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W人群散去,两人默然相对半晌,杨中才说："食堂吃饭。"</p>
这是邀请。</p>
临江镇正府食堂是在吴志奇来的时候建的。</p>
地方是以前供销社的食堂,随着供销合作社的转化分散,关门大吉。乡镇上这种闲置的空房比比皆是,包括以前火过一阵的乡镇企业也在镇郊留下很多空荡荡的"厂房",最后都收归镇正府所有,派不上什么大用场。</p>
十二年前的吴志奇,跟现在的杨中有些相似,意气风发,充满理想,又赶上工业园区规划到临江镇,充满信心要又干一场。镇正府机构正是在那时扩张,很多都是临时从其它镇调来的年轻人或者单身工作人员,吴志奇请了师傅把食堂重新立起,主要给正府工作人员解决吃饭问题。</p>
因为要解决工作人员后顾之忧,稳定军心,正府对食堂给了一定的补贴,——倒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再加上请的师傅孔二毛手艺不错,正府食堂的饭菜一下出了名,其它单位比如财政所派出所供电所的人都托了人情过来搭伙,他们不像医院学校人多,可以自己开伙。</p>
食堂既然有正府补贴的,别的单位过来搭伙肯定会引起不公和议论,正府班子开会讨论了一下,吴志奇拍板,由孔二毛承包,对外,还是使用正府食堂的名义,正府不再补贴,反而可以废物利用,空房子收一点租金,也不得罪其它单位,皆大欢喜。</p>
孔二毛为人本分,承包后依然为所有来食堂吃饭的人提供两荤一素外加免费菜汤,略微提价,还算价廉物美,同时又在食堂一边搭木板拉布帘隔了几个简陋的雅间,以供正府接待使用。</p>
因为孔二毛诚信经营,专注用心,或者是对正府食堂的期待值不高,每一位到正府食堂吃过接待的人都赞不绝口,渐渐的,正府食堂的口碑广为流传,不仅临江镇各单位的接待都喜欢安排在这里,连县里,其它镇,江城都有食客慕名前来,几个雅间每晚满座,供不应求,每每要提前预订。</p>
很多人撺掇孔二毛扩大规模,在外面开个豪华的饭店,孔二毛都嘿嘿一笑,不置可否。</p>
杨中到临江镇后,跟所有的正府工作人员一样,除了接待,每顿都在正府食堂用餐,绝不接受任何人非公务宴请,用餐时也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食堂一角,不喜欢跟人交流。他现在主动邀请尹先发一起用餐,一则感激他刚才出面化解了这次事件,二则他在临江镇,相处最多,相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位D政办主任,三则他心中还有一些疑惑。</p>
尹先发说好,不过他还要带一个人来。</p>
杨中反应过来,一直阴沉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说今天我真是懵的,这事忘了两次。</p>
尹先发说的这人自然是高云。昨天杨中给尹先发打电话自然也是因为高云。</p>
杨中在电话中直接地说高云跟他世交,他看着高云长大的,高云到临江镇来,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在临江镇,所以他有照顾高云的责任,所以他请尹先发代表他去接一下高云,以示隆重。</p>
这是杨中的风格,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p>
同时,他也觉得他和高云的关系瞒不过有心的人。他也不想瞒,难道要他以后演戏？还要高云配合？</p>
杨中先到食堂,问了孔二毛还有雅间,说要个雅间,他和尹先发,还有新来的高云,他私人请客。</p>
一会尹先发带着高云进来,高云先叫了一声杨哥。</p>
高云早就想过了,正式场合,人多时他叫杨镇,这样私下的聚会,自然是杨哥。</p>
实际上,杨中说他和高云是世交比较勉强,是黎小周跟高云的父亲关系密切。以前他们在县上搭过班子,现在都在省城工作,平时工作繁忙,但每年都会聚上两三次,再加上两三位以前的同事,带上各自家人子弟。</p>
杨中从小就受黎小周喜欢和赏识,经常带着他参加这样的聚会,所以他跟高云的确是很早就认识,是看着高云长大的。</p>
但是他比高云大了八九岁,他参加工作时高云刚读初中,他们之间自然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交流,对高云印象不深,只是因为高云到了江城,再到了文化县临江镇,黎小周才给他打了电话。</p>
现在一看高云,身高跟自己差不多了,似乎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儒雅沉稳气质,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赞赏地点了点头：</p>
"来,小高,坐下说。"</p>
三人坐下,杨中简单问了下高云一些情况,包括怎么来临江镇,高云一一回答,说是组织部分配的,杨哥在这里,真是巧。</p>
因为尹先发在,都是些场面话。即使没有尹先发,高云还是会如此回答。虽然他们仨都不会相信这种"巧",但谁都不会说破。</p>
——高云的父亲一再教导高云的信条之一就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偶然的。</p>
几句该聊的话聊完,杨中迫不及待地问："老尹,你刚才给谁打的电话？叶三省又是怎么回事？"</p>
"小叶这娃儿混在人群中打听到了这些工人是王二爷指使的,我就给王大爷打了个电话。"尹先发淡淡地回答。</p>
杨中不说话了,脸色阴沉下来,阴沉得可怕。</p>
他虽然是空降临江镇,这一年多工作下来,也知道王大爷王二爷是谁,他还跟他们见过面,打过交道。</p>
临江镇是人口大镇,有五万多人,王姓是临江镇的大姓,也是几百年前就在这里从事货运航运的商户,一代代繁衍下来,占了总人口小五分之一。</p>
王大爷名叫王洪九,他的父亲跑船,手下有几十条商船,上蜀都下渝州,酒城的酒盐城的盐,是走江过海的人物,后来时代变幻,再加上陆地交通发达,这个行业萧条衰败,他父亲破产病死时,王洪九才五岁。</p>
不过他父亲为人义气,是川南有名的袍哥大爷,人死人情在,那些以前得过他父亲照顾的人,也没少照顾他孤儿寡母。王洪九吃百家饭长大,打小就算是江湖人,长大后闯荡社会,义字为先,跟他父亲一个脾气,随着他的事业发达,也慢慢继续了他父亲从前的名头：王大爷。</p>
他的事业自然也是从临江镇开始,首先是各种小生意,替人平事,后来改革开放,他这种胆大的人应时而起,渐渐成为风云人物,实力派,进军文化县城,然而是江城,现在是江城有名的房地产开商之一,资产涉及很多个行业,属于江城最早成为亿万富翁的那一批人。</p>
还是几届人大代表。</p>
他的重点转移到江城后,临江镇的生意逐步安排王二爷负责。</p>
王二爷名叫王永明,年龄比王洪九还大上几岁,据说辈份也高一辈,王洪九还没成人,两人就一起混,王洪九脑袋更好使,王永明就心甘情愿,心悦诚服地听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指使,当时临江镇的社会人士没少笑话。</p>
可是现在,每个人都佩服王二爷大智若愚。</p>
王洪九进军文化和江城后,当初跟他的一批兄弟都跟着进城各管一块,成为城市里光鲜体面的老总,只有王永明守着父母妻儿一大家子老老实实窝在临江镇,据说主要原因是他父亲不想进城。自然,王洪九把他在临江镇的产业交给王永明后,大家顺着王洪九的称呼下来,自然而然地尊称王永明为王二爷。</p>
大家又认为这是王永明大智若愚的成功：王洪九的兄弟众多,大家都是老总,可是二爷只有一个。</p>
王洪九成为大企业家后,临江镇这点产业一年下来全部加起来也赚不了多少钱,自然不太受他重视,但是因为这是他起步所在,也是他的家乡,所以也不会忽视。尤其是工业园区规划后,他也回来做过一些项目,临江镇和王二爷,自然也加重了在王洪九心中的份量。</p>
杨中到临江镇,可不会管你什么王大爷王二爷,按照自己的理想大刀阔斧地开展工作,其中不少措施触及到了王洪九的利益,一开始王洪九还不在意,一点小钱,一个小镇长,都不在他眼中,他现在谈笑皆鸿贾,往来无白身,心思很大。</p>
但是一而再,再二三,王永明跟王洪九打了多次电话,还专门跑到江城跟王洪九说了临江镇的事和杨中这个人,王洪九决定管一下。</p>
他还是按照他的老套路,通过他在江城和文化县的官员朋友给杨中打招呼,约吃饭,准备花点小钱把问题化解了,但是这一次,用他们流行的社会语言来形容,是遇上了铁脑壳。</p>
杨中坚决地拒绝了所有约请,而且劝那些给他打招呼的官员最好不要介入这些事情,一边强Y地推行工作,真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p>
王洪九这些年时运俱在,顺风顺水,不是没人拒绝他,也不是没有竞争失手过,但是几乎没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勃然大怒,简单了解了一下杨中的背景后,觉得杨中还真有资格这样对他,但是他王大爷咽不下这口气。</p>
所以他的白手套,九九集团的总经理罗世玉劝阻不成后,就直接提议,打蛇打七寸,要么不动,要么就要把对方打痛,杨中这种下来踱金的干部,在乎的是业绩,在乎的是官声,咱们就从这里入手,给王洪九献了一个锦囊妙计。</p>
王洪九也不是莽夫,在这个锦囊妙计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安排了一个神仙局。</p>
首先是让王永明从园区各个企业找些听招呼的工人,等候安排,然后确定杨中召开节能减排座谈会的时间准备发难,同时又请县伟副书纪王仲康那天去临江镇调研,还要把尹先发支走。</p>
王仲康不是临江镇人,也不是文化县人,跟王洪九没有亲戚关系,但王洪九还是通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王攀上了交情,这次托请理由是两口塘村的村伟书纪王颖丽是第一批大学生村官,在基层呆了两年多了,希望得到关心。</p>
支走尹先发困难一些。尹先发是个老狐狸,直接出面很容易被嗅出阴谋,所以就让王永明给临江镇书纪吴志奇打电话,说这次分来的叶三省是一个朋友的孩子,年轻人初来乍到,希望得到重视,不敢劳驾吴书纪亲自出面,安排尹主任去接就可以了。</p>
吴志奇不虑有它,就给尹先发打了电话。当然吴志奇没有想到杨中已经尹先发打了同样的电话。这是巧合。</p>
然后一切按照预计进行,王仲康的出现带走了临江镇几乎所有的班子成员,只剩下杨中,眼看杨中就要闹个灰头土脸,哪知叶三省莫名其妙地问到了王二爷,尹先发思维敏捷,立刻给王洪九打电话。</p>
——这种跟正府对抗的群体事件,借王二爷九个胆子,他也不敢干。再说过年他就满六十年,脾气早不是当年了。</p>
王洪九接了电话,心里大吃一惊。没想到尹先发在现场,也没想到尹先发居然直接就把电话打给他,更不知道尹先发拿到了他多少把柄,所以尹先发"请他帮个忙",他只能含糊地答应说问问,转身就让王永明撒。</p>
杨中自然猜不到这次示W事件背后的弯弯拐拐,只知道是王洪九要对付自己确凿无疑,而且对方一出手就下死手,这是想毁了自己啊！</p>
一时之间,他心里充满了对王洪九的愤怒,但是在尹先发和高云面前,他还得暂时克制,尤其是高云。</p>
菜是他来的时候就点好了的,孔二毛见人齐了,亲自炒好端了进来,打量一下,讨好地问高云："这位兄弟就是新来的……"</p>
一直密切注意两人表情和对话的高云此刻正在发呆,"叶三省"这三个字一出来他就吃了一惊,听了尹先发后面一句话,他心里大致猜到了过程,心里陡起波澜。</p>
他知道临江镇这次要了两个名额,但是谁跟他一起到临江镇他都不会放在心里。不是因为杨中在,他觉得单凭自己的能力,同龄人中应该没有人比拼得过,无论哪一方面。谁知道今天一到工作岗位,就被叶三省意外地抢了头彩。</p>
尹先发见高云不理,以为年轻人面生,不过多半是矜持,接过话介绍说："高云,以后在我们正府D政办,非常优秀的年轻人。"</p>
孔二毛笑道："肯定优秀！一看就是能干人。高老弟以后有事随时叫我,我吃住都在这里,方便得很。"</p>
高云回过神来,不习惯跟人称兄道弟,——虽然他叫杨中哥。微笑着说："多谢孔师傅。"</p>
孔二毛放下帘子出去,尹先发看杨中还阴沉着脸在想,笑道："你要气不过,我给老段打电话,让他陪你现在就去吴海鱼庄。"</p>
老段叫段国辉,是临江镇派出所所长,也在正府食堂搭伙,不过他的应酬多,大半时间都不在。</p>
杨中被逗乐了："我还不至于以牙还牙到这种地步。"</p>
——不过以牙还牙是必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