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几个月里,黄三木一直被仕途上这种成功的幸福笼罩着。当官是幸福的,以前人家左一个小黄右一个小黄地叫,那语气简直是在呼狗。现在呢,是左一个黄主任右一个黄主任,特别是那些年轻干部,还有对干部不是很了解的青云百姓们,叫得更是起劲,眼神和语气更是巴结,听了真让人心里一阵阵地甜。
黄三木就很感激洪叶。
是洪叶解放了他,他不再可怜,不再悲苦,不再消沉。每次和洪叶在一起,每次看着洪叶,就觉得自己很爱洪叶,洪叶也的确十分可爱了。
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着爱情,爱情是最能给一个人带来幸福的东西,爱情是应该好好寻找一番的。可是,他在寻找的过程中不是很顺利,他理想中的爱情一直没有找到。后来,他降低了标准,把自己当作世界上最普通的人、要求最低的人,于是就和洪叶结合了。其实,洪叶并不差,她温柔、大方,最重要的是给他带来了美好的前程。前程,仕途,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
家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父母亲对洪叶太满意、太喜欢了。在他们的心目中,洪叶就是一个公主了,自己的儿子呢,很幸运地做了驸马爷,这真是祖宗十八代不曾有过的光荣。哥哥在旁边嘻皮笑脸地插了一句:就是脸黑了点。
母亲就白了他一眼,说:黑点怎么啦?你很白?你很好看?好看又不好吃!黄三木在市委机关里呆了五、六年了,认识他的人却很少。自从和洪叶结婚后,他在机关里的形象也就高大了起来。那些局长、书记,甚至部长、市长、市委书记们,以前几乎没有正眼瞧他过一眼。黄三木也不是没有主动奉承过,有几个领导因为工作原因,也曾打过交道的,黄三木见面时就热切切地看着对方、堆出笑脸,不料,对方在把目光往他脸上晃了一下后,很快又移了过去,身子也就一闪而过了。黄三木木乎乎地撑着笑脸,慢慢地将它收拢来,重现出忧郁和冰凉。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奴颜媚膝,最要命的是奴颜媚膝还不被人理睬,正如俗话说的:热脸孔贴人家的冷屁股——这就是这五、六年中黄三木交际上的遭遇。现在就不了,阳光开始照在黄三木的脸上,一切都变得好起来。这些领导,看见黄三木时,也礼貌地点点头,有的还主动叫一声小黄,或者黄三木。
那些处长,现在和黄三木是平起平坐的小头目,自然没什么架子好摆。还有那些一般干部,看见黄三木,就热情地叫他名字或职务。
在市委大楼的楼梯上,当两位女干部从身边过去时,一位点过头的对另一位介绍道:这人你都不认识?他就是洪一之的女婿啊!
另一位就恍然大悟道:噢,就是他!就是这个人!知道了知道了!
黄三木逐渐成为青云市上层社会交际圈里的重要人物,成为青云镇一些豪华酒家、餐厅里经常出现的一位食客。
各个局里面的局长、处长,黄三木大多是在这些酒家、餐厅里认识的。黄三木现在是部里的办公室主任了,接待客人也能捞到点吃喝,不过,那都是单位里的客人,多是上级领导,地点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市政府招待所。上面的客人是有限的,吃起来也受点约束,不是那么来劲。黄三木最喜欢的,还是青云镇上这些装潢得越来越考究的酒家。以前经过这些地方,寒酸兮兮地一晃就过去了,想想觉得也没啥了不起的。到这里面去了几回后,才知道这种地方是这么美妙,各种名烟名酒,电视里广告的各种饮料,山珍海味,除了熊掌、虎肉之外,似乎其他东西都应有尽有了。黄三木是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土老帽,早年吃过不少苦,到了这里面,他就觉得前二十几年吃过的苦、前二十几年没吃过的东西,这下子全都给补上了。黄三木一向正直,看不惯各种歪风邪气,没想到,现在自己也爱上了吃喝,看来,清正廉洁不容易,反腐败不容易啊!
黄三木在馆子里吃,都是揩人家的油。自己部里面是没有钱开支的。黄三木才发现,在这些地方吃饭的人,有一个圈子,这个圈子,就是各个部门里平时爱吃喝的志士同仁。互相之间常有联系的,大约有几十个人。每次吃饭呢,人数自然在十人以内。因此,有些人就偶有缺席,有些人是场场都到。这几十个人,大家是轮流坐庄,今天你付帐,明天我付帐,大家不吃亏。这样轮流起来,轮到你的频率也是快的,你总不可能老是由自己单位里付帐。怎么办呢?办法是有的,轮到你时,你可以自己去结帐,也可以由你的朋友结帐。这位临时来的朋友,就是你帮过忙的人、有求于你的人。他可以是某个个人,也可以是某个企业的老板。总之,只要能买单就行。大家都如此这般,就用不着自己掏一分钱了。
单位里没有油水,又经常受到邀请的,一个是黄三木,一个是市人大的何国英。何国英曾经做过好多年的财税所所长,在企业界有相当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当初曾经求过他,给他过好处,其中最明显的一个好处,就是时常请他去饭馆撮一顿,几杯酒一干,税就给免了。现在,何国英已调到市人大做了一般干部,这些人不会再求他了,但他老面子还在的,有时还能捞到几次吃喝。何国英不满足这偶尔的吃喝行为,他对吃喝是有瘾头的,于是,他主动出击,四处联络,成了事实上存在的一种吃喝团体的秘书长。他在市人大什么事也不干,连茶也不喝一杯,就是偶尔翻翻报纸,到了上午十点多或下午四点多,他的BP机就响起来了,更多的时候是由他去call别人,给那些弟兄们打电话,把吃喝团体的全体会员都联络一次。当然,关键是决定由谁请客,等其中的一员愿意负责买单后,何国英就确定地点,他的工作做得很细,要尽量把靠窗的包厢定下来,还要定什么酒、什么菜、什么烧法,把这一切都安排妥了,时间一到,几个弟兄就又碰头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胡吃海喝。有一段时间,上面刹吃喝风刹得紧,那些弟兄不敢胡乱用公款,何国英就没有了市场。不过,其他人没得吃喝,何国英照样有,他给那些饭店老板挂电话,说是自己付帐,或者几个要好的朋友打拼伙,那些老板都曾经得过何国英的好处,是何国英给了他们那么多的生意,现在生意暂时差下去了,没有什么客人,于是,老板们就请何国英撮一顿,再或者就收点成本费,大多是百把块钱而已。就是这百把块,何国英也不付,而是让临时决定去打拼伙的其他人主动地付了。萧条时期如此,等上面风头过了,吃喝风又闹了起来,何国英就又堂而皇之地做他的秘书长了。所以,在这拨人当中,拉肚子次数最多的是何国英,早上来上班眼圈发乌次数最多的是何国英。何国英吃喝次数最多,可是一点也不长膘。
黄三木是个聪明人,不喜欢与人胡拚,每次喝酒都不过量,加上经常到洪一之家里揩点油,几个月下来,气色渐佳,脸庞也渐渐丰满了起来。何国英能经常吃白食,是因为他当秘书长的特长,黄三木呢,则是因为他是洪一之的女婿,现在又是办公室主任,大家都知道他是前途无量的人。这些吃喝上的朋友,没有一个嫌他多余的,反而很愿意和他交朋友。除了何国英通知他赴宴外,有时候,这些人也会主动打电话来请他。只是,黄三木只有一张嘴,因为人只能有一张嘴,要是有两张嘴就是畸形了,所以黄三木也不去怪爹妈,就常在电话里谢绝别人的邀请。当然,他已经选中一场最丰盛的宴席,准备美滋滋地去满足自己的食欲了。何国英的老乡高民,曾经是市府招待所里的餐厅经理,他是个特级橱师,烧得一手好菜,他嫌招待所里待遇低,现在已经另起炉灶,在市府旁边的一个小弄堂里办起了一个高民酒家。高民酒家办得实在高明,一个是地段隐蔽,二是靠近市政府以及公检法等部门,三是掌勺的手艺好。加上何国英的关系,这拨人就每天躲进高民酒家的包厢,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周末那天,离下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何国英就到黄三木办公室里,拉着他去了高民酒家。这一次,伙食很丰盛,连黄三木不曾吃过的牛鞭也上来了。同桌的都是公检法的高手,这些人是把喝酒当作拚命的。中国人有个恶习,不但爱吃喝,还硬是要拚酒量,好像是不把对方拚倒下去就没劲似地。黄三木很害怕这一套,觉得这种吃喝法是既浪费,又没营养。
可是,这些人不像他这么斯文,公安局政工处副处长张非土提出用划拳来劝酒,黄三木第一个反对,他觉得这种劝酒法不太文明,唾沫四溅,不大卫生。
法院经济庭庭长沈小河是法律系毕业的,他的提议斯文些,要大家作诗接龙。可惜大多数弟兄什么都擅长就是不擅长作诗,就把沈小河骂了一顿。还是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邓德扬聪明,他建议每个人背一首现在社会个流行的歌谣,背不出的喝酒。一圈一圈地轮过去,大家不准重复,直到大家都背不出为止。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罗上春提了个补充意见,要求所背的歌谣只能限于吃喝方面的,因为社会上的歌谣太多,今天大家在吃喝,背吃喝的符合现在的气氛。检察院起诉处处长詹少国和法院办公室副主任蔡士顺就极力附和,大家就同意了这个喝法。
只有黄三木是不赞成的,因为他对这些歌谣并不熟悉,有的虽然听说过,却又记不全,这种喝法一定要倒霉的。何国英提出让步,要黄三木自己提议由谁从哪个方向开始。黄三木坐在何国英身边,就建议从何国英开始,这样,最后才轮到他自己。
何国英就毫不客气地开始了,说:我背一首自己体会最深的,叫做《来去歌》。大家听着:大清早,BP机叫来叫去;到上午,坐小车转来转去;到中午,举酒杯碰来碰去;到下午,麻将牌搓来搓去;到晚上,桑拿浴摸来摸去;到深夜,对老婆骗来骗去。大家笑了一阵,沈庭长沈小河道:我背的是《一字歌》,听着:一张嘴吃掉一头牛;一屁股坐掉一幢楼。
何国英说这两句太简单,要罚酒,沈小河不肯,说长短是没有限制的,大家也不勉强了。
罗主任罗上春接着道:我背一首《四不歌》,听着啊:路基本不走,饭基本不吃,工资基本不化,老婆基本不用。黄三木问这是什么意思。罗主任就解释道:当领导整天坐小车,叫做路基本不走;上馆子喝酒吃菜吃面食,叫做饭基本不吃;有公款开销一切,叫做工资基本不化;外面有情妇用,自己老婆就基本不用啦!
邓局长邓德扬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詹处长詹少国道:今天在坐的是公检法,我就来个自我批评。听着: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黄三木考虑的时间最充足,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就是上次听说的那个《老婆告状歌》。不料,蔡主任蔡士顺不偏不倚,刚好也选中了这一个,而且背得还很流利,最后一句是:老婆告到人大常委会,主任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下次去喝别忘了我们老前辈。轮到黄三木时,没戏了,只好满满地干了一杯。
这些人真厉害,从何国英开始,一圈一圈地轮了好几圈,黄三木没想到社会上讽刺吃喝的歌谣竟然这么多,害得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这一次,黄三木终于喝多了。
回到家里,老婆又是给他按摩,又是给他喂药,忙了好久才算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