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顿警官到达洗衣房的时候,救护车正准备离开—一漫慢地,没有拉响警笛,也没有跳闪警灯。
不祥的征兆。
办公室挤满了人,他们来回踱着步子,一言不发,有的还在抽泣。工厂空无一人,远处,大型的自动洗衣机还没有断电。亨顿立即警觉起来,群众应该聚集在事发现场,而不是待在办公室里。这是常理——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都想去亲眼看一下尸体。当然,这是一种要不得的冲动。亨顿感觉胃里一阵痉挛,每逢形势紧张,他都会这样。十四年了,他一直忙于清理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下面大街小巷的人类垃圾,但却始终没能消除自己胃里抽搐的感觉,仿佛某个邪恶的东西已经在那里生根开花了。
一个身穿白衬衣的男人看见亨顿,有些不情愿地朝他走过来。他像头野牛,脑袋从肩膀中间伸出来,因为高血压或是长期酗酒,鼻子和脸颊通红。他两次张开嘴,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亨顿等不及了。
“你是这儿的老板吗?是加特利先生吗?”
“哎呀,我不是……我叫史坦纳,是工头。上帝,这——”
亨顿掏出笔记本:“史坦纳先生,带我去出事现场看看,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史坦纳的脸似乎更加苍白,鼻子和脸颊上的红斑异常明显,就像是胎记。
“我一定得去吗?”
亨顿扬了扬眉毛,说:“恐怕你没有其他选择。我接到电话说,事情很严重。”
“严重——”史坦纳似乎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一时间,他的喉结上上下下,仿佛爬在棍子上的一只小猴子。
“弗罗里太太死了。天啊,我真希望比尔·加特利在场。”
“发生什么事儿了?”
史坦纳说:“你最好去那边看看。”
他领着亨顿往前走,经过一排手动压力泵,一台衬衣折叠机,然后在一台机器旁边停了下来。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说:“警官先生,你还是自己过去看看吧。我可不敢再看了。我……我不能。抱歉。”
亨顿迈开步子,走到那台机器的后面。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个人,他们经营不规范,投机取巧,盗取民用管道的蒸汽。他们不采取任何保护措施,任意使用有毒的清洗剂。你看,终于出事儿了,有人受伤了,也许,死了。出事儿了,他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不敢——亨顿看见了。
机器依旧在运转。没有人管它。那台机器,他后来得知:海德里-沃森6型快速熨烫折叠机。
名字又长又拗口。在这儿负责熨烫、清洗的人给它起了个更好的名字:绞肉机。
许久,亨顿呆呆地盯着那里,在十四年的执法生涯中,他第一次背过身去,颤抖的手捂住嘴巴,他吐了。
“你吃得不多,”杰克逊说。
女人们在屋里,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聊天。
约翰,亨顿和马克·杰克逊坐在草坪上的椅子上,旁边就是香喷喷的烤肉。杰克逊话里的意思,亨顿明白。他微微一笑,的确,他什么也没吃。
“今天这事儿真糟糕,”他说,“最糟糕的一桩。”
“车祸?”
“不是,是工厂的事儿。”
“很难应付吗?”
亨顿没有立刻回答,但他脸上不自觉地显出一丝苦笑。他从放在他们中间的便携式冷藏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瓶盖儿,一口气喝了半瓶。
“我想,你们这些大学教授对工业洗衣房一无所知吧!”
杰克逊抿着嘴乐了,他说:“我这个教授跟他们不一样。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在这样的工厂干过一个暑假。”
“照这样说,你了解那种称为快速熨烫机的东西了?”杰克逊点点头,回答说:“当然知道了。把洗好的东西放进去,主要是床单和亚麻制品。那是一种很大、很长的机器。”
“你说的没错,”亨顿说,“一个名叫阿黛尔,弗罗里的女人,在城那边的那家蓝带洗衣厂工作,她被卷进机器里了,那台机器把她吸进去了。”
杰克逊突然脸色大变。
“可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啊,约翰尼。有保险杠的。万一哪个女工在往机器里放衣物的时候,不小心连手也放进去了,那个保险杠会立刻做出反应,机器随之就停下了。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亨顿点点头,说:“没错,这是州法律要求的。但是,这种事情的确发生了。”
亨顿闭上眼睛,黑暗中,他又一次看见那台海德里—沃森型快速熨烫机,仍然是那天下午的那种状况。从形状上说,它像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三十英尺长,六英尺宽。在衣物入口处,有一个保险杠,下面是一块移动的帆布皮带,先是上坡,然后下坡,但坡度不大。皮带周而复始,不断将半干且皱巴巴的床单输送至十六个滚动的圆筒中间,这些巨型圆筒是机器的核心部分。圆筒上下各八个,床单从中间经过,两排超高温的铁块将它们压得像一片片火腿。圆筒里蒸汽烘干的温度最大可调至三百度。皮带上床单接受到的压力为每平方英尺八百磅,这样,床单上的褶皱全部被抹平了。
不知怎的,弗罗里夫人被皮带缠住,拖进了机器。石棉包裹的钢制滚筒被鲜血染得通红,仿佛刷了一层油漆,机器中冒出来的蒸汽也充斥着令人反胃的血腥味。白衬衫和蓝裤子的碎片,甚至还有撕碎的文胸和内裤,在三十英尺以外,机器的另一端,被甩了出来,大片的衣物被自动折叠,整齐、怪异,血迹斑斑。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只要进入机器的东西,都会被折叠起来,”他对杰克逊说。说话的时候,他喉咙里还残存着胆汁的味道。
“但是,马克,人体不是床单。我看见……她只剩下……”此时,他跟那位不幸的工头史坦纳先生一样,说不下去了。
“他们把她装在一只篮筐里,抬出去了。”他的声音很轻。
杰克逊吹了一声口哨,说:“谁该对此事负责呢?洗衣厂,还是州检察员?”
“还不知道呢,”亨顿说。那个恐怖的场面还滞留在他的脑海:那台机器呼哧呼哧地冒着蒸汽,哐当哐当地转动,鲜血像水流一般,沿着绿色的机身向下淌,皮肉被烧灼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这要看是谁负责审核的那个天杀的保险杠,它在什么情况下通过鉴定的。”
“如果是管理方,他们能推卸责任吗?”
亨顿微微一笑,但笑容中丝毫没有幽默的成分。
“马克,那个女人死了。如果加特利和史坦纳在快速熨烫机的维护上有作假的问题,那么,他们是要坐牢的。无论他们跟市政府有什么关系。”
“你认为他们有作假的嫌疑吗?”
亨顿想到那家蓝带洗衣厂,灯光昏暗,地面潮湿、打滑,有些机器超龄服务,发出阵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令人难以置信。
“我认为很有可能,”他平静地说。他们站起身,一起进屋去了。
“约翰尼,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我很感兴趣。”
亨顿关于那台绞肉机的推测完全错误:机器没有问题。六名州检查员对机器进行了检查,随后是询问,一项接着一项。结果,一无所获。陪审团关于死亡的裁决是:意外死亡。
对此,亨顿目瞪口呆。听证会后,他拦住一位检查员,罗杰·马丁。马丁是个细高个,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厚得像玻璃杯的底座。面对亨顿的问题,他手握着一支圆珠笔,神色有些不安。
“没有异常?跟那台机器绝对没有关系?”
“没有,”马丁说,“当然,那个保险杠是问题的关键。可是,它运行正常。你听见吉莲夫人的证词了,肯定是弗罗里夫人手伸得太长了。没有目击证人,其他人都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她开始喊叫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进去了,机器把她的手卷进去了。工友们没有想到把她的手臂砍断,只是一味地想把她拽出来。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也是慌了手脚。另一位女工,基恩夫人,说,她记得自己跑过去把机器关了。但是,事后大家推测,在慌乱中,她很可能按错了按钮。在那个时候,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于事无补了。”
“照你这么说,那个保险杠失效了,”亨顿直截了当地说,“除非她的手超过了保险杠的限定位置。”
“不能这么说。保险杠上面有一个不锈钢保护罩,保险杠没有出问题,它是电动的,跟机器是一体的。如果保险杠坏了,机器就停了。”
“那么,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们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同事们一致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弗罗里夫人从上方跌入机器。事情发生的时候,她的双腿还在地上,有十几个人可以作证。”
“你们这是在描述一起离奇的事故,”亨顿说。
“不是,可有一样,我们无法弄清楚,”他顿了顿,迟疑了片刻,接着说,“亨顿,既然你对这起事故这么上心,我告诉你一件事。假如别人问起,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不喜欢那台机器,它似乎……可以说,它在嘲笑我们。在过去的五年里,我对十几台快速熨烫机作过常规性的检查。有几台已经很破旧了,但我没有小题大做——我们州的相关法律,很不幸,非常宽松。毕竟,它们只是机器。但是,这台机器……它是一个魔鬼。我不知道为何要这样说,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想,如果我发现了某个问题,哪怕是技术方面的,我一定会命令他们停止使用这台机器。真是不可思议,嗯?”
“我有同感,”亨顿说。
“我告诉你一件两年前发生在密尔顿的事情,”检查员说。他摘下眼镜,慢慢地在马甲上擦拭着。
“有人在后院里放了一台旧冰箱。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个女人说,她家的狗被关在里面,窒息死了。我们请当地的警察通知那人,让他把冰箱搬到垃圾场去。那家伙态度很好,对小狗的遇难表示难过。第二天一早,他把冰箱装上皮卡,运送到垃圾场去了。那天下午,附近的一个女人报告说,她儿子失踪了。”
“我的天啊!”亨顿说。
“冰箱在垃圾场,那个孩子在里面,已经死了。他妈妈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还说,她儿子不会搭乘陌生人的车,也不会在一个废弃的冰箱里玩。咳,他让他妈妈失望了。后来,我们出具了报告,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就这么简单吗?”
“我想是的,”亨顿说。
“不是。第二天,垃圾场的工作人员准备把冰箱的门卸下来,这样做符合市政府关于公共垃圾场维护的五十八号法令。”马丁面无表情地看着亨顿,“他发现里面有六只鸟类的尸体。有海鸥,麻雀,还有一只知更鸟。他说,他往外清理那些死鸟的时候,他的手臂被冰箱门给夹住了,他疼得跳了起来。亨顿,蓝带厂的那台机器给我的感觉很像那台冰箱。我不喜欢。”
他们俩待在空荡荡的讯问室里,无言地对望着。在距离此地大约六个街区以外的出事地点,海德里-沃森6型快速熨烫折叠机在车间里忙碌着,随着阵阵白色的蒸汽,一条条床单被熨烫得平整如新。
警察局公务繁忙,一个星期之后,亨顿已经将此事遗忘在脑后了。可是,当他和夫人应邀去杰克逊家打牌、喝啤酒的时候,这事儿又冒出来了。
一见面,杰克逊就说:“约翰尼,你有没有想过,你告诉我的那台机器有可能被魔鬼附身了?”
亨顿眨巴了一下眼睛,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蓝带工厂的那台快速熨烫机。我想,这一次,你还没有听说吧?”
“听说什么?”亨顿很感兴趣地问道。
杰克逊把晚报递给他,并且用手指着第二页下方的一篇报道。报道说,蓝带厂的一台大型快速熨烫机喷出一股蒸汽,当时有六名操作工负责往传送带上运送床单,三名被烫伤。事故发生在下午3:45,罪魁祸首是锅炉蒸汽压力过大。其中一位女工,安妮特·吉莲夫人,目前住在市接收医院,二级烧伤。
“奇怪,太巧合了,”他说。检查员马丁在讯问室里对他说的一句话突然在脑海闪现:它是一个魔鬼……他想起死在那台废弃冰箱里的狗、男孩和小鸟。那天晚上,打牌的时候,他一直输。
亨顿走进那间四人病房的时候,吉莲夫人正靠着床头看《银屏导航》。她一只手臂和脖颈的一侧缠满了纱布,病房里的另一名病人,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正在睡觉。
吉莲夫人面对警察眨了眨眼,然后试探性地笑了笑。
“如果你想找契连科夫夫人,那你得晚些时候再来了,医生刚给她服了药。”
“不,我是来找您的,吉莲夫人。”她脸上的笑容消散了一些。
“我来不是公务——我想说,我对工厂的事故很好奇,我叫约翰·亨顿。”说罢,他伸出一只手。
他的做法很对,吉莲夫人的笑容变得灿烂了,并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不太麻利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亨顿先生,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天啊,我那时正在担心我儿子安迪在学校再次遇上麻烦。”
“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们正在往里面输送床单,熨烫机爆炸了——看上去像是那样。我正想着回家去接孩子,突然,一声巨响,好像炸弹爆炸了,到处是蒸汽,嗤嗤地冒着……吓死我了。”她的声音有些哆嗦,脸上的笑容即将消失。
“熨烫机好像在呼吸,像一条龙,就是一条龙。阿尔伯塔——对,是阿尔伯塔·基恩——大声喊叫,说有东西爆炸了。大家伙儿边跑边喊,金妮·杰森哭喊着说,她被烫着了。我开始奔跑,我摔倒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情况很糟。上帝,糟得不能再糟了。那个呼呼直冒的蒸汽,三百度的高温啊。”
“报纸上说,一根蒸汽管道泄漏了。那是怎么回事儿?”
“头顶上的那根管道连接着一根与机器相接的软管。乔治——史坦纳先生——说,肯定是锅炉突然增压,导致管道爆裂。”
亨顿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他刚要准备离开,吉莲夫人想起了什么。她说:“以前,机器上没有那些东西,最近才开始用的。蒸汽管裂了,还有那起可怕的事故,弗罗里夫人死了,愿上帝保佑她安息。最近总有些小事情发生。比如:有一天,爱西的裙子被驱动轮上的链条勾住了。多亏了她及时把裙子扯断,否则会很危险的。此外,螺帽脱落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嗯,差点儿忘了,赫伯·迪门特——工厂的维修工——也差一点儿遇险。床单在折叠的时候,被卡住了。乔治说,那是因为洗衣机里的漂白粉放得太多了,但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女工都不愿意干了。爱西甚至说,机器里还有弗罗里的残渣。让机器继续运转,实属大不敬。好像它受到了诅咒。自从上次雪莉被钳子夹了手之后,一直怪事不断。”
“雪莉?”亨顿问道。
“雪莉·乌莱特。可怜的小东西,刚刚高中毕业。她干活卖力,但有的时候有些笨手笨脚的。你知道,小女生都这样。”
“她的手被什么东西夹了?”
“那不奇怪。你知道,钳子是用来紧固传送带的。因为我们想多放些床单上去,因此,雪莉就去把皮带调紧一些,也许她心不在焉,在想着跟哪个男孩子约会呢。她夹了手,鲜血直流。”
吉莲夫人看上去有些不解,“一个星期后,螺帽开始脱落。阿黛尔是……你知道……一个星期之后了。好像那台机器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发现自己喜欢上血腥味了。我们女人有时候会想人非非,黑顿警官,你说呢?”
“是亨顿,”他漫不经心地说,眼睛越过她的头顶,不知道在看什么。
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他在一家自助洗衣店里遇见马克·杰克逊,那家店位于他们两家之间的那个街区。就在那里,警察和英语教授进行了有趣的对话。
此时,他俩坐在简易的塑料椅子上,他们的衣物在投币式洗衣机的玻璃门后面不停地旋转。
杰克逊把带来的那本弥尔顿文选搁置在一边,静静地听亨顿讲述他跟吉莲夫人的谈话。
听完之后,杰克逊说:“我曾经问过你,你是否觉着那台机器被魔鬼附身了。当时,我也许是在开玩笑。现在,同样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
“不,”亨顿有些不安,“你别傻了。”
杰克逊满怀心事地看着旋转的衣物,说:“鬼附身这个说法可能太可怕了。我换个说法,那台机器可能被魔法掌控了。世上有多少召魔的符咒,差不多就有多少破除魔法的符咒。弗雷泽的书《枝》,里面就有很多此类咒语,德鲁伊特和阿兹特克民间传奇里也有不少,甚至还有年代更加久远的,比如,古埃及时期的魔法。令人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符咒都有相同的特性。当然,最常见的要属处子之血了。”他看看亨顿,接着说:“吉莲夫人说,自从雪莉·乌莱特不小心夹破了手之后,事故就接踵而来。”
“你看你,听风就是雨,”亨顿说。
“你必须承认,听上去,她是最佳人选。”
杰克逊说。
“要不我立刻开车到她家去?”亨顿咧了咧嘴。
“我现在就能预见,如果我们见面,会出现什么情况。‘乌莱特小姐,我是约翰·亨顿警官。我正在调查一起涉及被魔鬼附身的熨烫机案件,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是处女。’你想,我还有机会跟桑德拉和孩子们说再见吗?他们一准儿早就把我押上车,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敢打赌,你最后肯定会这样说的,”杰克逊一脸严肃地说,“约翰尼,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台机器,可它把我吓死了。”
“说说看,”亨顿说,“还有什么共性?”
杰克逊耸耸肩膀,说:“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大部分盎格鲁-撒克逊的魔法尤其偏爱墓地的泥土或是癞蛤蟆的眼睛。在欧洲的魔法中,有荣誉之手的说法,这其实可以解释为死人的一只手,或是与巫师的安息日有关联的致幻剂—颠茄,或者二甲-4-羟色胺磷酸提取物。可能还有其他的。”
“照你看,那些不洁之物钻进了蓝带厂的那台机器?上帝啊!马克,我敢说,方圆五百英里之内,没有颠茄之类的东西。或者,是不是有人砍断了弗雷德叔叔的手,将它扔进了折叠机?”
“假如七百只猴子打字打七百年——”
“其中一个肯定会成为莎士比亚,”亨顿阴阳怪气地接上了下半句,“见鬼去吧!你去对面的百货店,换几个一毛的硬币,衣服还要脱水呢!”
真可笑,乔治·史坦纳的一只手臂被机器给咬掉了。
星期一早上七点,厂里只有史坦纳和赫伯·迪门特,那个维修工。他们要赶在七点三十开工前给机器的轴承添加润滑油,一年两次。迪门特在另一头,负责四个次轴承。他一边忙,一边想,近来自己真倒霉,都怪这台机器。就在这时,机器发狂了。
他当时刚刚把四条帆布传送带抬起来,正准备弯腰给下面的发动机做保养。突然,手里的传送带启动了,撕掉了他手掌上的皮肉,并拖着他向前运行。
他猛地一拽,挣脱了帆布带,否则,再过几秒钟,他的双手就被送进折叠机了。
“乔治,他妈的怎么回事儿啊?”他大叫,“关上那个该死的开关!”
乔治·史坦纳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凄厉的哀嚎,血淋淋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工厂,在洗衣机的金属外壳、蒸汽熨烫机裂开的嘴巴,以及工业烘干机呆滞的眼睛之间穿梭、回荡。
史坦纳拼命吸了一口气,喊道:“哎呀,上帝!我被钩住了,我被钩住了——”
滚筒开始冒出蒸汽,折叠机哐当眶当地动起来了。轴承和发动机似乎有生命存在,它们的能量此刻爆发了。
迪门特跑步赶到机器的另一头。
第一个滚筒已经变成了可怕的红色。迪门特喉咙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机器叫着、滚着,蒸汽嘶嘶地向外冒。
如果当时站在一边的是一个聋子,看第一眼,他可能会以为,史坦纳正弯着腰,上身趴在传送带上,没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姿势难看而已。然而,瞬间功夫,连聋子也会感到震惊:一张惨白的脸,一对突出的眼睛,一张变了形的大嘴巴。那人不断地在喊叫,他的手臂正消失在保险杠下,消失在第一个滚筒下。衬衫从肩部撕了下来,上臂突出,形状可怕,鲜血不断往后涌。
“关上!”史坦纳大叫。他的胳膊肘喀吧一声,断了。
迪门特用拇指按住了按钮。
机器继续轰鸣,继续转动。
让人无法相信的是,他一次次拍打按钮——没反应。史坦纳的手臂越来越细,越来越紧绷。
很快,在滚筒的压力之下,它将碎裂。此时,他还有意识,还在不停地喊叫。迪门特感觉像是在做噩梦,一个卡通般的人物,被蒸汽滚筒压扁了,只留下一个影子。
“保险丝——”史坦纳尖叫。他的身体被拽着不断向前,头开始拐弯向下。
迪门特一阵风似的跑进锅炉房,背后,史坦纳的喊叫声仿佛幽灵,一路追随着他,空气中弥漫着鲜血和蒸汽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左边墙上,三个厚重的灰色盒子,里面是控制工厂所有电路的保险丝。迪门特把盒子打开,发疯似的拔掉那些圆柱形的保险丝,头也不回,将它们统统扔至身后。头顶上的灯灭了,空气压缩机停了,接着,随着一声由高到低的呜咽,锅炉也停了。
然而,那台机器还在转动。史坦纳的叫声已经变成时断时续的呻吟。
迪门特的目光碰巧落在玻璃盒子内的那把消防斧头上。他干呕了一声,一把抓过那把斧头,转身就跑。史坦纳的手臂差不多已经不见了,再过几秒钟,他弯曲、挺直的脖颈就会撞上保险杠。
“我不行,”迪门特手握着斧头,抽泣着,“耶稣基督,乔治,我不行,我下不去手!我——”
此时,机器就是屠宰机。折叠机吐出片片碎片:衬衫袖子、皮肉、手指。史坦纳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迪门特举起斧头,周围一片昏暗,他用力向下砍去,一下,两下。
史坦纳倒下了,失去了知觉,鲜血从肩膀下面喷涌出来。机器吞噬了他整条手臂……终于停下了。
哭泣。迪门特把皮带从腰上抽下来,用它作止血带。
亨顿正在和检查员罗杰·马丁通电话。杰克逊一边看着他,一边耐心地把一只球扔过来扔过去,让三岁的小帕蒂·亨顿学着去捡球。
“他把所有的保险丝都拔掉了?”亨顿在问,“关闭按钮都失灵了吗?……熨烫机关闭了吗?……好。好的。嗯?……不,不是公务。”
亨顿皱起眉头,然后转过头,看着杰克逊。
“罗杰,你还记得那台冰箱的事儿吗?……是的,我也记得。回头见。”
他挂上电话,看着杰克逊。
“马克,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女孩儿。”
她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亨顿按响了门铃之后,她开门让他进来了,但看到她磨磨蹭蹭,故意摆出主人的样儿,他怀疑,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她极其不自在地坐在他们对面,小小的客厅装饰得很精美。
“我是亨顿警官,他是我的朋友,杰克逊先生。我们是为了工厂那起事故来的。”面对着这个皮肤黝黑、羞涩、可爱的姑娘,他有些不知所措。
“太可怕了,”雪莉·乌莱特喃喃自语,“那是我唯一工作过的地方。加特利先生是我的叔叔。我喜欢那儿,因为那份工作,我有了这个住处,有了朋友。可是现在……太诡异了。”
“州安全委员会已经关停了那台熨烫机,等待全面调查,”亨顿说,“这你知道吗?”
“当然,”她不安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乌莱特小姐,”杰克逊插嘴道,“你曾经在那台机器上遭遇过事故,不是吗?被钳子夹了手,对吗?”
“是的,手伤了。”她的脸忽然阴云密布,“那是最主要的原因。”她悲伤地看着他们,“有的时候,我感觉周围的女孩儿不再喜欢我了……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儿。”
“我必须问你一个可能让你感觉尴尬的问题,”杰克逊慢慢地说,“一个你不喜欢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荒唐,涉及隐私,跟我们的调查无关。但你放心,你的回答不会记录在案,也不会留底的。”
她看上去很害怕。
“我做错了什么?”
杰克逊笑着摇摇头,她放心了。上帝保佑马克!亨顿心想。
“但我还得补充一点:你的回答可以帮助你保住你这套小房子,可以让你重新拥有你的工作,还可以让工厂的情形回到从前。”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
她说。
“雪莉,你是处女吗?”
听了这话,她目瞪口呆,非常震惊,仿佛牧师给了她一块圣饼,继而又给了她一巴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手指着整洁的房子,仿佛在问他们,难道他们认为这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吗?
“我要把我的身子留给我的丈夫。”她的回答很干脆。
亨顿和杰克逊镇定地对视着,在那个瞬间,亨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个魔鬼掌控了那台没有生命,由钢铁、螺钉和齿轮构成的机器,并把它变成一个拥有机器外壳的魔鬼。
“谢谢你,”杰克逊轻声地说。
“现在怎么办?”他俩坐车返回的时候,亨顿冷冷地说,“找个牧师去驱魔?”
杰克逊哼了一声,说:“那你可得费心去找了,牧师大都会一边给你发宣传册,一边打电话给精神病院。约翰尼,该我们出场了。”
“我们能行吗?”
“或许吧。问题是:我们知道机器里面有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亨顿感觉身体发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指点了一下。
“世上有无数妖魔。我们要对付的这个跟猫头女神或是潘神有关系吗?太阳神呢?抑或是基督教中我们称之为撒旦的那个魔头?我们不知道。假如这个咒语是故意而为之,那我们反而有机会破解。可是,那台机器似乎是一个偶发的例子。”
杰克逊用手捋着头发,说:“处子之血,没错。可是,范围并没有因此而缩小啊,我们必须十分肯定,万分肯定之后,才能下手。”
“为什么?”亨顿直截了当地说,“为什么不去弄一批驱魔的方法,然后一个个试呢?”
杰克逊的脸一沉,说:“约翰尼,不是警察抓强盗这么简单。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样想。驱魔仪式非常可怕,非常危险。某种程度上,像被控制的核裂变。如果出了错,我们就被毁了。魔鬼被困在那个机器中,可是,一旦有了机会,它就——”
“它就可能出来?”
“它很想出来,”杰克逊忧郁地说,“它喜欢杀戮。”第二天晚上,杰克逊来的时候,亨顿已经安排他夫人和孩子去看电影了。这样,客厅里就他们俩,因此,亨顿感觉很轻松。对于自己面对的事情,他至今还不敢相信。
“我把课取消了,”杰克逊说,“忙了一整天,把能找到的一些最最可怕的书籍都看了个遍。今天下午,我把三十几个招魔的法子输进了计算机,找到了一些共性。令人吃惊的是,少得可怜。”
他把列出的内容拿给亨顿看:处子之血、墓园之土、荣誉之手、蝙蝠之血、夜之苔藓、马之蹄、蟾蜍之眼。
除去这些以外,其他各项均归类为“次要”。
“马之蹄,”亨顿若有所思地说,“可笑——”
“很普通,实际上——”
“这些东西——任何一种——可以宽泛地理解为相似物品的代表吗?”亨顿打断了他。
“比如,夜间采摘的地衣可以替代夜之苔藓吗?”
“这就是我想问的。”
“有这可能,”杰克逊说。
“虽说魔法通常都很晦涩,但也有弹性。黑色艺术有很大的创造空间。”
“用果冻替代马蹄,”亨顿说,“在盒饭中非常普遍。弗罗里夫人死的那天,我注意到熨烫机的平台上有一个装果冻的盒子。胶状物质来源于马蹄。”
杰克逊点点头,问:“还有其他的吗?”
“蝙蝠之血……咳,工厂地方不小,有许多昏暗的角落,蝙蝠存在的可能性很大,可我担心,厂方不会承认的。很有可能,之前有蝙蝠之类的被机器缠住了。”
杰克逊把头向后仰了仰,用手揉搓着充血的眼睛。
“你说得有道理……完全吻合。”
“是吗?”
“是的。很肯定地说,我们可以首先排除荣誉之手。毫无疑问,在弗罗里事件发生之前,那台熨烫机没有咬掉过任何人的手,而且,颠茄绝对不是这个地区土生土长的植物。”
“墓园之土呢?”
“你怎么看?”
“应该是一种巧合,”亨顿说。
“距离公墓最近的要数普莱森特希尔,但那个地方离蓝带有五英里。”
“嗯,”杰克逊说,“我请电脑操作员——他以为我在为万圣节做准备——把统计表上的一、二级元素做一个分类,要考虑每一种可能的组合。我放弃了大约二十几种,因为它们毫无意义。其余的进行了明确的分类。我们已经分离出的元素符合其中一种。”
“哪一种?”
杰克逊咧嘴笑了。他说:“很容易的一种。神话大都集中在南美,并向外发散到加勒比海地区。跟巫毒教有关联。我收集到的资料显示,严格意义上说,神祇被视为森林联盟,被比作真正的恶棍,像恶魔的聚会,像撒旦。机器里的那个东西,仿佛社区里的小流氓,正打算偷偷溜走。”
“那我们怎么对付它呢?”
“圣水,再加点儿圣餐,应该能管用。此外,我们还可以面对机器,朗读《旧约·利未记》。这绝对是基督教的白色魔法。”
“你肯定不会把事情搞砸?”
“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事情会怎样演变吗?”杰克逊若有所思地说,“我干脆坦白跟你说吧,我非常担心那个荣誉之手。那可是很厉害的黑色魔法。魔力相当大。”
“圣水不能克制它吗?”
“用荣誉之手召唤来的妖魔,一顿早饭,可以吃下一大摞《圣经》。如果碰上它,那我们可倒霉了。最好把那台机器给拆了。”
“照你这么说,你完全肯定——”
“不,只是比较肯定。各个方面都很吻合。”
“什么时候动手?”
“越早越好,”杰克逊说,“我们怎么进去呢?砸窗户?”
亨顿笑着,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拿出一串钥匙,在杰克逊鼻子前摇晃了一下。
“你从哪儿弄来的?加特利?”
“不是,”亨顿说,“问马丁检查员要的。”
“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吗?”
“我想,他可能会猜到。两星期前,他给我讲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儿。”
“关于绞肉机?”
“不是,”亨顿说,“是一台冰箱。快走吧。”
阿黛尔·弗罗里死了。经过一个极其敬业的殡仪员的努力,她的尸体被缝合在一起,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可是,她灵魂的某个部分也许留在那台机器里了。如果真的在那里,它发出了呐喊。
她一定会知道,她可以提醒他们。她生前一直消化不良,而且,为了对付这种常见病,她服用了一种普通的胃药,E-Z胶囊,任何一家药店都可以买到,价格为七块九。注意事项印在药盒的侧面:患有青光眼的患者不能使用这种药,因为药片内含有的有效成分,会使眼部疾患进一步恶化。不幸的是,阿黛尔·弗罗里没有青光眼。她可能记得,在雪莉·乌莱特的手受伤前不久,她不小心把一整盒E-Z胶囊掉进了那台机器。可是,她死了,她完全不知道,那种可以抑制她胃部烧灼感的药,里面含有的有效成分是从颠茄里提取的化学物质,在某些欧洲国家,很奇怪,颠茄被人们视为荣誉之手。
蓝带工厂死一般的寂静,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类似打嗝的声音——一只蝙蝠疯狂地拍打着翅膀,飞向它的巢穴。它把家安在烘干机上面的隔热材料上,它用翅膀遮护住自己没有视力的脸,准备就寝了。
那个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
突然,随着一阵剧烈的响动,绞肉机开始转动了——黑暗中,皮带急速运动,齿轮咬合、转动,巨大的滚筒不停地旋转。
它准备好了,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当亨顿把车慢慢开进停车场的时候,午夜刚过,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他一脚踩住刹车,关闭了车灯。杰克逊的额头差一点撞上前遮阳板。
他关闭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哐当、嘶嘶声变得更加响亮。
“是那台机器,”他慢慢说,“是那台机器。自动运转,深更半夜的。”
他们默默地坐在车里,恐惧从双腿向全身蔓延。
亨顿说:“好吧,行动吧!”
他们下了车,朝大楼走去,机器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亨顿把钥匙插进车间大门的锁孔里,心想,那台机器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它是个有生命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滚热的蒸汽向外喷涌,嘶、嘶、嘶,它在自言自语,它在嘲笑他们。
“忽然,我感觉自己很幸运,因为我身边有一个警察,”杰克逊说。他把那只褐色的大包换到另一只手里,那里面装着一个盛满了圣水的小塑料罐,外面还包着蜡纸,还有一本基甸国际赠送的《圣经》。
他们走进去,电灯开关就在门边上,亨顿把灯打开。荧光灯闪烁摇曳,灯光昏暗阴冷。在同一时刻,那台机器停止了转动。
蒸汽仿佛一层薄膜,包裹着滚筒。在这刚刚发生的寂静中,邪恶的机器在等待着他们。
“上帝,真是一个丑陋不堪的东西,”杰克逊轻声地说。
“快点,”亨顿说,“趁我们还镇定的时候。”
他们走上前去。传送带上方的保险杠此时处于向下的位置。
亨顿伸出一只手,说:“距离足够近了,马克。把那东西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可是——”
“没什么可是。”
杰克逊把包递给他,亨顿将它置于机器前面摆放床单的桌子上。他把《圣经》给杰克逊。
“我来念,”杰克逊说,“当我手指着你的时候,你用手指把圣水洒在机器上,口中说: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把你带离这个地方,你这个不洁之物。明白了?”
“明白了。”
“我第二次手指着你的时候,把蜡纸打开,嘴里重复刚才说的咒语。”
“我们怎么知道这是否管用呢?”
“你会知道的。那个东西会打破这儿的每一扇窗户,逃出去。如果第一次不奏效,我们不断重复,直到它有用为止。”
“我头皮发麻了。”亨顿说。
“说实话,我也是。”
“如果我们对荣誉之手的理解是错误的——”
“我们是对的,”杰克逊说,“开始吧!”
他开始了。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洗衣房里飘荡,发出可怕的回声。
“你们不可偏向虚无的神,也不可为自己铸造神像,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这些话如同石头,掉落在不断蔓延的死一般的寂静中。机器没有反应,在荧光灯下静悄悄地矗立在原地。在亨顿的眼里,它似乎咧着嘴,在微笑。
“……连地也玷污了,所以我追讨那地的罪孽,那地也吐出它的居民。”杰克逊抬起头,脸绷得紧紧的,伸出了手指头。
亨顿赶忙把圣水洒在传送带上。
刹那间,受难的铁家伙爆发出一阵咣当咣当的呐喊。圣水所到之处,烟雾腾空而起,形成一个个挣扎扭曲的红色形状。机器活了。
“我们成功了!”杰克逊扯着嗓门喊道,“它正在逃跑!”
他又开始念了,声音高过机器的响声。他再次手指着亨顿,亨顿开始洒圣水。突然,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意识到,麻烦来了:那台机器以为他们在虚张声势,觉着它才是强者。
杰克逊的声音依旧高亢,快接近尾声了。
主、次发动机之间的拱梁上火花直窜,臭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仿佛鲜血在铜锅里沸腾。
此时,主发动机开始冒烟,机器疯狂地启动,滚筒飞速旋转,让人看了眼晕。假如手指碰到皮带中央,那么,整个身体会随即卷进去,五秒钟内,变成肉饼。他们脚下的水泥地颤抖着,跳动着。
随着一道紫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一根主轴承爆了,冷飕飕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暴风雨的味道,机器仍然在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皮带、滚筒,以及齿轮飞速运行,仿佛它们即将聚集、合并、变化、融化、突变——亨顿之前似乎已经处于催眠状态,此时,他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快跑!”他的声音压过了机器的喧闹。
“我们快要成功了!”杰克逊大声回答他,“为什么——”
随着一阵无法形容的撕裂声,脚下的水泥地裂开了,而且,裂缝不断加大,距离他们站立的地方越来越近,水泥碎片仿佛星爆,四处乱飞。
杰克逊看了一眼机器,他尖叫起来。
机器仿佛落入焦油坑里的恐龙,拼命挣扎,想要摆脱水泥地对它的束缚。它不再是一台熨烫机,它一直在变化,在融化。五百五十伏的电缆落进滚筒,蓝色的火花四处飞溅。顷刻间,电缆不见了踪影。眨眼功夫,两只火球仿佛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他们。那两只眼睛透着寒冷,透着饥渴。
又出现一条大裂缝。机器朝他们倾斜过来,它与地面的角度表示,它已经挣脱了水泥对它的固定。它斜着眼瞅着他们,保险杠已经闭合,出现在亨顿眼前的是一张大嘴,一张满是蒸汽的饥饿大嘴。
他们转身就跑,脚下又裂开一道大缝。在他们身后,随着一声巨响,那个东西自由了。亨顿跳过那道沟,杰克逊却被绊倒了,一下子滚倒在地上。
亨顿转身去帮他,可是,一个无形的巨大影子落在他身上,挡住了荧光灯的光线。
它站在杰克逊身边,杰克逊脸朝上,看着它,吓得说不出话,脸都变形了——完美的祭品。亨顿隐约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会动,比他们高许多许多,带电的眼睛,闪闪发光,有足球那么大,嘴巴张开,帆布的舌头动来动去。
他撒腿就跑,身后传来杰克逊临死前的惨叫。
当罗杰·马丁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呢。可是,当亨顿趔趄着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他十分震惊,仿佛被人打了一个巴掌,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亨顿的双手像爪子,死死抓住马丁睡衣的前襟,眼睛疯狂地从眼窝里凸出来。他脸颊上有一道小伤口,鲜血正在往外渗,脸上溅了好些个肮脏的水泥点。
他的头发完全白了。
“帮帮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马克死了。杰克逊死了。”
“别急,”马丁说,“进来,到客厅里来。”
亨顿跟在他后面,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声,像狗一样。
马丁给他倒了一小杯占边威士忌,亨顿双手捧着酒杯,一仰脖,咕嘟一声,把酒全喝了。一不小心,玻璃酒杯滚落到地毯上,他的手,仿佛游走的鬼魂,再次扑向马丁的前襟。
“那台机器杀死了马克·杰克逊。它……它……上帝,它可能会出来!我们不能让它出来!不能……我们……哎呀——”他开始喊叫,一种疯狂的呼喊,仿佛追逐着一个锯齿状的轮盘,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马丁想让他再喝一杯,但他把酒杯推开了。
“我们得把它烧了,”他说,“在它出来之前,先把它烧死。啊,万一它出来怎么办呢?啊,耶稣基督,万一——”突然,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变得有些呆滞,眼珠子上翻,露出大面积的眼白,身体随即栽倒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马丁太太刚好在门口,手抓着睡衣的领口,问道:“罗杰,那是谁?他疯了吗?我想——”
她浑身打战。
“他没疯。”看见丈夫脸上浮现出恐惧的阴影,她突然感觉很害怕。
“上帝,希望他快些醒过来。”
他转身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他惊呆了。
从房子的东面——刚刚亨顿来的方向——传来一阵由弱变强的声音,咣当、咣当,连续而清脆的撞击声,越来越响。客厅的窗户半开着,此时,马丁闻到空气中一股邪恶的味道,臭氧……抑或是鲜血。
他呆立在那儿,手握着那只毫无用处的听筒,声音越来越大,磨牙的声音,发狂的声音,街上有东西,滚热,嘶嘶地冒着白烟,血腥味在房间弥漫。
电话从手中掉落。它已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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