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了五中,按说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但我国的高中好象就没有放寒暑假的习惯。成百上千个面色苍白的学生正放了学从大门里涌出来。我突然感觉学校有一点象监狱,只不过监狱禁锢的是人的身体,而学校禁锢的却是人的头脑。监狱里折磨人的是劳动,而学校折磨人的是考试。这些高中的孩子在课本里学到的所谓“知识”,在现实中的使用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一。可是他们哪里想到,在他们时刻梦想着的大学里,那些所谓的“高级知识”,在现实中的使用率甚至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终于,张哥看到了他女儿,就马上指给我看。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一个苗条水灵儿的女孩向这边走来,只是穿着有一点土旧,神色淡淡的。我由衷的对张哥说你女儿很漂亮嘛。他又骄傲又神伤的笑了笑,说:“这孩子象她妈”。
璐璐自己打开车门上了车,看到我有一点诧异。张哥马上介绍说:“璐璐啊,这是我给你请的指导老师,R大毕业的高材生,你叫关老师”。我心生惭愧,暗道:我哪是什么高材生啊,勉强毕业而已。璐璐快速瞥了我一眼,小声叫了声“关老师”,就低眉顺目的摆弄起衣角来了。我对璐璐说:“我算不上什么老师,只是愿意和你交流一下学习和考试的经验罢了”。
正说着呢,张哥的大哥大响了。他接了电话,那边和他说了句什么,张哥马上紧张的说:“人怎么样?”,那边说了句什么,张哥说了句:“我马上回去,你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心里一紧,问道:“怎么了?”张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这帮人真TM差劲,离开一泡尿的功夫儿都能给你整出点事儿来!这不,卷扬机上的砖没码好,半道儿掉下来一块把一个力工给砸了。兄弟啊,本来我还想请吃饭呢,看来不行了,我得马上赶过去看看。你就带璐璐一块吃吧。”说着从兜里挑出二百块钱交给我,说:“这点钱你先拿着,这两天和她吃饭用,一出事故处理起来麻烦死了,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这段时间你多照顾她吧”。然后又小声对我说:“钱别给她,我怕她乱花。”
我回头看了一眼璐璐,她低着头紧闭着嘴唇一脸不高兴。看得出来张哥还把她当小孩子,当着孩子说话也不注意。我也才从这个时候过来,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自尊心最强,也最敏感。不过这些注意事项还是以后慢慢告诉张哥吧。我一边和璐璐下车一边说:“张哥,你赶紧走吧,我和璐璐一块吃就行了,你慢点开车别着急”。张哥嘴上说着没事,脚下却一脚油门儿冲出去了。
目送张哥远去,我转头看着依然低着头的璐璐说:“璐璐,你饿没?”她摇摇头。我说:“你要不饿,我们就先出去转转吧,等你饿了我们再吃饭,好不?我对这里还不熟呢,哪天要是自己过来接你可能还找不到你的学校呢”。
璐璐抬起头看着我说:“你对这里不熟啊?”我说:“是啊,我家是农村的,才毕业来到沈阳,对哪都不熟”。
璐璐有一点放松下来,看看我说:“其实我也不熟,一天就是上课上课的,也没时间四处看看”。我马上顺着她的意思说:“好啊,那我们一起侦察一下地形好了”。
她脸上泛出兴奋的表情说:“好啊好啊!离这不远就是中街,我还没去过呢”。我说:“那好,今天我们就去逛中街!”我心想,这孩子一看就是蹦精蹦灵的丫头,学习上不会有太大问题,最多也就是方法不当而已。她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学习之外的,缺乏自信,甚至自卑,而且缺少关爱。
璐璐好象生怕我改变主意,已经先向中街的方向走过去了。我赶紧跟上去说:“璐璐,我们说好了,到商场里不许丢下我,我有个外号叫‘路痴’,一进商场转几圈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璐璐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到:“你真有意思,怎么还有这毛病啊?”我嘿嘿的笑着说:“遗传遗传”。心里却想着,多暴露点自己的缺点没什么,重要的是让璐璐放下戒备,否则我不可能与她有真正的交流,辅导也不会有明显效果。现在的璐璐已经很愿意和我说话了,这是个非常好的开端。
我一路和她闲聊着,诸如有什么爱好啊、喜欢什么颜色啊、身高多少啊之类的,就是不问她学习的事,我不想破坏这么好的气氛。她也问我北京好不好啊、R大里面什么样子啊之类的,一副很神往的样子。我发现虽然璐璐看起来很内向,实际却非常能侃,大概是平时没机会、也没人陪她这么聊天吧。我们还没聊尽性,已经到了中街。
五点多钟的中街正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时候。我们一起溶入人流里东一家西一家的欣赏着、评论着,璐璐大概真的很少来这种地方,好几次我们都被人流冲散了,我们不断的惊恐的相互寻找着。后来她干脆抓着我的胳膊,我们都怕把对方弄丢了。
在商业城,她看到了一套很漂亮的牛仔装,左右欣赏了好久,我对售货员说:“大姐,把这套衣服拿一套试试”。璐璐的脸一下了红了,小声对我说:“我们又不买怎么能乱试啊!”
我对她笑笑说:“没事的,衣服就是给人试的嘛,不试怎么决定买不买呢”。售货员找来了她合适的号码带她到试衣间去了。两分钟的功夫,璐璐就羞涩的回到我面前。我一看:哇!除去了臃肿土气的运动服,少女身材和青春一下子跳了出来。在一身牛仔装的衬托下,小女孩的清纯和一点点顽皮以最合适的比例显露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我眼中的赞美、惊艳的表情已经把我的想法表露无遗。璐璐的脸变得更红了,羞涩的把头一低跑回了试衣间。我的耳边响起了关贵敏的歌声: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比那玫瑰更加芬芳……
等她从试衣间里出来,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脸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她小跑过来要拉我走。售货员却急忙跟过来推销:“小姑娘,你穿这身衣服多好看啊,我看着都嫉妒呢。要不要帮你包起来啊?”她看璐璐不说话,还一个劲的拉我走,就转而做我的工作:“小伙子,你也看到了,你女朋友穿这身衣服多好看啊,你就大方点买下嘛!”
还没等我说话,璐璐已经羞得死命往外拽我了,我只好跟着她往外走。售货员还在后面喊着:“现在暑期促销,这套衣服才198,多便宜啊……”一直被璐璐拽到商场门口,她才停下来。我说:“你跑什么啊?”
她使劲儿瞪了我一眼,说:“那衣服那么贵,我们又买不起,她还乱说话!”
我笑着说:“是啊是啊,她什么眼神儿啊?我这模样怎么也得做你叔叔啊”。
璐璐白了我一眼忿忿的说:“我觉得你和她一样烦人”。我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有了主意。学习这东西不是外力逼迫就能起效果的,还得调动璐璐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才行。这套衣服就当是第一个诱饵吧。不过激励的方式要因人而异,方法不对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什么时候把这诱饵扔出来以后再说,衣服我先买着,反正身边还有张哥的200块钱。
出到商场门口,我看上面的营业时间是到晚上9点,安排起来还来得及。于是我先领璐璐来到啃的鸡,她一看就乐了,说:“两年前爸爸带我吃过一次,现在还馋呢”。我说:“那太好啦,今天就解解馋吧”。屋里的人很多,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座位。我真不明白,这么有名的垃圾食品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吃,特别是那些女孩子,平时吃口米饭都怕胖,一看到啃的鸡就原形毕露,吃得比谁都香。
我去给璐璐买了一个小套餐:一个超级鸡腿堡、一包薯条、一杯百事。我没给自己买。这里的东西太贵了,一个汉堡的价钱够我吃三大碗拉面了。璐璐问我怎么不吃,我说我吃过了,不饿。璐璐就高兴的吃起来。快吃完的时候,璐璐突然问我:“关老师,你今年多大了?”我说24了。她仿佛自言自语的说:“才大我六岁啊”。
我说:“怎么?管叫我‘老师’不服气啊?”她低着头说:“也不是,就是有一点别扭,觉得你不象老师,倒象个大哥哥”。我心里一凛,张哥让我教她女儿,可不是给她找哥哥。要是让张哥知道我和她女儿“哥啊妹儿啊”的,我马上就得再次下岗。再说这个年龄的女孩是很敏感的,特别是承受压力较大的女孩,很容易对走进她内心世界的男生产生好感。我必须和她划清界限。
于是我就说:“《师说》学过了吧?那上面怎么说的:‘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我怎么也比你大六岁呢,当你老师不行吗?就算是抛开年龄,韩愈还说了,‘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我再怎么也是R大毕业生啊,比你的知道的道理多多了。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说我都做定了你的老师”。她顽皮的撇撇嘴,没说什么。
吃完了快餐,我们起身出来,我说:“逛得差不多了吧?我们回家吧,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呢”。璐璐说:“好啊,我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呢”。
我说:“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了”。
璐璐很认真的看着我说:“没有,今天是我到沈阳这么长时间最开心的一天。以前作业是我的负担,今天它会变得快乐起来”。
我笑了,说:“是啊,其实很多事的成败并不是取决于智商,而是取决于态度。乐趣才是最好的老师”。璐璐顽皮的看着我说:“你给我带来了乐趣,那你是最好的老师吗?”
我笑着说:“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不是最好的慢慢你就知道了”。
璐璐把我带到了她的家。她家就在离五中不远的地方,是一处六十多平米的楼房,大概是张哥为了璐璐上学方便特意租的吧。璐璐自己住一间,收拾的很干净,一张双人床,罩着水粉色的床单,靠里的一边堆着各种课本和练习册,一张写字台上也堆着书。墙上还横七竖八的贴着几张伊能静的大照片。我这才发现,璐璐模样竟和伊能静有一些神似。另一间里有一张简单的单人床。璐璐说那是他爸的,不过他一个月也不回来住一次。
我问璐璐:“你吃饭怎么办哪?”
璐璐说:“一天三顿都在外面吃”。
我调侃到:“你的生活不错啊,天天下馆子”。
璐璐黯然说到:“不是的,其实我最爱吃妈妈做的饭。”
我一听赶紧把话叉开去,说:“你做作业吧,有什么问题记下来,我帮你解答。你平时在学习中有什么解不开的东西也都拿来考我好了”。她笑着说:“好啊”。
这时候张哥打电话到家里来,他问我:“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我回答说:“我吃饭的时候问了问璐璐的学习情况,所以晚了点”。
璐璐听了在旁边做着鬼脸。张哥又问我晚上在哪住。我心想,去工地住是肯定不行了,太远,又不通车。还是去车站吧,反正行李还没拿呢。于是就对张哥说:“我去同学家将就一宿吧”。张哥没说别的,让我多指导璐璐。我应了一声就问那个工人伤的如何,张哥说没大事,有点骨折而已,就把电话挂了。我心里暗自庆幸,要是我还在工地,没准儿受伤的就是我了。
璐璐一直在旁边盯着我,等我放下电话,她就调皮的说:“怎么老师还当着学生的面儿撒谎啊?这就是你所谓的‘道之所存’吗?”
我反击到:“怎么?想反攻倒算啊?要不我现在打电话给你爸,告诉他你领我去逛街了、吃汉堡了呀?”璐璐伸了伸舌头,没敢接茬儿,回过身去做作业了。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了,就赶紧辞别了璐璐出来。我要赶在商场关门之前把那身衣服买回来。
出了璐璐家我就一路小跑的回到了商业城。商场里的人已经不多了,给璐璐试衣服的那个售货员大姐正无聊的打着哈欠。我走过去问她:“刚才那套衣服还有吗?”她一看是我,马上来了精神,说到:“有啊有啊,我还给你们留着呢,没见过穿这套衣服的恁么好看的女孩,小伙子你真有福气啊”。我懒得和她解释,只是笑着,等她开了小票,就去收银台付了款。我拿了衣服,随手把交款凭证扔到装衣服的纸袋里,匆匆的走出来。中街有直达沈阳站的车,还是双层巴士呢。我挤上去选了上层靠边的一个座位,一边欣赏着这城市的夜景,一边向我免费睡觉的火车站去了。
来到沈阳站,我先是去附近的小吃摊上花二块钱要了碗兰州抻面,又要了两个茶蛋慰劳一下自己。累了大半天了,特别是饿着肚子看璐璐吃啃的鸡,那真是对胃功能的一大考验啊,当时我感觉自己的胃病都要犯了。那些女孩在啃的鸡面前暴露出贪吃的本性原来也是有原因的啊。
吃完了面,时间尚早,我又来到灯火辉煌的太原街。我坐在中兴大厦前面的台阶上,看着步行街上的乞丐抱住一对情侣的脚耍赖要钱,看着几个卖花的小孩鬼头鬼脑的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一对夫妻为了买过的某种东西旁若无人的吵架,看着几个小偷相互掩护着行窃一个大款男人,看着来来往往神情木讷的行人……坐在这闹市的台阶上,我竟然有身处荒野的感觉。你存在着,却没有人看到你;你思想着,却没有人感应你。我耳边响起尼采的话:“你到睡着的人群里去干什么?”是啊,我来这个城市干什么?我会是扎拉图斯拉吗?有一天这个城市里是否也会有人倾听我布道的声音?
南站的钟已经指向了午夜,或许我也该象这城市里骚动的人群一样,睡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