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前从未来过上京城，就连自己也觉得可笑。</p>

    初入京都，竟是来谢家退婚。</p>

    谢时景在扬州快活，我见到的是他母亲，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p>

    世人笑我长于乡野不知礼，我接过侍女奉上来的热茶，肘平肩垂，是再端庄不过的姿态。</p>

    殊不知，我自幼被阿娘用棍棒逼着学礼数。</p>

    姿势仪态，用木尺比着一点点纠。</p>

    她说我以后是要做谢家大夫人的。</p>

    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这个身份，只是当时我们宋家败落。</p>

    若是有朝一日去婆母手下讨生活，总不能叫别人笑话，洛川武将家的女儿，连礼数也不知。</p>

    她说：「白芷，你父兄护不住你了。</p>

    「若在从前，娇蛮破天去，也无人敢言。</p>

    「阿娘也护不住你，万事只能靠你自己。」</p>

    慢悠悠撇去茶里一点沫子，我险些落泪。</p>

    阿娘从来不知，我学礼数，从不为自己，更不为谢家。</p>

    只为了叫她心上欢喜些。</p>

    眼眶里的热意随一口茶咽下，我抬起头，面上已看不出分毫。</p>

    谢伯母拂过鬓边一朵珠花，虽带着笑，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抬手叫侍女再取些吃食上来。</p>

    「快让伯母看看，几年不见，我们白芷竟出落成这么水灵的姑娘了。可惜时景那浑小子不在，不然叫你们见见，这些年他也总念着你这个在外的妹妹。」</p>

    谢伯母这番话，说错了三样。</p>

    一则，我们两家非是几年不见，而是十数年不见了。自我父兄亡故，两家偶有书信往来，往后几年，谢家如日中天，宋家偏安一隅，再寄过去的书信，渐渐没了回音。</p>

    但我也不怨谢家，和我们宋家断了联系的京中权贵不止他们一家，人走茶凉，世态凉薄，这是寻常事。</p>

    只是既有婚约，未免叫人心寒了些。</p>

    二则，谢时景尚未成婚，就与一花魁外室出入成双，如此不知礼数，不顾廉耻，践踏我们宋家脸面，岂能用「浑小子」一语带过？</p>

    三则，谢时景若是心上时时念我，又怎会拖我到十九岁未嫁？</p>

    我谢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点，朝谢伯母行过一礼。</p>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只是白芷父母皆亡故，只得自己来走这一遭。想来伯母适才也听门房讲了，白芷这次来，是来同贵府退亲的。」</p>

    谢伯母藏在袖中的小指微微一颤。</p>

    宋家自愿退亲，对她来说，是好事。</p>

    她早相中了张尚书家的嫡女，那是世家贵女，于谢时景大有助益，只是苦于谢家老太爷早年定下婚约，一直无法开口。</p>

    可是退了宋家的婚，又落人口舌。</p>

    宋家三代忠良，皆为国献身，如今只剩一个孤女……若是传出去，只怕不好听。</p>

    谢伯母这番计较，我全看在眼里。</p>

    不怕她不答应。</p>

    实实在在的利益，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p>

    他们这些年，不是一直有在选吗？</p>

    谢伯母略作沉吟，眸中涌过愧色，我晓得，她已有了计较。</p>

    只听她道：「你和景儿这桩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定下的时候，你尚在襁褓。婚约早定，既是责任，又是拖累，只怕两人性情不合，倒成了怨侣。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头，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家景儿虽行事狂傲了些，但还算可靠，不若你们结成兄妹，往后也有个照应。」</p>

    又想退婚，又不想背了欺负孤女的骂名。</p>

    她话中三分真七分假，处处替我打算。</p>

    可若是真替我打算，又怎会等我退婚才来打算？</p>

    我在心里长叹。</p>

    「多谢伯母好意。只是我们宋家满门忠烈，男丁个个血战沙场以身报国，这些年父兄故去后，白芷一个人自在惯了，突然再多个异性兄长，性情又不合，反倒不习惯。」</p>

    言下之意，是他谢时景不配。</p>

    他或许聪明绝顶，在某些地方小有所成，可我父兄为国战死，上卫朝廷下护百姓，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p>

    谢时景怎配为我兄长？</p>

    他更不配为我夫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