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已说到了,一个人的幸福很大程度来源于别人对你的看法,特别是在中国。
中国不光是一个特别道德化的社会,还有一个特别戏剧化的人群。
所谓戏剧化,是说每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一套程序,你要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合乎程序大家就给你正面评价,不合乎程序就不给正面评价。
中国是熟人社会,中国人所有的行为模式都在伦理范围内,有规定的居住形态,比如村落、城池;熟人社会最大的约束是伦理约束,不是法律约束。刚开始做生意那几年,我睡在地铺上,有很多人进来打量后说:怎么这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助?
但接下来就会有一个评价:党培养你这么多年,你不去做科研,变成个体户了!这是个道德评价,让人联想到荒废学业,拎着包在外面乱跑的意象。当时听到这个评价我内心很不安,虽然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但毕竟每天晚上走进中央党校大院的时候,当别人捧着书在搞所谓科研、在走道里坐着吃食堂发的鱼和肉的时候,我从外面黑灯瞎火地摸进来,会感到一种异样的眼光带来的压力。
最近我们到哈佛进修,听5天课,我们这个班叫做中国工商领袖什么什么班,边上还有一个国企班。后来一起聊天,国企班就有人说:不就是个体户么,也成了领袖了?虽然我们这些工商联的企业家内心非常强大,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说,但的确也清楚社会对我们有一个固定的看法,对私人企业、民营企业是轻蔑的态度。但是事实上,自我行为能力特别强的人习惯不断地用自己的眼光来评判世界、剪裁世界、征服世界、改造世界,别人越这么评价,他越兴奋、越有斗志,而且他在与人斗的过程中非常有乐趣,他希望改变这个社会的道德方向,愿意把一个新的道德观念加给别人,就像近代史上的一些政治强人们那样。
当自己的行为和社会的道德评价不一致的时候,多数人会怀疑自己,犹豫、自责、改变、陷入痛苦。经常听到的年轻人早恋问题,老师只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就把学生叫来谈话。可能这件事原先并不存在,但是大家在议论,这个男孩没办法,于是跟这个女孩子倾诉。这个女孩向这个男孩子寻求温暖,最后就真恋爱了,或者其中一个由于抵御不住这种压力自杀了,然后另一个很痛苦,从此敌视、对抗外部环境,今生就没有幸福了。
最困难的是转型中的社会,是非观念也在转型。现在我们身边至少有三四套道德观念,西方价值观念、中国传统道德观念、毛泽东思想、共产主义教育。这几套道德观念让你有时候也会不知所从。但社会转型也带来一个好处,因为大家居住越来越分散,比如新买一个房子,谁也不认识谁,这时你的行为别人看不见也不议论。道德唯一的约束是熟人之间的舆论压力,当你感到不幸福的时候,一个很重要的解决办法就是进入生人社会,大家用法律约束,不用道德约束,这时焦虑就会很少。如果我还住在中央党校大院里,我的压力会很多;现在住在新的社区里,没有什么是非,压力很小。要是到了国外,那就更没有熟人,也就更没压力了。
在目前转型社会中,一方面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你也可以无所不从,也可以什么都不从。比如按传统的观念,道德上你有压力,你会用西方的道德观念来平衡;传统意识形态给你压力,你用现在的开放精神来支持自己。我们现在的社会有几个特点:角色转换特别快,社会转型特别急剧,是非标准非常多样,人的选择出路也非常多样。所以如果你不会调适,会感到很痛苦。一个人最大的幸福满足感来源于将自我的认定与道德的认定高度融合。比如我在外面做生意,我觉得这叫创业,全社会认为这叫创业,这种满足感特别好。事实也是这样的,从我开始做生意,到熬了十几年全社会把创业当成积极正面的道德之时,我回到原来的单位才得到了尊重,不再被说成是个体户,不再被批评不做学业了。当个人行为认定及努力与道德评价一致的时候,满足感非常大。凡是有成就的人,一开始总是背负道德的压力,多数创业者一生都是在别人不理解、怀疑的眼光中度过,快乐程度会比外人想象的要低。所以伟大也是一种孤独,这种孤独不是因为没人理他,而是由于别人的评价与自我评价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