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风歇了又起,从未停歇。</p>
宋家有女人不识,一朝名扬天下知。</p>
想同我结亲的公子多不可数,帖子一沓沓送到皇后娘娘这里,只求同我一见。</p>
雪中不见送炭。</p>
锦上总有添花。</p>
我都拒了。</p>
其中有一些是谢时景写的。</p>
大意无非是,那婚是同他母亲说定退的,他不承认。</p>
我请人把那道已经泛黄显旧的退婚旨意送去给他。</p>
再往后,谢时景没来过信。</p>
至此,再无联系。</p>
冬日第一朵梅开的时候,我同皇后娘娘辞行。</p>
上京城的繁华看了太久,我该回洛川了。</p>
那才是我的家。</p>
临走那日,皇后娘娘亲自为我梳妆。她送了我一杆长枪,乃是昔日所佩。</p>
她说这枪留在深宫,她也用不到了。</p>
不如随我同去洛川,若是遇见有缘人,再上得一回战马,也算无憾。</p>
我从未想到谢时景会在宫门处等我。</p>
我一出宫门就被他叫住。</p>
他瘦了许多,头发虽束得规整,仍有一股颓然之意扑面而来。</p>
刘青山想也没想就要上去请走他。</p>
如今再见,我为上他在下,依旧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p>
谢时景越过刘青山望向我,笑得勉强。</p>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青天白日我能把你怎样?我只同你说几句话。」</p>
我忽然想起初见之时,他美人在怀,是何等的意气风发。</p>
忆起琼华宴,谢时景眼底仍有惊叹。</p>
「我没想到,你的箫吹得这样好。」</p>
我淡淡道:「我的箫一直很好,只是你不知道。」</p>
「那破阵曲,我在军中也常听。那年我十五岁,离家参军,我不想路过洛川,特意北上,去了崔将军处。你说……那年要是我往南走,早早识得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p>
谢家和张尚书家的婚事到底没成。</p>
至于那李芃芃,这一阵种种事情动静闹得太大,谢家脸面被折辱在地,谢家老爷迁怒于她,亲自发了话,叫她回扬州四井巷的宅子去,今生不得入京,再踏进谢家主宅一步。</p>
谢时景兜兜转转一圈,只握住风里一把沙。</p>
随手一扬,便什么也没了。</p>
长风吹起他的衣摆,骄矜如谢时景,此刻也终于不得不承认。</p>
他一子错,满盘输。</p>
失意懊悔像一把钢刀插进他的胸膛。</p>
他像是有所了悟,茫然问道:</p>
「这算报应吗?」</p>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讶然。</p>
少顷,我告诉他,不算。</p>
「谢时景,你无非错过我,这不是你的报应。</p>
「正如我同皇后娘娘所说,你的报应是你的性格。</p>
「你不喜欢家里安排好的路,总想要另辟蹊径,博得一个满堂彩。</p>
「可成功贵在坚持。</p>
「你纵有经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半途而废。</p>
「你天资聪慧,又有家族助力,想得到一样东西从来太容易,因为太容易,所以你不珍重,美好的东西你一样也抓不住,这就是你的性格。</p>
「也是你的报应。」</p>
我朝谢时景缓缓行过一礼。</p>
「此去天涯路远,与君各自珍重。</p>
「后会无期。」</p>
距京二十里,渐闻笛声。</p>
笛声豪放不羁,如碧海潮生。</p>
这样好的笛声,我只在琼华宴上听过。</p>
我凝神听了良久,最后取出箫来。</p>
箫声舒缓,顺潮而生明月,是支答谢曲。</p>
那日琼华宴上,我一时想岔了,生出伤逝之意,多亏他以笛声开解。</p>
又行百米,至松山亭。</p>
亭前有人着玄色劲装,一双长腿利落收至黑靴中。眉如剑,眼如漆,不过一人一笛,凭栏而立,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来。</p>
我叫刘青山停车,沿着山道行至他身前。</p>
双手搭扣腰侧,行了极端庄的礼。</p>
那人停了曲子,竹笛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凤眸微挑,略勾了唇,似笑非笑望向我。</p>
「闻得宋家小姐今日出京,在下特来相送。」</p>
我略诧异,浅浅后退一步,提起裙摆,又行一谢礼。</p>
「多谢公子相送,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p>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动,隐有笑意。身后太阳耀目,尽数驱散冬日严寒。</p>
「宋小姐记好了,在下姓凌,单名一个渊字。</p>
「此去山长水远,然山海可平,路有穷尽。</p>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后会终有期。」</p>
番外</p>
谢时景自幼便知,自己日后要承父亲的爵,再娶洛川宋家小姐为妻。</p>
他生来背负这样的使命,不容行差踏错半步。</p>
第一次尝到叛逆的快感,是在八岁那年。</p>
府里有棵极高的石榴树,从小他便被耳提面命,那棵树太高,爬不得。</p>
那有天夜里他睡不着,偷偷从屋里溜出去。</p>
不仅上了树,还爬到最高处,摘了枝头上最大最红的那颗果。</p>
那日他睡在树上,一面枕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一面漫不经心剥着石榴吃。</p>
——原来,树是可以爬的。</p>
无非高些。</p>
——只要他小心些,便不会摔下来。</p>
第二天一早,阿娘起来梳妆,桌案上一颗石榴,红得似火。他阿娘吓了一大跳,把他叫来,咋咋呼呼打了一顿。</p>
谢时景挨着打,咬紧了牙,半声也不讨饶。</p>
阿娘最后打累了,摆摆手,放他回去闭门思过。</p>
他拖着一身是伤的身子穿过花厅,听见下人小声惊叹:「这么高的树,成年男子爬着都费劲,也不知小少爷是怎么上去的。」</p>
谢时景面无表情,咬破的齿畔一股生涩铁腥味。</p>
他舔舔唇。</p>
心想:【石榴这样甜。】</p>
凡事有一再有二,十五岁那年,他出去骑马猎雁,回来又遭家里人训斥。</p>
「你这般顽劣不堪,难成大器。</p>
「得亏托生在好人家,纵使文不成武不就,家里数不尽的金山,又有爵位世袭。等来日成了亲,定下心性,也算叫父母放心些。」</p>
藤条一下下落在身上,他揉揉眉心,无不倦怠地想:【桩桩件件强压于我,还要叫我感恩戴德。既如此,这爵位我不要,这婚谁定的谁去成。】</p>
文不成武不就?</p>
他咬咬牙,心头忆起石榴清甜。</p>
于是考功名,挣军功。</p>
往后数年,他执着于同父母较劲证明自己。</p>
父母贬他讽他,他偏行险处,一鸣惊人。</p>
一路从上京往扬州去,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p>
至于那扬州花魁,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年少风流,同她喝过几回酒。</p>
花魁等闲不轻易见人,偏生对他谢时景另眼相待,他那些酒肉朋友酸得牙疼,谢时景叫人恭维得头晕,兴致上来了,也曾为花魁一掷千金。有回遇见她被恩客刁难,还出手替她撑过一回腰。</p>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p>
谢时景确实没想到,李芃芃会替自己赎了身,又到老宅求见祖母,得了祖母的认可。</p>
谢时景自己就是行事悖?ūt?逆的,到这里,才正眼高看李芃芃两分。</p>
李芃芃做了他的外室,当然,她也做不得他的妻,他无非是想气气他那古板强硬的父母。他们破格摆了酒,宴请宾客那天,他很意外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远在洛川的未婚妻。</p>
武家出身,听说身子弱,不曾习得刀剑,又无才名彰显。莫不是,像他那些表了又表的表妹,一副娇滴滴弱不禁风模样,许了夫家,只等着做菟丝花。</p>
何其令人生厌。</p>
真正见到宋白芷是在上京城,那时他带着李芃芃秘密回京,一回来就撞见了。</p>
那是个气质卓然的姑娘,临危不惧,还救了一条人命。</p>
他将将生了结识的念头,没想到,被隔在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p>
宋家孤女,居然孤身一人当街登门,抢先一步同他退婚了。</p>
谢时景向来心高气傲,头一次被人弃若敝屣。</p>
再然后就是琼华宴了。</p>
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谢家势大,竟然逼得一介孤女亲自上门退婚,落座时,无数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他身上,多有不屑。</p>
谢时景冷笑一声。</p>
这婚退了便退了,他谢时景岂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p>
直到一池之隔,箫声骤起。</p>
京中盛行靡靡之音,而这箫声凌厉破空,豪气万丈,千军万马摧枯拉朽,如海潮般袭来!</p>
满座哗然惊叹。</p>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p>
世间男子,谁不曾梦想,披甲挂帅,于万千人中取敌军上将首级。</p>
那宋家小姐究竟何许人,竟吹得出这样的乐章,让人一闻心折。</p>
众人颇有默契地望向谢时景。</p>
谢时景沉浸在箫声里,他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时至今日,依旧能想起那些火光里的厮杀呐喊。</p>
比起旁人,这曲子更能勾起谢时景那些藏在血脉里的沸腾杀意。</p>
这就是……他原本的妻?</p>
箫声转为苍凉,谢时景莫名心痛,正欲做些什么,忽觉一道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p>
旋即一道笛声响起。</p>
抬眼望去,凌渊已收回那冰冷轻视的目光,正横笛在前,一副护持之意。</p>
凌渊何许人也?</p>
谢家显赫,凌渊更甚。长公主之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p>
他十四岁上战场,在西北历练十二载,甚少回京。崔将军每每提起凌渊,推崇备至,说凌将军年少有成,杀伐果断。得将如此,国之大幸。</p>
谢时景也见过那人临阵摔碗,不问关山的模样。</p>
不得不服,也不得不承认。</p>
崔将军所言,字字非虚。</p>
这次不知怎的,凌渊竟肯来这琼华宴。</p>
他旁边有道小身影,定睛望去,乃是当今五皇子。</p>
此刻他正一脸自豪。</p>
只是不知,他是自豪他凌大哥,还是自豪他白芷姐姐一鸣惊人。</p>
宋白芷被封昌平郡主。</p>
谢时景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竟有一日,自己成了上京笑柄。</p>
他年纪轻轻尚未承爵,一无功名傍身,二无显赫军功, 又行事放荡, 如何能配昌平郡主?</p>
桩桩件件事情闹得厉害, 谢府清名扫地, 父亲同母亲大吵一架。</p>
父亲指责母亲妇人短见,只图眼前富贵,轻易与宋家退婚,竟不知百年世家,声誉是如何的重要。</p>
母亲气极反笑。</p>
「谢大人不愧谢家家主,满口仁义道德, 一派清风明月模样。既如此,宋家败落后,何曾见你拜见过你宋家嫂子一回?」</p>
父亲哑然, 拂袖而去,一连几日不归家。</p>
唯有谢时景失魂落魄。</p>
李芃芃虽好,但二人相处, 多谈些风月。</p>
再深些, 便是他想,家国天下事, 同一花魁也不知从谈起。</p>
外界种种非议讥笑他并不在乎,只是心中悔恨如藤蔓生长, 叫他痛不欲生。</p>
那日回去以后他叫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p>
谢家大少爷高高在上, 第一次静下心, 凝神去听他未婚妻的生平。</p>
宋白芷父兄皆战死,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 还要苦撑宋家门楣,小时候过得很不好。</p>
京都歌舞升平,不闻洛川战马嘶鸣。</p>
听闻她兄长战死时, 身中七箭, 半条手臂被削去。</p>
由宋白芷和她母亲收殓入棺。</p>
那是宋家最后一个男丁。</p>
彼时她才几岁, 就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p>
便是谢时景第一次上战场时,也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睡不着觉。</p>
宋白芷有没有哭?或许她见得太多, 早已经流不出眼泪。</p>
这么些年,谢时景忙着同家里抗衡, 对她这个未婚妻不闻不问。</p>
母亲去世后,宋白芷一个人活得辛苦。</p>
她拜了当地名医为师, 治病救人。</p>
她是那样好的姑娘, 如同宁折不弯的枝头寒梅,傲然挺立。</p>
才不是等着夫家依靠的菟丝花。</p>
只是学医又岂是那么好学,哪有高门贵女干这个的。</p>
同脓血断肢为伍, 又有染疾风险, 光是想想就足够吓人了。</p>
最难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他这个远在京城的未婚夫。</p>
有个显赫的未婚夫,多少算条退路,也是个念想。</p>
宋白芷有没有期待过?</p>
谢时景不得而知。</p>
他这一生都不得而知了。</p>
京城里想同宋白芷结亲的公子如过江之鲫, 而他本可以拥有的。</p>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却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p>
正如宋白芷所言,他们二人历尽千帆——</p>
后会无期。</p>
他早已不配为她夫君了。</p>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