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去陌生人酒馆找人作伴。你不会到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把酒言欢、玩抢答游戏,或是参加主题之夜。你肯定也不会为了追求快乐时光而去。你不会为了食物而去,因为很难吃;你不会为了气氛而去,因为气氛更差。你去陌生人酒馆是为了藉酒浇愁,自怨自艾,并且策划报复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你去那里,因为其他地方都不欢迎你。世界最古老酒馆的规矩很少,标准更低,唯一要注意的,或许,就是不要招惹是非。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生意伙伴兼爱人,苏西·休特,坐在酒馆后方的一间包厢之中。我品尝着一杯苦艾白兰地,苏西则是抱着一瓶庞贝琴酒猛灌。我们刚刚处理完一件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喜剧收场的案子,此刻正在放松心情。我们没有交谈。我们鲜少交谈;因为我们没有必要交谈。我们都很享受彼此的陪伴。
我的白色大外套直挺挺地站在我们桌子旁边。我总是认为一件可以照顾自己的外套乃是生活必需品。人们刻意退避三舍,特别是在我不小心提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喂它之后。这件外套是我唯一钟爱的衣服;我认为私家侦探就该有私家侦探的样子。而且当人们对这件大衣出现先入为主的印象时,他们就会常常忽略我暗中耍弄的一些手段。我是个高个子,肤色黝黑,远看还算英俊的男人。不管生活有多拮据,我绝对不会办理离婚案件。
苏西·休特,又名霰弹苏西,身穿黑色机车皮衣,外加钢铁饰钉、锁链以及两条交叉挂于壮观的双峰之间的弹带。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脸部轮廓深刻而引人注目,蓝眸中的目光冰冷至极。我私人专属的黑皮衣女战神。她是一名赏金猎人,如果你还没有猜到的话。
我们年轻气盛,我们身陷爱河,而且刚刚杀死了一大堆人。这种事总是在所难免。
那一晚,陌生人酒馆人满为患……他来到夜城的那天晚上。我们以为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酒馆的气氛十分热络。罗杰·米勒的“公路之王”自隐藏式喇叭之中传来,十三名身上挂着阔剑、穿着流苏皮裤以及鸵鸟羽毛头巾的“同性恋野蛮人部落”成员随着音乐大跳排舞。两名身穿长袍的瘦小亚洲召唤师派出他们的宠物小龙大打出手,吸引一群好事之徒围观下注(不过我听说只有那两条小龙是真的,召唤师只是它们在公众场合出没时用来掩饰身分的幻象而已)。半打女性食尸鬼出门欢渡女子之夜,开开心心地享受一瓶母性毁灭,并且大声要求再来一桶手指饼干。如果你打算吃陌生人酒馆里的吧台点心,做个食尸鬼或许会有所帮助。还有一个男人抱着啤酒啜泣,因为他将自己的心送给了今生唯一的真爱,而她却把他的心放入瓶子里卖给一名巫师,只为了换取一双马诺罗·布拉尼克的鞋子。
在酒馆比较隐密的地方,一小群朦胧鬼的身影在一张并非一直存在的桌子旁忽明忽灭。朦胧鬼乃是一群因为离家太远而找不到路回家的男男女女。如今它们穿梭在空间之中,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现实到另一个现实,迫切地试图找出回家的路。很多朦胧鬼都会到陌生人酒馆短暂停留。艾力克斯·墨莱西为了它们特别在克莱酒瓶之中存放老酒的回忆。不过它们是拿什么东西付账我就不得而知了。朦胧鬼齐聚一堂,低声诉说着从来不为人知的世界、英雄以及历史,尽可能地为彼此提供慰藉。
艾力克斯·墨莱西是陌生人酒馆的老板兼酒保,一个悲惨私生子家族中的最后一条血脉。他总是穿得一身黑,包括脸上那副太阳眼镜以及刻意戴很后面用来遮掩秃头的扁帽,因为,他说,不这么做就太虚伪了。艾力克斯每天傍晚都在愤世嫉俗的情绪中醒来,而且情绪只会随着夜色深沉而越来越糟。他具有一种少找零钱的天赋,鲜少清洗酒杯,并且调得出世界上最难喝的马丁尼。聪明人都知道不要接受他的特殊招待。
陌生人酒馆吸引的酒客多采多姿,即使以夜城的标准来看也一样,而艾力克斯必须有能力应付各式各样的需求,包括修苟斯的特别老酒、天使尿(不幸的是,并非商品名称),以及迪勒林树须(尝尝那里面的叶绿素!)。艾力克斯从不透露某些稀有商品的货源,不过我却知道他与许多其他空间跟现实之中的人们保持联系,包括一大堆声名狼藉的炼金术士、盗墓狂徒以及时间旅人。
我为自己倒了另一杯苦艾白兰地,苏西抛开手中的空酒瓶,伸手又拿了一瓶。我们的双手依然沉稳,虽然稍早的时候杀了不少人。一只弹簧腿杰克大脑模仿病毒经由时间裂缝自另一个维多利亚年代的英格兰时空进入夜城。这个模仿病毒以不自然的速度迅速蔓延,感染并且转变它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不久就有数百名弹簧腿杰克涌入夜城街道,沿路杀害许多懵懂不知的狂欢路人。夜城中所有赏金猎人都收到通知,我随苏西去,就当是陪她走走。
我们以极快的速度诛杀弹簧腿杰克,但是大脑病毒扩散的速度比我们还快。夜城街道上充斥着赏金猎人们的枪声,尸体越堆越高,水沟里积满浓稠的血液。我们没有能力解救他们。大脑病毒彻底改写了他们的个性。到最后我必须利用天赋找出感染的源头——时空裂缝本身。我打电话给时间工程处,他们派人封闭时间裂缝,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除了躺在街上的那些尸体。死在弹簧腿杰克手中的尸体,以及死在我们手中的尸体。有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死一大堆人。
这在夜城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罢了。
喧嚣的酒馆突然安静下来,因为有个人进入酒馆。人们放下了手边的事,转过头去注视此人大摇大摆地穿越拥挤的酒馆。在一个以极端古怪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精神错乱的——酒客闻名的地方,他依然能够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脸上肤色黝黑,仪态高贵,有种贵族般的骄傲,身穿一件亮黄色的礼服外套,搭配粉蓝色无袖上衣,以及绿白相间的条纹长裤。脚上穿着小牛皮短靴,手上戴白色丝绸手套。他看起来和陌生人酒馆格格不入,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地方能够配合他的格调。他昂首阔步地经过目瞪口呆的酒客,而他们也就任由他走过,只因为大家从来没有在同一人身上看见这么多流行时尚。就算对我们这种人而言,他还是太诡异了点;就像在黑暗中出现一只充满异国风情的花蝴蝶。而且当然,他笔直朝着我这桌走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不屑地低头看我,完全无视苏西的存在,这一点绝非明智之举。接着他摆出一个戏剧化的姿势。
“我是波西·达西!”他说。“那个波西·达西!”他以一种这个名字应该具有什么意义的样子凝视着我。
“那很好。”我大方地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搭配这个名字,但是你真的很配。现在,你有什么事吗,波西?我还要忙着喝酒沉思呢。”
“但是……我是波西·达西!真的!你一定曾在八卦报刊看过我,还有新闻节目。除非有我在场,不然任何场合都算不上是上得了台面的场合!”
“你不是什么社交名人吧,是不是?”我神情谨慎地道。“我必须警告你,为了维护公众的安宁,苏西有一种看到社交名人就想开枪的倾向。她说社交名人很喜欢大声喧哗。”
波西当场噘起嘴唇,并且摆出一副自尊受损的姿态。“拜托!社交名人?我?我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的声望完全建立在我个人身上!我不是什么明星,或是歌星。我不是功能导向的人物;我是装饰导向!我是城里最时髦的男人,一个废物,一个寄生虫,而我为此感到骄傲。光凭我的存在本身就能够为任何场合增添魅力与光彩!”
“你开始大声喧哗了,波西,”我警告他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做?我很有钱,亲爱的朋友,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我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品。我只需要继续存在,接受人们的崇拜就够了。”
苏西发出一声低沉的喉音。我们同时神情紧张地转头看她。
“你身为艺术品的存在如今随时面临消失的可能,”我道。“如果你再不停止自恋。尽快解释到底是来找我干什么的话。”
波西噘起嘴唇,神情受伤,接着拉过一张椅子,打算在我面前坐下。不过他在坐下之前还先拿出一条花押字的丝质手帕擦拭椅子就是了。他神情不定地看了苏西一眼,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不怪他。苏西喝到第二瓶酒的时候,就会开始面目狰狞。
“我需要你的服务,泰勒先生。”波西语调僵硬,仿佛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这种要求会降低他的格调。“我听说你很会找东西。秘密的事物,隐藏的真相,这一类的东西。”
“没错,那些通常就是需要被找出来的东西。”我道。“你要我找什么东西?”
“没有那么简单。”他环顾四周,看向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藉以凝聚心中的勇气。接着他回过头来面对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突然前倾身子。他的演技实在太棒了;你必须花费大笔金钱才能在剧场里欣赏这样的表演。波西以一种自认居高临下的目光凝视着我,接着充满自信地凑向前来。
“我的生活一向非常单纯,而我也喜欢这样。我出席所有正确的场合,正确的宴会,和我的朋友以及同等地位的人社交,藉由我最新潮的流行时尚以及连珠妙语迷惑众人,确保正确的媒体将会报导这个场合。我热爱宴会,喜欢制造话题,以我的存在让整个黯淡无光的世界蓬荜生辉。我们这种人很多,你知道;从我们这么高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彼此,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夜城之中没有一间夜店不曾因为我们的光临而受惠……但是如今一切都变调了,泰勒先生!而且变得很不公平!当所有朋友都在作弊的时候,我要怎么跟他们在聚光灯底下竞争?他们作弊!”
“他们怎样作弊?”我当真有点糊涂了。
波西凑到离我极近的地方,声音嘶哑低沉。“他们保持年轻魅力,但是我却逐渐年华老去。我会老,但是他们不会。我是说,看看我。我脸上已经有皱纹了!”
我没看见任何皱纹,但是他既然说了我就相信。“这种现象已经多久了?”
“好几个月!几乎快要一年了!虽然我老早就开始怀疑……听着,我认识这些人。认识他们一辈子了。我知道他们的容貌,就像我清楚自己的长相,所有的细节都一清二楚。只要有人整形,我马上就会发现,不管是眼睛附近还是下巴……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们变得更加年轻,丝毫不受光阴或是我们这种生活方式所带来的压力影响。”
“一切都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当其中几个人开始加入一间新的健康俱乐部时,‘保证焕然一新会馆’。非常昂贵,非常尊荣。如今我所有的朋友都去那里,每当他们公开露面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目光的唯一焦点,最美艳的一朵娇花。所有的细节通通完美,不管他们的私生活有多放纵。我是说,像我们这种人,泰勒先生,我们……过着极端的生活。我们体验……一切。这是为了符合大众期待,好让正常人可以透过我们来间接体验狂野的生活。酒精,毒品,纵情声色,日日如此,周末加倍。其实我已经开始有点厌倦了,说真的。但是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必须时常进出私人诊所,治疗各式各样只有社交生活频繁的人才会感染的疾病,或是取得各种可以提供欢愉的瓶瓶罐罐以及粉末和针头。想要随时随地保持美貌,我们都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一点帮助我们恢复元气前往下一场宴会狂欢的小东西。我们需要经常性地弥补伤害。”
“但是这一切通通停止了!他们不再需要其他诊所,只要这间俱乐部就够了。而且他们看起来全都像青少年!这太不公平了!”
“这个嘛,”我以理性的语气说道。“既然这间俱乐部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也加入就好了?”
“因为他们不肯让我入会!”波西瘫在椅子上,仿佛在转眼间老了十岁,似乎如今他只能藉由强大的意志力来维持自己的风采。“我说我愿意给付任何报酬。愿意付出正常价格的两倍,甚至三倍价格。我苦苦哀求,摇首乞怜,泰勒先生!他们还是拒绝收我,好像我是什么无名小卒。我!波西·达西!如今我的朋友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他们说我……没有办法融入他们的生活。”
“求求你,泰勒先生,我需要你帮我查出事情的真相。我要知道那间俱乐部为什么不肯让我入会。查出他们紧闭的大门之后究竟在干些什么勾当……如果他们在作弊,就让他们关门大吉!这样我才不会继续遭人排挤。”
“这和我往常接办的案子不太一样。”我道。
“我愿意出五十万英镑。”
“但这很显然是一件急需调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波西。”
他突然站起身,惯有的自尊再度回到脸上。“这是我的名片。一有线索请立刻通知我。”他在桌上丢了张非常昂贵的厚纸板雕花名片,接着抬头挺胸地穿越群众大步离去,沿路伴随着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我拿起名片,在下巴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看向苏西。
“也算是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我道。“你有兴趣吗?”
“我跟你去。”苏西道。“就当是陪你走走。有机会杀人吗?”
“可能没有。”
苏西耸肩。“我愿意为了爱情牺牲。”
※※※
在夜城以外的正常理性世界中,当人年华逝去,容貌开始衰老的时候,他们会前往整形诊所或寻找相关疗法。在夜城,有权有势的名人有机会接触到其他选择,其中有些选择非常下流并且极端。
保证焕然一新会馆位于上城区,夜城最高级的地段,专为最高级的人物提供最高级的服务。不过苏西和我还是说去就去。那里身穿鲜艳制服的巡逻警力一看到我们,立刻想起在其他地方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忙。那里的霓虹招牌与其他区域一样华丽,不过或许比较节制一点,所有俱乐部、餐厅以及用途不名的建筑物,都如同光彩夺目的珠宝般耸立在夜色中。迷失的灵魂涌入街道与广场,漫步在人行道上,四下寻找着比较高级的堕落。
在上城区,就连恶魔也会打领带。
保证焕然一新会馆所在位置本来是一间名叫“时代尖端”的低级场所,专门满足手术植入恋物癖的性变态需求。那间店后来因为售后服务不佳,以及低级到连夜城这种地方都无法接受的理由而关门大吉。新老板把旧房子整个拆掉,重新来过,所以这间俱乐部是一间全新完工的大厦建筑,外观布满钢铁和玻璃,具有强烈的风格与品味,入口大厅完全以苍白纹路的大理石打造。有人花下大笔资金提升这个地方的消费层级,而这一点完全表现在外观之上。不过话说回来,金钱总是会吸引更多金钱。
苏西和我站在对街打量这栋俱乐部。非常有钱的人们来来去去,搭乘豪华大轿车或是私人救护车,但是尽管有一大堆老人进去,从里面出来的却只有年轻人。这种现象……十分不寻常。夜城有很多返老还童的方法,但是代价通常会牵扯到你的灵魂,或是别人的灵魂。而且还有很多地方只会卖你虚假的年轻,而这种东西通常无法维持多久。保证焕然一新会馆究竟拥有什么他人所无法提供的技术?
我朝向正门前进,苏西跟在我的身边。她的钢铁锁链轻轻发出声响,霰弹枪插在背后的枪套中,枪柄自脑袋后方突起。两个身穿正式西装、身材十分魁梧的绅士站在大门两旁。安全人员,不过不算太显眼,因为他们不想让那些尊贵的女士先生们受到惊吓。看见我和苏西出现时,他们明显露出紧张的神色,但是并没有采取任何阻止我们的举动。我们不可一世地走过他们身边,大摇大摆地进入大厅,一副好像在考虑买下这间俱乐部的样子。许多人朝我们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但是没有人胆敢发表任何意见。我们直接走到尖端科技的大型接待柜台前,我对着柜台后方外型冷酷、效率十足的年轻接待小姐露出亲切的微笑。她身穿一套没有任何标志的白色护士服,脸上带着百分之百的专业笑容,丝毫没有任何温暖。她在我的白外套和苏西的皮夹克之前,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毕竟,这里是夜城。
“欢迎来到保证焕然一新会馆。泰勒先生,休特小姐。”接待小姐说道。
我严肃地打量着她。“你知道我们是谁?”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两位是谁。”
我点头。她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们想要来看看苏西的脸。”
苏西和我已经决定这是最有可能让我们深入了解这间俱乐部的说法。苏西有半边脸在之前的案子里受到严重的烧伤,留下一大片可怕的疤痕。她的左眼已经不在眼眶内,上下眼皮黏在一起。这并没有影响她瞄准的能力。这一切伤害都是因我而起。要不是跟去帮我,她也不会受伤。当时苏西几乎立刻就原谅我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永远没办法。
起码有十几种方法可以治愈或是修复这些伤疤。但是她选择不要这么做。她相信一头怪物就应该要有怪物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要求她去整形。我们这些怪物就应该聚在一起。
接待小姐的微笑丝毫不减。“当然了,泰勒先生,休特小姐。我只需要你帮我填妥这些表格……”
“不。”我道。“我们想要先了解一下这里所提供的服务。”
接待小姐收起她的表格。“我们有位实习医生马上会过来带两位参观。”她说,依然维持专业亲切的态度。如果我整天挂着那种笑容,脸颊一定会痛的。“啊,他来了。道根医生,这位是……”
“喔,我认得两位,泰勒先生,休特小姐。”实习医生开心道。“有人不认得吗?”
“我们声名远播。”我冷冷地道,同时与他握了握手。他握得很紧,很有男子气概。当然,他也想要与苏西握手,但是她只是看着他的手掌,而他立刻就缩回手,顺势塞入外套口袋之中,好像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他身穿传统白袍,脖子上挂着一条传统的听诊器。
“夜城里所有医疗人员都听说过两位的大名。”他依然保持愉快的语调说道。“我们大部分都是在急诊室里受训的,治疗各式各样与两位接触过的病患。”
我看向苏西。“看来我们至少提供了一些工作机会。”
道根医生继续滔滔不绝,告诉我们这间诊所有多美妙,他们的新技术有多惊人。不过我只是一直在打量他。他的长袍洁白无瑕,显然从来不曾沾染任何血迹。他太年轻,相貌太英俊,一看就知道不是实际操刀的医生,而是摆在台面上的诱饵。他只是出来表演。他不可能知道诊所内部的运作方式。但是我们依然跟随着他穿越大厅后方的大门,进入展示病房,因为凡事总要有个起头。道根医生一直没有停止说话。他拥有一本专门用来销售诊所服务的剧本,并且记下了其中所有字句,而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非听他背完不可。
结果展示病房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超级做作。整洁的病人,整洁的病床,没有人表现出任何不雅观或是令人不适的症状,所有人都有年轻貌美的制服护士照顾。到处都有鲜花,就连空气中的消毒剂闻起来都和香水一样。灯光明亮,空间宽敞,完全没有人承受痛苦。一个梦想中的医院病房。当然,我们不被允许跟任何病人或护士交谈。实习医生竭尽所能地以复元率之类的数据混淆视听,我则四下搜寻任何不寻常的事物。这间病房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就是觉得很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个病房对夜城而言实在是太正常了。如果有钱有势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服务,他们大可去哈利街找。重点在于所有病人和护士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我或苏西一眼,而这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道根医生突然不再说话,我们身后的大门开启,十几名安全人员迅速冲进来包围我们。这些人体型壮硕,身上能够佩枪的地方全都鼓鼓胀胀的。苏西严肃地打量着他们。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我立刻说道。“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
“探病时间已经结束。”最高大的安全人员说道。“你们打扰到病患了。”
“是呀。”我道。“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被我们打扰的样子,是不是?我们改天再来,等他们比较愿意交谈的时候。”
他没有笑。“我认为那并非明智之举,泰勒先生。”
“他是打算撵我们出去吗,约翰?”苏西道。她的声音冷静懒洋洋,危险异常。安全人员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声。
“我确定这位好先生没有这个意思。”我小心说道。“走吧,苏西。”
苏西以她冷酷的蓝眼睛瞪了对方一眼。“他必须先说‘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所有人的手都已经移动到武器旁边。苏西面带微笑,不过笑容中只有一丝笑意。领头的安全人员诚恳地看着她。
“请。”他说。
“我们离开这个垃圾场。”苏西道。
安全人员护送我们出去,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一段十分恭敬的距离。我对他们的专业态度感到佩服。我曾经见过苏西光靠一个眼神就吓哭了一堆恶棍。这就导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像保证焕然一新会馆这种表面上如此单纯的场所,会需要这么强大的防御武力。他们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会用到这种层级的保护?
我等不及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
我们过了几个小时再度回到诊所。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们相信我们在经过审慎考虑之后,还是决定来找他们动手术。我们在附近一间气氛不错的小茶店里杀时间,我点了一杯伯爵茶,苏西则狼吞虎咽干掉了一整盘茶点蛋糕,然后借着对制服女服务生练习她的凶狠目光、稳定减少店内顾客人数来自得其乐。到我们离开时,店里的客人几乎都已经跑光,女服务生也全都躲到厨房里面去了。我留下一笔慷慨的小费。
“到哪都不能带你去。”我对苏西说道。
“你其实很爱。”苏西道。
当我们回到保证焕然一新会馆的时候,整座大厦已经全面封锁。门全部紧紧关闭,窗户也以钢板弥封,十几名安全警卫毫不掩饰地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告知前来的客户,此刻医院不接受任何访客或病患。一些非常有钱的名人迫切地想要进去,但是这一次,不管是大吼大叫,金钱贿赂,或是大发雷霆,都没有办法迫使守卫通融。诊所关闭了。我对自己能够造成这种影响感到沾沾自喜。不过说实话,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多半还是因为苏西的关系。有不少地方只要一看到她就会关门歇业,这也就是家里的日常生活用品都是我在采购的原因。
安全人员看起来十分专业,所以苏西和我故作轻松地漫步到大厦侧面。不是到后面,那是业余者会犯的错误。任何有拿钱在做事的安全警力都知道,要以同等强大的火力防御后门。但是这种建筑基本上都会有让员工和维修人员出入的侧门,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种侧门的存在,或是不会想要提起。大厦侧面还是有几个彪形大汉在注意状况,但是他们间隔太远,要偷溜进去并不困难。
侧门就在我认为它该在的地方。苏西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解决门锁,我们就这么轻轻松松溜了进去(通过紧锁的门户只是现代赏金猎人的必要技能之一,不过当你拥有一副利用真正的人类骸骨所制造的万能钥匙时,这件事就会变得更加简单。个人认为,苏西开锁的技巧之所以如此高超,完全是因为那些锁就跟所有人一样,怕她怕得要死)。门后是一条狭窄、铺了白色瓷砖的走廊,照明十分充足,完全没有阴影可供躲藏。附近没有其他人,暂时没有。苏西和我迅速穿越走廊,沿路随机推动两旁的房门,查看门后是否有值得一看的。几间储藏室,几间办公室,还有一间需要添加空气芳香剂的厕所。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无害。
一道旋转门将我们带往建筑主体。这里光线明亮,所有平面都上蜡磨光,不过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仿佛这栋建筑里的人都在匆忙间完全撤离了。四周一片死寂,就连空调系统的嗡嗡声都听不到。我看向苏西。她耸了耸肩。我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它表示“你是头脑,我是肌肉。快点决定吧”。于是我随机选择一条走廊,然后走了进去。搜过好几条走廊后,我们依然没有遇上任何人,就连一个执勤的守卫也没有。他们当然不会只因为苏西和我跑来打探就真的把一切清空了吧?除非……这里本来就空无一物,整间会馆的存在都只是为了掩饰另一个场所……
我心中开始浮现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当医院出问题的时候,通常都会是大问题。
我们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之前那间展示病房。这间病房就和其他地方一样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我轻轻推开病房大门,和苏西一起溜进去。光线比之前昏暗,病人都变成病床上隆起的阴影。病房里有六名护士,但是她们全都动也不动地站在两排病床之间的中央走道。苏西和我缓缓接近她们,她们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苏西稳定的呼吸。
走近一看,这些护士似乎比较像人体模型。她们的五官空洞异常,没有呼吸,眼睛也不眨。苏西拿出一支笔型手电筒,在一名护士脸上照了照,瞳孔完全没有反应。苏西收起手电筒,对着护士的肩膀就是一拳,但她只是微微晃了一下。我们检查病床。病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凝视上方。他们并未死亡。感觉比较像是他们从来不曾活过。一间展示病房,摆有许多展示护士和展示病人,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把这些告诉苏西,她立刻点头。
“橱窗摆饰。但是如果这只是给访客参观用的,那真正的状况究竟是什么样子?真正的病房和真正的病人在哪里?波西·达西的名人好友?”
“不在这里。”我道。“我认为我们得往下走,看看究竟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这一切底下。”
“地底下。”苏西道。“夜城里所有真正的生意都是在地底下运作的。”
我们迅速穿越病房,朝向远方的大门前进。我一直在等护士或病人突然醒来,启动警报,甚至攻击我们。然而护士始终一动也不动,病人也都乖乖地躺在床上,就像一群暂时没有拿出来玩的玩具。我心中突然浮现一种可怕的想法,或许这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只要我一转身……等我们抵达门口时,我几乎已经是用跑的了。
※※※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一条通往地下的水泥阶梯。墙壁上没有指标,没有任何东西标示出这道楼梯通往何处。显然你要嘛就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然就是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空气十分凝重,除了我们踏在水泥阶梯上的脚步声外,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楼梯不断向下延伸,带我们前往街道地底的深处。在楼梯底端我们发现了另一道旋转门,看起来十分正常,没有任何锁或是警报。苏西和我推门而入,来到一间截然不同的病房。
这间病房十分宽敞,有好几排病床一路延伸到病房的另一端。病床上躺着数百名病患,旁边放有多到数不清的医疗器材。苏西和我缓缓前进。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只有裸体男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静脉点滴、人工呼吸器,还有心肺肾监视器、呼吸管、导尿管,以及不只一副的皮带束缚器……
我在护理站里找到第一条线索。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大书,就在一排监视屏幕旁。传统的印刷页面中印着英文、法文以及克里奥尔语,而我刚好具有足够理解其中内文的知识。巫毒。洛亚众神,祂们的力量以及功用,还有藉由祂们的帮助可以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看看这个。”苏西道。她找到了一份病房中所有病患的名单。没有病历,没有指示,只有基本的身分资料。苏西和我一页一页地翻阅,许多熟悉的姓名跃然纸上。不光是波西的朋友,会上报纸彩色版面的那些俊男美女;还有很多有钱有势的人,夜城里真正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我回到病房中,迅速走过一排排的病床,凝视病人的面孔。我认出不少人,但是他们都没有认出我。尽管双眼大张,他们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至少他们还在呼吸……
第二条线索在于他们看起来全部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许多——皱纹满面、皮肤塌陷、四肢萎缩。这些人之中有不少我在最近才见过,而他们的身体状况都非常良好,就如往常一样。如今,他们的容貌与身体都透露出明显遭到岁月摧残的痕迹,外加各式各样致命性的反社交疾病。另外还可以明显看出非紧急外科手术的伤痕,其中有些面积十分广大,在脸上跟身体各部位都有。有些病人身上包满染血的绷带,简直跟木乃伊没有什么两样。这种感觉就像是参观位于战区的医院,而这里有不少病人看起来都像是刚自地狱归来的样子。有些人显然已经性命垂危,完全仰赖侵入性医疗科技的帮助苟延残喘。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古老方法的新运用。关键就在于那本巫毒大书里面。躺在苦难病床上的这些人,并非真正的夜城名人;他们是活生生的分身。有人利用书中的技巧,将他们转化成类似巫毒娃娃的东西,只不过是反转效果。本来是发生在巫毒娃娃身上的事情,将会发生在受害者身上,然后就变成发生在真人身上的事情会被转移到分身身上。就像多利安·葛雷的画像一样,这些可怜的混球承受着真人放纵无度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好让他们能够保持年轻貌美,毫发无伤……这些病患老化受苦,并且经历许多非紧急外科手术,好让有钱有势的人可以取得所有好处。
难怪可怜的波西·达西没有办法跟他们竞争。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苏西,她听完皱起鼻子。“这下……可真够低级的了。他们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分身?我是说,一定要是一模一样的分身才能够达成这个目的。”
“有很多可能性。”我道。“复制技术、预成形体、分身鬼影……这不重要。重点在于,我非常怀疑这里有任何人是自愿来此的。床上的束缚器材就是证据。这里并非医院病房;这是一间酷刑室。”
最后,我们在一扇极度平凡的房门后找到答案。门上繁杂的电子锁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于是苏西轻而易举地以万用钥匙打开它(魔法依然凌驾于科学之上,而且通常是强势凌驾)。她拉开房门,我们同时后退。这扇门后一片虚无。很多很多的虚无。这里的空间不是空间,而是只能以心眼或灵魂看穿的扭曲光线。这道虚无具有一股可怕的感染力,强大的吸引力,让你心里浮现一股想要跳进去、直坠谷底的欲望……我小心翼翼地关闭房门。
“时间裂缝。”我道。“有人稳定了一道时间裂缝,令它维持在开启的状况;一道随时可以进入其他现实的门户。”这种事必须花费许多时间与大笔资金。时间裂缝本质上绝不稳定,宇宙会自我修正,讨厌异常现象。“据我所知,只有财神购物中心曾成功稳定时间裂缝,他们专门提供来自其他时间轴的商品与服务,但他们从来不和人分享他们的知识。”
“会是他们干的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已经透过合法手段赚取了税务会计师作梦也无法想象的大笔金钱。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铤而走险?无论如何,至少我们知道这些分身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地方的主人跑去其他世界,找寻我们这世界重要人士的分身。物理特征一模一样的分身……被绑架到我们的空间里,承担所有疾病、手术以及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好让这些人不需要承受这些痛苦,并且永远保持年轻与美貌……”
我们同时警觉转身。有人来了。有很多人朝我们而来。苏西和我迅速并肩而立,面对病房大门。不过这阵脚步声有点奇怪,听起来很闷,很单调……片刻过后我才听出脚步声是从底下传来的,不是上面。对方从更底下的楼层爬上楼来。大门终于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护士踏着整齐的小碎步涌入病房之中。苏西和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武器吓不倒我们,但是这些护士却让我们大吃一惊。
它们不是活人。它们是人工打造的,身体完全由竹子编织而成。它们的脸乃是空白的竹子表面,没有嘴巴、眼睛,但是每一个护士都面对着苏西和我。它们全都身穿相同的白色护士制服,就连竹子脑袋后方也别了顶小小的护士帽。没有生命,甚至没有意识之类的东西,但是它们有能力听从命令。而且它们手上的枪枝都非常真实。护士们以非人的速度飞奔向前,竹子脚在地板上摩擦,转眼间形成一个完美的半圆,将我们包围其中。苏西前后转动枪头,寻找有用的目标,尽管心知对方人多势众,火力悬殊,但是依然拒绝接受威胁。我倒是倍感威胁,但是我刻意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姿势,静静等待操偶师本人现身。
不管操控这些护士的人是谁,他绝对不会错过能在苏西·休特和约翰·泰勒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面前露脸的机会。如果他还有一点理性的话,他就应该命令护士一看到我们立刻开枪,但是越自大的人,就越需要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
正如我所想象的,竹子护士突然分站两旁,无声地让出一条中央走道,供它们的主人不可一世地出场。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不认得他。他不是成名强者,甚至不是野心勃勃的新进势力。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漫不经心穿越竹子护士军团而来的男人是谁,这可不是常常会在夜城中发生的事。
对方身材很高,体型壮硕,打扮体面,一身乳白色西装;通常只有被家族放逐到偏远地带,专靠汇款过日子的人才会喜欢这种装扮。本来我以为他很年轻,但是随着他的接近,我也逐渐看出一些不寻常的小细节。他脸上的皮肤太紧绷、太干净,但是双眼却透露出一股岁月的沧桑。古老而又冷酷。他的微笑死气沉沉,阴郁无比,完全是吓人用的。这是一个经历世间一切,认清世态炎凉,打算展开报复的男人。他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只有在长远的岁月与历练之中才能培养出来的自信与自制,走路的姿态就像一头行走在羊群之间的恶狼。他的手掌强而有力,手指修长灵巧——一双外科医生的手。尽管仪态优雅,他宽敞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依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暴戾之气。他终于在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外停下脚步,对我点点头,然后朝着苏西微笑,完全对她平举胸前的霰弹枪视而不见。
“赫赫有名的约翰·泰勒以及恶名昭彰的霰弹苏西。”他道,声音低沉浑厚,带有一种陌生的口音。“好了。我很荣幸。我早该知道如果有人会找上门来的话,一定就是你们两位了。”他轻轻一笑,仿佛刚刚讲了什么私人笑话。“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法兰肯斯坦。维克特·凡·法兰肯斯坦男爵。”
他说得一副好像身后伴随着打雷闪电的效果一样。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在夜城里面可不是什么不寻常的名字。”我道。“这里的法兰肯斯坦多到数不清。这些年来我不知道已经遇过多少法兰肯斯坦的子子孙孙,外加各式各样出自贵家族手笔的怪物。你们认为熟能生巧,但是我至今还不曾见过巧在哪里。那些怪物几乎都是彻底失败的作品。说真的,你和你的家人到底为什么会对坟场如此情有独钟?我很肯定在医疗科学萌芽的年代,你们的技术绝对是尖端科技,乱搞尸体器官、蓄电池、宇宙射线什么的,但是我们其他人早就已经随着时代而进步。科学已经进步了。你们应该像其他科学家那样,学点肢体移植或者是人体复制之类的东西。所以你又是另一个法兰肯斯坦。讲明确一点,什么亲戚关系?”
“本尊。”男爵道。“第一个……从死亡之中找回生命之人。第一个拼凑尸块,让死人再度站起来说话之人。”
“该死,”苏西道。“这下我可大开眼界了。”
“这不就表示你已经两百多岁了吗?”我问。
男爵微笑。笑容之中不带任何笑意,也没有多少温暖。“像我这样近距离研究生命与死亡课题的人,当然会在过程中发现一些生存的技巧。”他环顾四周,看着一排排无声受难的病人,脸上再度浮现笑容。“这是我最新的大胆尝试。我知道——巫毒迷信跟医疗科学并非天生的伙伴,但是我已经学会要去利用各种有助于我研究的办法。就像这些竹人。很美丽的小东西,是不是?比传统的驼背仆役听话多了。”
“当我看见这些病人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事情跟法兰肯斯坦家族有关。”我道。“你的家族总是会被外科手术的黑暗面所吸引。”
“喔,这并非我真正的研究。”男爵道。“这只是为了真正的研究募集资金的小行动。从死亡的悲剧之中创造生命。延长生命,不让死亡获得最后的胜利。我所做的一切研究,都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
“除了这些被束缚在床上的可怜人。”我道。接着一个想法突然浮出水面。“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不对?你和这些病患来自同一个现实。这就是我从来不曾遇见你的原因。”
“一点也没错。”男爵道。“我经由一道时间裂缝而来。”
“为什么?”苏西问。“你又遇上一群拿着火把的暴民?还是另一只起身反叛的怪物?”
“我在那里已经不可能再有突破了。”男爵说道,完全忽视苏西厌恶的语气。“我找到了时间裂缝,于是来到这里,进入夜城。如此妙不可言的一个地方,不必在乎任何伪善与强权。”
“你是如何稳定时间裂缝的?”我问,因为真的很好奇。
“我接收的。显然财神购物中心本来座落于此。当他们搬到更大的地方去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时间裂缝一并带走……但是他们遗漏了一个。伟大的事物就是在如此单纯的巧合之下诞生的。我将会完成伟大的使命。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他并非在自吹自擂或是试图说服自己,他完全相信自己的说法,相信自己的天赋将会成就那必然的事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可以请问……你是为何而来吗,泰勒先生?”
“你有一个顾客没有办法忍受你拒绝他申请入会。”我道。“千万不要小看专业俊男美女的愤怒。”
“啊,是的……波西·达西。他愿意给付一大笔钱,但是我无福消受。我没有办法为他服务,因为另一个时空的他已经死了。波西……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幸运的是,我有两个非常可靠的人负责这里的安全警戒。我从自己的时空里带他们一起过来的。”
他轻弹手指,接着一男一女仿佛一直都在等待他的信号一样,推开大门,穿越众多竹护士,来到男爵的左右站定。那个男的身材高大,一头金发,身穿黑色机车皮衣,胸口交叉挂了两条弹带。手中的霰弹枪始终对准着我。那个女的……也很高,黑发,身穿白色大风衣。她满脸嘲弄地对我微笑。
“允许我为两位引介史蒂芬·休特与乔安·泰勒。”男爵十分享受这个时刻。“在我们的时空里,他们和两位一样大名鼎鼎,只不过或许用声名狼藉来形容比较恰当。他们的命运引领他们走向与两位大异其趣并且更加黑暗的道路。我一直认为他们很有用处。”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然后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凝视苏西。“我本来想要好好地与两位合作。解剖两位的身体,研究两位的器官,看看我能够把你们改造成什么样子。外科手术是一门艺术,藉由我的手术刀,我可以利用你们的血肉创造出美丽的奇迹……但是如今你们发现我的研究,其他人必定会循线追来。我必须被迫关闭会馆,离开此地。”他叹了口气。“这是我一生的写照,真的。”
他突然比了个手势,竹护士立刻以非人的速度直扑而来。它们抢走苏西的霰弹枪,将她殴倒在地。我跑过去帮忙,它们以枪柄将我击倒。一切都来得太快。它们聚集在我们身边,用枪柄殴打我们,不停地打。我试图爬到苏西身边,想要保护她,但是我根本爬不过去。到最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缩成一团任由它们殴打。
“够了。”男爵终于说道,竹护士立刻后退。我狼狈不堪,全身无处不痛,满脸鲜血,不断滴落,但是感觉似乎没有骨折。我看向苏西。她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我也照做。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无力反抗。我努力平复呼吸,压抑我的愤怒与憎恨,试着在身上找出一处不会痛得要命的地方。
“史蒂芬,乔安,解决他们两个。”男爵说道。“尽情发挥你们的创意,只要确定能够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就好了。等你们玩完之后,下来找我。我有事要你们去办。”
他慢慢转身,举步离开。所有竹护士以脚跟为支点向后转,紧跟着他一起离去。那些婊子依然踏着整齐划一的小碎步。我缓缓坐起身来,尽量不呻吟出声,但是每一个动作都会引发一阵刺痛。我最讨厌被围殴——因为太难看了。遭到围殴之后绝对无法维持潇洒的仪态。苏西突然坐起,对着地板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液。接着她转头寻找她的霰弹枪,然后瞪向男性版本的她,只见他嘲弄式地在手里摇晃她的枪。
“我的!谁找到就是谁的,动作慢的人只能被埋在无名冢下。”
女性版本的我满脸虚假的笑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微笑时不是这副德性。她凑向前来,凝视我血迹斑斑的面孔。
“哇。那一定很痛。但是选错边就是这种下场。”
我不去理她,痛苦不堪地缓缓自地上爬起。苏西也自行站起。我知道不能问她要不要帮忙。我们并肩而立,两个人都站不稳,凝视着我们的分身。史蒂芬·休特散发出跟苏西一模一样的危险气息,但是缺乏那种黑暗的魅力。她直截了当,他则明显给人一种残酷不仁的感觉。他是个佣兵,完全没有道德跟人性。我的苏西有办法智取,她可以轻易地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打下来。
他依然拥有完整的面孔,其上没有任何疤痕。他不曾经历过她所承受的一切。
乔安·泰勒看起来就危险多了。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佩带任何显眼的武器,但是散发出强烈的冷静以及自信。我到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态度会给人带来何等强大的压力。这种感觉很奇怪,在她的脸上看见这么多相似之处。我可以在她身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她的目光冷酷,充满嘲弄,微笑之中毫不掩饰羞辱之意。“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她全身上下都透露出这个讯息。不过我们都知道光靠这点讯息是不够的。
“那么,”我确保自己咬字清楚,语调漫不经心,尽管我的嘴巴已经伤痕累累。“我的邪恶双胞胎。我想这种事迟早会遇上的。”
“也不尽然。”乔安神色轻松地道。“你和我乃是独生子的绝佳典范。自给自足,凭藉自己的力量习得生存所需的技巧,一个百分之百自我打造出来的传奇人物。你母亲是不是……?”
“是。那你有没有……”
“有。”她笑容扩大。“我让她在我面前摇首乞怜,然后才杀了她。”
我微笑。“我们一点也不像。我的伙伴是专业人士。你的只是一个疯子。”
“或许,”乔安道。“不过他是我的疯子。”
史蒂芬·休特突然傻笑,一种令人心绪不宁的笑声。“没有错,没有错。我非常享受我的工作。这就是我如此擅长这份工作的原因。熟能生巧。”
“你话太多了。”苏西道。
“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在一起?”我趁着情况尚未失控之前赶紧问道。我必须让乔安继续说话,为我自己争取时间,因为想要击败他们,就必须找出我们之间的差异。
“我们把家乡搞得天翻地覆。”乔安故作羞怯地道。“我们一同度过几年佣兵生涯,担任专业纠纷调停人,随便你爱怎么称呼都行,总之最后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杀了一个政商关系良好的公务人员——渥克。一切都是他的错。愚蠢的老头,自以为有权告诉我们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不能杀。我们本来就打算免费杀他,幸运的是他树立了很多敌人……史蒂芬一枪把他轰成两半,然后我们一路笑着回家。可惜后来我们才发现渥克的朋友也不少,而且个个有权有势,就这样,我们当场失宠。所以当男爵十分好心地提供稳定的工作机会与全新的开始时……”
“我们杀掉一大堆人,解决许多往日宿怨,烧掉半座夜城,然后在有人发现前逃出生天。”史蒂芬道。他面带微笑,一种阴险狡诈并且露出太多牙齿的笑容。
“我们已经来这里好多年了。”乔安·泰勒道。“做过许多你们绝对无法认同的事。而这些事多半都算在你们头上。所有人都听说过你们,但是没有人听说过我们。不过说真的,我并不相信那些关于你们的传言。”
“你们只是两个乖乖牌。”史蒂芬道。
“有机会谈条件吗?”我道。
乔安扬起一边眉毛。“你会谈吗?”
“不会。”我道。“你的存在冒犯了我。”
我抢上前去,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她向后跌落,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她的手根本没有机会离开口袋。我转过头去,只见苏西已经自休特手中抢回自己的霰弹枪,并且以手肘顶中他的喉咙。我面露笑容。不久之前,苏西和我体内都曾获注狼人之血,浓度不高,不至于真的变身,但是依然会有迅速自我医疗的能力。我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我凝视地上的乔安·泰勒,笑嘻嘻地看着她愤怒地爬起身来。
我们站在原地,凝望彼此,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集中精神唤醒天赋。我开启我的心眼,第三只眼,冷冷地打量着她,搜寻她身上的防御漏洞,任何能够加以利用的东西。我感觉得出来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我们之间的空气爆出诡异的能量,无形的力场越积越猛,必须自行寻找宣泄的出口。我的天赋对抗她的天赋。那感觉就像在跟一条虚无飘渺的隐形手臂角逐腕力。
我隐约察觉病房已经被苏西和史蒂芬闹得天翻地覆。霰弹枪火光四射,同时还伴随着许多手榴弹的爆炸声响。病床翻倒,病人落地,所有生命维持装置通通离体而去。医疗装置起火燃烧,病房内烟雾弥漫。
我不能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和分身势均力敌,太多无辜者遭受波及。于是我在乔安左脚下找出一块松脱的地板贴片,让她突然绊倒,注意力涣散,然后趁机对苏西大叫。
“嘿,苏西!换舞伴!”
她立刻了解我的意思,枪口当即转向乔安·泰勒。趁着史蒂芬迟疑的时候,我利用天赋找出他身上一颗保险销松动的手榴弹。保险销突然脱落,史蒂芬低头往下看,接着就是一连串流畅的爆炸声响,因为所有手榴弹都随着第一颗手榴弹的爆炸而引爆。身后传来一声霰弹枪击发的枪声,当我回头的时候,乔安·泰勒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脖子上的脑袋不翼而飞。她大概是浪费时间去寻找阻止苏西的办法,蠢蛋。没有人能够阻挡苏西·休特。
“他们很厉害。”我道。“但是他们不是我们。他们没有接受过夜城生活的洗礼。”
“他们不是我们。”苏西同意道。她走到我身旁,凝视我的脸。“你被打得很惨。”
“你也是。感谢老天赐给我们狼人之血。”
“但是你依然试图赶来我的身边,为了保护我。我看到了。我完全没有想到要为你这么做。你一直都是个比我好的人,约翰。”
“原谅我吗?”我道。
她浅浅一笑。“好吧,就原谅这一次。”她看向乔安的无头尸体。“我最讨厌廉价仿冒品。”
“我们的黑暗面。”我道。
“比我们更加黑暗。”苏西道。
我思考着这种说法。“你认为……会不会有比我们更加光明的我们?在其他的世界里?品德比较高尚的我们?”
“你开始让我毛骨悚然了。”苏西道。“我们去找男爵,终止他的实验吧。”
“一件一件来。”我道。“我受够这里了。无辜者不该继续受苦。在我眼前不行。”
我再度启动天赋,利用心眼观察整间病房,直到找出男爵以科学与巫毒法术在卧床病人与夜城中比较幸运的分身之间所制造出来的连结。每个病患的身上都有一条闪亮的银锁链向上延伸到天花板。一找出它们,我便轻而易举地利用心灵力量折断锁链中最脆弱的一点。恐怖的平衡失去重心,整个系统当即瓦解,闪亮的锁链在转眼间完全消失。床上的病人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所有岁月、手术以及放纵的生活对他们的身体所造成的影响通通消失;就这样,他们再度恢复年轻与美貌。他们没有醒转,或许这样比较好。让渥克派人下来帮助他们,最好能够送他们回家。
苏西和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忙。
我想象着此刻夜城里所有顶级俱乐部、酒馆与商店里的景象,有钱有势之人的容貌突然衰老,并出现各式各样纵情声色以及外科手术所带来的后遗症。我可以想象他们在痛苦、震惊以及恐惧的尖叫之中恢复本来的面貌。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复仇?
“你又露出那种笑容了。”苏西道。“那种‘我刚刚基于十分正当的理由而做了一件后果严重的坏事,偏偏没有人能够证明是我干的’的笑容。”
“你真了解我。”我道。“现在,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了——男爵。”
“坏人。”苏西·休特道。她拉动前手握把、退壳上膛。“我要把他的护士编成一个大大的柳条人,然后把它活活烧死。”
“我超爱你的思考方式。”我道。
※※※
我们发现一扇通往另一道楼梯间的门,仿佛直通地狱一般向下延伸。我们蹑手蹑脚地沿着水泥石阶下楼。男爵必定听见了楼上的交火声;但是他不可能知道谁胜谁负。苏西在前领路,枪口朝向前方,我则尽力维持天赋,利用心眼搜寻楼梯间的隐藏陷阱和警报器。但是楼梯间始终安静无声,就连竹护士也没有见到半个。
接着我突然闻到一股臭气。一股混杂了鲜血跟腐肉,恶心的事发生在恶心地方的浓重臭气。当我们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面对一扇普通的木门时,这股臭气变得更加强烈。空气又湿又热,有种油腻的感觉。那是一种在冰冷的房间之中剖开尸体,鼓动的内脏暴露在外时所发出的热气。法兰肯斯坦……我默默推开苏西,拉动门上的手把。门没锁。我闪身进入,苏西紧跟在后,如同复仇的鬼魂一般安静无声。
我们身处一间宽敞的石室,在岩床之中直接挖凿而出。墙壁和天花板凹凸不平,崎岖的地板上铺着许多血迹斑斑的衬垫。光秃秃的灯泡垂在锈蚀的长锁链下,为整间石室提供冰冷无情的照明。石室角落存在着阴影,但是完全不足以掩饰发生在这里面的惨剧。许多搁板桌并排而立,每一张桌上都躺着一具人类尸体,或是尸体残骸。被解剖的男男女女,以及惨遭截肢的肢体。白色的肋骨在暗红色的肉块底下若隐若现。成堆的内脏在冰冷的空气之中闷出蒸气。所有尸体都被皮带紧紧绑在桌上。这表示他们是在还没死亡的情况下惨遭解剖。
男爵再度投入最初的外科实验。法兰肯斯坦,活生生的解剖刀之神。
他站在石室的另一边,乳白色西装外还加了一件血淋淋的屠夫围裙,弯腰看着面前桌上的尸体。对方曾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过此刻已经看不太出来了。男爵抬头看到我,大吃一惊,举起手中尚在滴血的解剖刀。我们打扰了他的研究。
“出去。”他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我这里的研究非常重要。”
“这里不是手术室。”我道。“这是一间屠宰场。”
他挺直腰身,然后十分小心地将解剖刀放在女人的尸体旁。“不。”他冷静地道。“屠宰场是属于死亡的地方。这是一间致力于生命的工作室。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泰勒先生。我的工作就是要击败死神,让祂的受害者逃脱祂的掌握。我在死去的血肉之中注入生命,完全都是出自于我自己的努力。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在人类的身体之中见识过多少奇迹与荣耀。”
他走出桌子后方,面对苏西和我,拿出一块破布,擦掉手中的鲜血。“请试图了解并且体会我的苦心。我早就已经不局限在复制自然的层面之上了。如今我是在追求提升自然。我只使用最完美的器官,利用几个世纪的时间所磨练出来的手术技巧,重新塑造这些器官。我……化繁为简,去除所有不必要的细节。利用这些完美的器官,我制造出一个全新的产物——一个各方面都处于完美状态的活体生物。我看不出任何他不能长生不老、永恒存在的理由。我浪费了许多时间才终于了解……关键在于不能使用尸体,而要使用活人!从他们身上采集我所需要的部分——最新鲜、最有活力的组织!”
“多少人?”我疾言厉色地打断他。他那种肯定的语调之中几乎带有一种催眠的效果。
“我不了解。”他问。“什么多少人?”
“多少受害者,你这个浑蛋!有多少好男好女死在你的手中,只为了你那只天杀的完美怪物?”
他脸色一沉,为了我在听完他精心解说后依然不能体会他的苦心而愤怒。
“我真的不知道,泰勒先生。我并没有数。为什么要数?重要的是他们的器官。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夜城里随时有人失踪,根本没有人关心。”
“他关心。”苏西突然说道。“这也是我爱他的部分理由。他会连我的份一并关心。”
男爵神色不定地看向她,然后将注意力转回我的身上。“进步总是需要付出代价,泰勒先生。人必须牺牲才有收获。而我所牺牲的就是他们。”他比了比所有桌上的尸体,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我就是喜欢观众。我承认这是一个缺点,这种需要透过解释来为自己辩解的需求……但是我认为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没猜错的话,乔安·泰勒跟史蒂芬·休特不会一起过来听了?”
“不会。”苏西道。“他们在碎片之中安息。”
男爵耸肩。“没有关系。我的护士还在。”
他弹了弹手指,一整支竹护士军团自墙面上浮现,突然进入现实,占满了我们跟男爵之间的空间。它们迎上前来,竹手抓向苏西和我,但是这一次我早有防备。我一直都在等待它们。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一颗火蝾螈蛋,一把捏碎,然后丢入竹护士之间。火蝾螈化为一片火海,当场吞噬了十几个竹护士。黄色的火舌高吐,随着竹护士前后奔走,以及胡乱挥舞的手臂而迅速延烧。没过多久,整间石室就躺满了微微颤抖的燃烧躯体,墙面上闪耀着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光芒。苏西和我早已跑回门口,只要情形不对随时开溜,但是男爵受困在另一边的墙壁之前。他绝望地看着竹护士撞上搁板桌,将它们掀倒在地、一并烧毁。到最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大叫咒语,撤销控制它们的法术。竹护士瘫倒在地,身体持续燃烧,不过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火焰燃烧的声响在寂静之中听来异常清晰。
苏西和我再度回到石室里,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焦竹。男爵严肃地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忧心,一副就是有王牌还没亮出来的样子。
“等等。”他道。“我确定我们可以坐下来讲讲道理。”
“我很确定我们不行。”苏西道。
“你们一定要见见我最新的发明。”男爵道。“看看我的研究成果。怪物,站起来!让他们见识见识!”
角落的黑暗阴影中突然传出骚动,一只怪物缓缓起身。它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任何动静,所以我们都没发现它。苏西立刻移动脚步,将枪口对准慢慢走入光线之下的怪物。它具有十分美丽的外表。身材修长,毫无瑕疵,赤身裸体,比我们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身体比例完美,完全看不到任何疤痕或针线缝合的迹象,感谢现代手术技巧。它的五官同时具有两种性别的特征,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卓然出众的优雅气息。
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打从心里讨厌起它。这怪物……不太对劲。或许只是因为它的举止不像人类,因为它的脸上不带任何人类的思想以及情绪。看着这个怪物,我突然有种被蜘蛛突袭的感觉。一种出自本能的冲动,让我只想要出手攻击这个绝不可能激起好感的怪物。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凡·法兰肯斯坦男爵说着,走过去伸出大手搭在怪物赤裸的肩膀上。“雌雄同体,当然。可以自我修复、自我繁衍,具有永生不死的潜力。”
我没看见乳房或生殖器,但是他既然说了我就信。“这一次你用的是谁的脑袋?”我终于问道。
“我自己的。”男爵道。“至少,是将我的记忆下载到一个完全清空的脑袋之中。电脑将我的研究带往一个全然不同的境界。你看得出来吗,泰勒先生?就算你在这里把我杀了,我的研究还是会继续下去。从各方面来说,我算是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他温柔地轻拍怪物的肩膀。怪物转过完美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接着将完美的手掌放在男爵的脸上,当场将他的脑袋自肩膀上拔了下来。尸体瘫倒在地,不断抽搐,颈部断口喷出大量鲜血,怪物则将男爵松垮的面孔提在自己面前。男爵的双眼依然转动着,嘴巴也还是持续蠕动,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今既然我存在了,你就是多余的了。”怪物对着男爵逐渐失去生气的双眼说道。它的声音如同音乐;恐怖的音乐——没有流露丝毫人性。“我拥有你的一切知识、一切技巧,你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处?没错,你创造了我。我知道。你认为我会心存感激吗?”
“我真不敢相信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幕。”苏西道。
怪物直视凡·法兰肯斯坦男爵的双眼,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创造者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然后将脑袋抛到一旁。接着它一脸严肃地缓缓转身,打量着苏西和我。
“男爵这个地方弄得还不错。”怪物道。“我想我应该接手来做。”
我摇头。“不可能。”
“你无法阻止我。”怪物道。
苏西朝向它的胸口近距离开枪。子弹将它的胸口打掉一半,冲击的力道逼得怪物向后退开。但是它并未因此倒地,当它恢复平衡之后,大范围的伤口已经开始自我修复。怪物嘴角一扬,露出一个类似人类微笑的嘴形。
“我的创造者将我制造得很好。这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作品。”
我启动天赋,寻找固定这个怪物身体各部分的连结,但是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男爵并未使用科学或魔法的方式拼凑他的怪物,一切都是出于数个世纪以来所磨练出来的专业手术技巧。我关闭天赋,看向苏西。
“我们必须采用麻烦的手段来解决这个家伙。你准备好弄脏你的双手了吗?”
“随时都可以。”苏西·休特道。
于是我们一人拿起一把解剖刀,将怪物击倒在地,然后一刀一刀地将它碎尸万段。它不断挣扎,不断尖叫,到最后我们必须一块一块地将尸块烧掉,才能阻止它们继续蠕动,但我们毕竟还是把它解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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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