个问题应现实一点,第二,资历差了点。当副主任刚到三年,其他人都是五年以上了,他上了别人意见会更大。第三,此人唱歌、跳舞、桥牌、麻将、游泳,开车样样行,是个现代派,玩主,试想想,这样的人还有多少精力能用于王作?”
黄山柏顶得很硬,但陆浩宇并不感到意外。黄山柏与他的磨擦已不是一天两天。问题的根源正是在人事问题上,黄山柏很重视干部任免,井喜欢自己提名,固执地坚持。起初陆浩宇多有让步。从去年以来,陆浩宇耳朵里关于黄山柏受贿敛财的话听得多了,就警惕起来,在某些有争议的干部任用问题上,一般不再让步。矛盾也就由此而起。黄山柏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针锋相对开了,你不同意我提的,我也不同意你提的,你否我一个,我也得力你设置一点障碍。这样的磨擦在碰头会和常委会上已经公开化了。
陆浩宇在张宗的问题上主要是想摸黄山柏的底。现在这个底已摸到了,他不准备在碰头会上同黄山柏争论,正要搁过张宗议下去,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说:“陆书记,韩副市长电话。”
陆浩宇接了电话回来时说:“交通厅魏厅长要走,我和黄市长去送一下。碰头会先开到这里,看来今天不行了,抽时间再议吧。”
会散了,陆浩宇端着茶杯回到自己办公室。许彬跟进来,坐到沙发上,显然有话要讲。
陆浩宇问:“许书记你还有啥事?”
许彬问:“我看出,经委主任你是想用张宗吧?”
陆浩宇反问:“就是因为我说了那一句?”
许彬说:“我是想,张宗的事张子宜不可能不跟你讲。
他要讲了,人家张子宜安排了你家陆伟,你就不好一口拒绝,也得适当照顾照顾。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陆浩宇问:“咱先把照顾搁一边,你说说这张宗到底怎么样?”
许彬说:“要论资排辈,轮不到他。政绩平平,也数不着他,黄市长讲的贪玩也是事实。但要用也行。那人思想活跃,观念新,压上担子,或许比那些老资格还要好一些。当然,黄市长会硬顶到底,这一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过没关系,你给副书记们打个招呼,我跟其余常委说说,能够通过。”
陆浩宇瞧着许彬,内心里十分感激这位助手。这不仅是因为他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同他保持一致,而且在张宗的事上为他提供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但他没有继续谈下去,而是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谈,我得很快到宾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