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太才只是看了一眼那头大青骡,便眼热得直哆嗦。</p>
瞧瞧那缎面一样滑溜的毛子,瞧瞧那板正的牙口!</p>
“绍儿,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帮你嫂子牵骡子?”</p>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便要去扯黎萤的袖子。</p>
大青骡倒是也通人性,见女主人面色不善,便也打了个响鼻,四只蹄子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p>
秦老太拽不动骡子,自己还险些摔了个趔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p>
“老大媳妇,你耍性子总也得有个限度,我这当婆婆的都亲自来接你了,给了你台阶,你就快点下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p>
黎萤翻了个白眼。</p>
为了给老秦家传宗接代,原主连命都搭进去了,最后竟然只落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耍性子”?</p>
她一把甩开秦老太:“首先,我已经不是你儿媳妇了,自从难产那晚被你们扔去乱葬岗,我跟你们秦家就恩断义绝了!”</p>
“其次,我和你们秦家人之间,隔着的可不是一个台阶,那是人命!是我的命,是我闺女的命,是六代洗女不知多少无辜女婴的命!就算是你把黄泉路上的奈何桥搬过来,这台阶我也下不了!”</p>
黎萤疾言厉色,“六代洗女”四个字,更是说得咬牙切齿,秦老婆子被她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不由得松开了拉着缰绳的手。</p>
大青骡本就惹眼,黎萤这话说得又口无遮拦,立时吸引了不少好兴的百姓,好奇地凑过来瞧热闹。</p>
秦老太见状,立马捂着自己的心口,“哎呦哎呦”地哼哼起来。</p>
秦绍赶忙关切道:“娘,您怎么了!大哥卧病不起,您要是再被气出个什么好歹来,儿子可如何是好!”</p>
秦老太颤巍巍的,眼睛却在偷偷打量着围观的百姓们:“儿啊,娘这心口......疼得厉害......”</p>
“我们秦家代代书香门第,怎么偏偏娶了这么个心如蛇蝎的毒妇?踢伤我大儿,如今还要生生气死我这把老骨头,这是造了什么孽呦......”</p>
她跌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嚎得捶胸顿足。</p>
黎萤冷笑道:“造了什么孽,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既然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不能自己憋着,走,咱们这就去见官,把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说个明白!”</p>
正好,这“秦家妇”的身份,她是一天也忍不下去了,既然秦家人见她赚了银子,不肯轻易放她走,那咱们便干脆公堂上见,趁早和离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p>
她拽上还在装病的秦老太就走,倒是那秦绍,见势不妙,忙不迭一路小跑,回秦家报信去了。</p>
县衙外高高挂着“公明廉威”的牌匾,县令一拍惊堂木,两排板着脸的衙役们立刻高喝堂威。</p>
秦家虽然倒是也有几分单薄的家底,可那秦老太到底不曾见过这般阵仗,跪在地上,双腿便筛糠一般抖了起来。</p>
“堂下所立何人?状告何事?”</p>
秦老太打了个哆嗦,支支吾吾,气焰顿时矮了半截。</p>
倒是黎萤,挺直了身子朗声道:“民妇黎氏,状告夫君秦缙,杀妻弃女,丧尽天良,我与他恩断义绝,故来讼离。”</p>
秦老太回了魂儿,捶胸顿足道:“大人!您可切莫听信这小蹄子胡言乱语!是她打伤我儿,私逃秦家在先,如今还来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p>
黎萤冷笑道:“私逃?我不是被你们赶出来的么?当日你见我难产,又只生了个女儿,不肯花银子救我,连夜将我丢去乱葬岗自生自灭,如今倒是又反口诬陷我了?”</p>
“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渔村的孙婆婆便可为我作证!”</p>
孙婆婆早得到了消息,急得披上一件破衫子,抱上棉棉就往衙门跑,如今听到黎萤提起,忙不迭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p>
“青天大老爷,我作证!阿萤娘儿俩吃了不少苦头!要是有半句谎话,就让我老婆子天打五雷轰!”</p>
早有衙役将秦缙和秦绍兄弟两个带了过来,如今听了孙婆婆的话,那秦缙面露不屑之色,对县令作了个揖。</p>
“大人,我与内子不过是些夫妻口角,内子打伤我之后,负气出走,她性子素来刁蛮了些,怒极之下,颠倒是非黑白,也是有的,这位婆婆被她的一面之词蒙蔽,证言自是做不得数的。”</p>
他身形本就瘦弱,当日黎萤那一脚又踢得甚是结实,如今脸色苍白,倒是颇有几分弱质书生,忍辱负重的模样。</p>
围观的有不少书生,听惯了三纲五常,闻言立时骚动起来。</p>
“好刁蛮的妇人!夫为妻纲,她竟爬到郎君的头上来作威作福了,真是岂有此理!”</p>
县令脸上的神情有几分难看,倒是领头的两个衙役,狠狠地敲了敲水火棍,厉声呵斥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庶民多嘴!”</p>
书生们忌惮,纷纷噤声不言。</p>
那两个衙役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黎萤,倒是对县令禀告道:“大人,属下们调查过,黎氏奉公守法,是个老实本分的商户,倒是并非那种宵小之辈。”</p>
黎萤心中一喜。</p>
事先打点,果然是奏效了!</p>
许是因着带来了小锦鲤棉棉的缘故,今日当值的竟正是吃了她酒菜的那两个衙役!</p>
这两人似乎是县令的心腹,听他二人之言,县令的脸色也和缓了些,又一拍惊堂木道:“黎氏,你又有何话说?”</p>
黎萤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家三人。</p>
“秦绍,我生产之时,你身为小叔,却公然闯门,目无礼法。还怂恿婆婆,用我救命的药材钱,为你那出身青楼的相好赎身,鼓动兄长另娶旁人,道德败坏。”</p>
“秦氏,你纵容逆子,草菅人命,我尚未断气,便将我母女二人丢到乱葬岗,次日竟然还有脸来讨要我的胎盘,寡廉鲜耻。”</p>
她最后将脸转到秦缙面前,眼光如利刃,洞穿了他的虚伪。</p>
“秦缙,你身为人夫,为了飞黄腾达,竟听信所谓的洗女之术,亲手扼杀襁褓中的女儿,虎毒尚不食子,亏你饱读圣贤书,却实则满腹腌臜,衣冠禽兽!”</p>
她从孙婆婆怀中接过棉棉,小女婴心领神会一般,立刻嚎啕大哭起来。</p>
这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振聋发聩,让满堂看热闹的百姓和衙役们不约而同地心神一凛!</p>
黎萤抱着棉棉走到秦缙身边,冷笑道:“夫君,你惦记着我卖给飞燕儿的明月果,不肯给我一封放妻书,好啊,我大可以带着女儿与你回去过日子,可是,你真的敢让我们娘儿俩进门么?”</p>
秦缙皱了皱眉,棉棉哭得一张小脸通红,令人揪心。</p>
“你不敢!你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做洪水猛兽一般,生怕她断了你那莫须有的功名利禄!你怕秦氏六代洗女,靠着一条条人命堆出来的风水局,葬送在自己手上!你早已没有半点父女人伦之情!”</p>
她字字泣血,掷地有声,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对县令磕了个头。</p>
“大人!民妇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女儿平安,这人面兽心的秦家,民妇便是死也不能回去,我与秦缙早已义绝,求大人判我讼离!”</p>
天色阴沉,半空中炸响了一个闷雷,骤雨将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