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后,我丢了说书客的活计。</p>
即便当日在县衙已经证实了是赵舟诬告,可县里还是有些不大好听的风言风语。</p>
大抵世道总是对女子更加苛刻的,人们亦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p>
但我不在乎,阿南就是阿南,不因旁人所言而改变。</p>
茶楼不要我,我不再强求,我同纪石溪借了些书,我原也偷学过一些字,每日研读练习,开始写话本子。</p>
春来河堤柳绿,纪石溪再约我相见。</p>
我换上了那件绿裙衫,人生中第一次,认真打扮了一番自己。</p>
河岸有孩童在放纸鸢,纪石溪着一身月白长衫,立于杨柳树下,他容貌俊逸,看到我时微微扬唇。</p>
我们静静对视许久后,他解下那枚皎白玉佩,交到我手上:「阿南,若你不嫌,我想长伴于你身侧,可好?」</p>
青青杨柳随风吹拂,春意此时盎然浓俏,我望着那好看红唇边的小小梨涡,给了他回应。</p>
「既如此,往后,你我风雨同舟。」</p>
我与纪石溪成婚了。</p>
十五岁的阿南和纪石溪,成了一对恩爱甜蜜的夫妻。</p>
从此在这世上,阿南有了真心所爱之人。</p>
后来的六年,纪石溪每日勤学苦读,他说,若有金榜题名时,带我入洛京,看长街繁华,洛河游灯。</p>
而我,伴他身侧,在他点灯苦读时,亦潜心于我的事业。</p>
我想,与他共同努力,自会有美好未来。</p>
他上京赶考前夜,深深吻我:「娘子,等我回来,照顾好自己。」</p>
我望着他的眉眼,是深深不舍:「夫君,我等你,安然归来。」</p>
此一去,便是半年,他未有归期,亦无音讯。</p>
我收拾了行囊,只身赶往洛京。</p>
然而客栈的掌柜并不记得他,偌大的洛京城,无一人知晓我夫君的下落。</p>
生死不论,我定是要寻他归家的。</p>
我去洛京衙司鸣冤击鼓,府判杨通接下此案,春闱举子失踪,不算一桩小案件。</p>
我只得在洛京租了间偏僻小院,等待官府的消息。</p>
终于在两个月后,衙司来人道,说是有路过的人在城外洛河下游发现了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衙兵已将尸体带回了衙司,经仵作辨认,极大可能是我夫君。</p>
那一刻,我心魂俱裂。</p>
衙兵带我去了衙司,掀开白绸,那具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可我认得那件泡的发白的衣衫,那袖口上所绣的云纹,是我亲手绣上去的,一针一线,都是不会女工的我的爱意。</p>
仵作告诉我,纪石溪死在两个月前,正是春闱结束后,至于死因,仵作吞吞吐吐:</p>
「死者后脑有受过重击,脖颈处亦有伤,因是生前被活活勒死,死后被投入河中……」</p>
纪石溪的死,成了一桩无头案,而我,甚至带不走他的尸体。</p>
那一日,我枯坐了一整夜,只觉得,一生的眼泪,都在那一日流尽了。</p>
可我亦知,眼泪是无用的,它不能替我夫报仇。</p>
第二日,我去衙司时,杨通告诉我,昨夜停尸房突发一场大火,纪石溪的尸体,已化为灰烬了。</p>
我闻此大怒,可衙兵将我拦住。</p>
杨通立于堂前,眼中似带悲悯:「阿南姑娘,人死不能复生,就此节哀吧。」</p>
他想让我放弃,劝我离开洛京。</p>
但我如何可能同意。</p>
我定要找出杀害我夫的真凶,要杀人者为我夫抵命。</p>
但杨通不肯告诉我,我也不知为何,曾说要查明真相的人,在一夜之间,改了口。</p>
我知道,一切只能靠我自己。</p>
事情的转机在于,我遇见了一个人。</p>
那个曾经被纪石溪打过的书生邓云,我是在洛京最繁华的春水楼看见他的,春水楼是个风雅之地,听闻许多世家子弟常来此玩乐,不过,他们玩乐的地方在二楼以上,普通的平民百姓则只能在一楼吃些茶点,听听曲子。</p>
那日,我看见邓云跟在一个衣着显贵不凡的公子身旁,十分谄媚讨好,他跟着那公子上了二楼。</p>
我分明记得,他并未中榜,何以一个穷书生,摇身一变能搭上这样的富贵公子。</p>
这中间,必然是有隐情的。</p>
我给了上茶的小二一点银钱,打听到了那位富贵公子的身份。</p>
平阳侯的庶次子,赵怀安。</p>
那小二是个热络的,我又加了些赏钱,他话也多了起来。</p>
他说起了那高门之事,赵怀安本是家中庶次子,为人素来低调,听闻平阳侯最宠爱的是家中嫡子,嫡子少年风华,这位庶次子本是无人问津,可今年新科一举中榜,进士第十名,如今一跃成为朝中新贵,颇得圣人重视。</p>
无人问津,一举中榜……</p>
那晚,我小心翼翼地跟了很久,跟到了邓云的住处,是一处新宅。</p>
我乔装打扮,在他的新宅外又蹲守了好几日,可他每日进出皆是车马,身边还有伺候的人,我根本无法接近他。</p>
但机会总是要等的,某一日,邓云的马车停在一酒楼外时,车夫将其安置好后,去了旁边的小摊买水喝,没人发现,我偷偷藏进了马车里。</p>
那晚邓云喝得大醉,他没有发现藏在座椅下的我,我收起了刀,跟着马车进了他的新宅。</p>
夜深时,我从马车里爬出来,用沾了迷药的帕子迷晕了一个落单的婢女,换上了她的衣裙。</p>
我在宅院里穿梭许久,终于寻到了邓云的书房。</p>
我翻窗悄悄进去后,一番搜寻后,在桌案几本书下,发现了几张诗文。</p>
其上字迹,是纪石溪的。</p>
我的猜想没错,纪石溪的死,与邓云如今的富贵脱不了干系。</p>
我摁下心中愤懑,真相即在眼前,我必须隐忍。</p>
那被我迷晕的婢女次日便会醒来,届时邓云必然知道府里闯了人,我必须速战速决。</p>
我低着头,一路没有引起人注意,我以换班为由,换走了守夜的婢女。</p>
廊下不过两盏浅浅灯火,婢女见我脸生,有些迟疑,但她已累了半夜,没再问什么。</p>
她离开后,我锁了门,看着躺在榻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解下床帐,将他的四肢牢牢捆住,又用黑布蒙上了他的双目。</p>
在此过程中,他已有要醒来的征兆,嘴上念叨:「美人儿,别闹。」</p>
我拿来案上的茶壶,一壶凉水兜头泼下,邓云骤然惊醒。</p>
我的匕首贴在他的脖颈,从前说书时我便会用变声的绝技,我用他不曾听过的声线低声威胁道:「你若敢叫出声,我便杀了你。」</p>
他哪里还敢乱动,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如糠筛,连连求饶。</p>
我问他,究竟如何得了这一朝富贵。</p>
原本求饶的人立刻不再说话,神情警惕,我将匕首再近肌肤两分,一道细细血线涌出。</p>
榻上之人再次害怕地抖动起来。</p>
他不答,我便替他说:「我手中已经有了证据,你与赵怀安勾结,收买主考官,调换春闱考卷,助他在春闱上中了榜。」</p>
我本想炸一炸他,不料,他闻言后,反而变得冷静了几分,唇角勾起,阴恻恻地笑:</p>
「你是为了那个纪石溪吧,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也不可能替他报仇。」</p>
原来如此,在书房寻到那几张诗文时,我原本只是两分猜测。</p>
如今看来,这猜测十有八九是真。</p>
何以赵怀安从前平庸低调,科考数次都未中榜,如今却一朝金榜题名,誉满洛京城。</p>
我迷晕了邓云后,在小厨房呆了后半夜,次日天蒙蒙亮时,藏进了送菜的菜翁的驴车上,而后混了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