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心评评直跳,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跳舞。晚饭前坎德拉利亚没能跟我说更多细节,因为她刚说完要跟我一起做生意,那对老姐妹就欣喜若狂地进了餐厅,欢呼着托莱多城堡的光荣解放。很快其他住客也陆续来了。餐桌的一边欢天喜地,另一边却大为光火。哈米拉开始摆桌子,坎德拉利亚不得不去厨房安排晚餐:炖菜花和煎鸡蛋。饭菜不但很简朴,而且都是烂软的东西,免得那些食客在饭桌交锋最激烈的时候一怒之下互扔肉骨头。
晚餐的口味很重,餐桌上的火药味也很浓。吃完饭食客们陆续撤退了。女人们带着小巴格钻进老姐妹的房间,去收听每天晚上塞维利亚电台盖博德亚诺鼓动人心的演说。而男人们则前往联合市场去喝今天的最后一杯咖啡,顺便跟认识的、不认识的聊一聊战事的进展。哈米拉收拾桌子,正当我准备帮她一起刷盘子的时候,坎德拉利亚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到走廊说话。她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严肃。
“你回你的房间等着我,我马上来找你。”
没过两分钟她就来了。这两分钟里,她匆匆忙忙换上了睡衣和长袍,到阳台上去看了看,确认男人们已经走远了,都快走到因特顿西亚胡同了,又去看了看那几个女人,她们已经完全被无线电波里那个造反将军吸引住了。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们伟大的民族之心……”
我在房间里紧张不安地等着,屁股都没在床沿上坐稳,听到她进来,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得谈谈,丫头。你,跟我,我们得严肃地谈一谈。”她坐到我身边,低声说,“我先问你,你真的准备好自己开一家服装店了?真的准备好成为得土安最棒的裁缝,做一些这里从来没有人做过的衣服?”
“我当然准备好了,坎德拉利亚,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你好好听我说,别打断我。你知道吗,自从在我姐们儿的理发店碰见那个德国女人以后,我又去别的地方打探了一下。原来最近得土安来了不少以前不住这儿的人。就像你一样,或者说像那对行事乖张的老姐妹、小巴格和他的肥妈,还有推销生发剂的马蒂亚斯一样,都因为战争爆发不得不留在这里,像被笼子困住的老鼠,没有办法穿越海峡回到各自的家。有同样遭遇的当然不只你们这些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穷困潦倒,连肚皮都填不饱。我说的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以前他们肯定不屑于待在这里,但是现在,他们也不得不在这里安置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孩子?比如有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跟着公司一起来这里演出,结果不得不留了下来。有一些外国女人,尤其是德国人,听说她们的丈夫来这里帮着佛朗哥把军队弄到伊比利亚半岛去,也便跟着一起来了。是有一些,虽然不多。但是如果你能成功地吸引她们,这些人也够你忙活好一阵子了。要知道,她们都不是本地人,是新来的,在这里还没有固定的裁缝。另外,最重要的是她们有钱!而且作为外国人,这场战争对她们来说没什么利害关系,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尽情狂欢,不会因为在打仗就穿得破破烂烂,更不会操心谁赢谁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亲爱的?”
“我明白了,坎德拉利亚,我当然明白,可是……”
“嘘——我都说了没什么可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看,目前你需要的,我是说现在、马上,就这一两天,是一个带门铃的髙档门面,在那里你可以为顾客提供超一流的服务和超一流的产品。我以亡者的名义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谁的针线活儿做得像你这么好,所以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开始这项生意。不错,我知道,你一毛钱都没有,但是我坎德拉利亚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
“可是你不是也没钱吗?你总说都快没钱填饱我们这几张嘴了。”
“不错,我最近是运道不好,踩着了狗屎。这世道太烂,几乎都弄不到什么货。边境线那边到处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士兵,要是没有那些手续复杂的通行证,想去丹吉尔搞些货,简直连门儿都没有!而且就我这样的名声,谁也不会给我开通行证。想去直布罗陀就更难了,现在海路交通已经中断了,轰炸机来来回回地飞,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夷为平地。不过我手里有件东西,这东西能换足够的钱让我们开一家高级服装店。这是我他娘的这辈子第一次坐在家里门儿都没出,自己找上门来的玩意儿。你过来,我给你看。”
她站起来走向堆着破烂家什的那个墙角。
“你先去走廊,看看那帮娘们儿是不是还在听收音机。”她小声地命令我。
等我确认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笼子、大筐、尿壶和脸盆什么的都挪开了,只剩下最下面那个大箱子。
“把门关好了,插上门闩,把灯打开,然后到我这儿来。”她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但是口气不容置疑。
光秃秃的电灯泡让屋里一下子充满了昏黄微弱的光。我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好揭开了盖子,箱子底部只有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毯子。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好像掀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
“你好好看着。”
看到毯子下的东西,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几乎都停止了呼吸,快要晕死过去。一堆黑色的手枪!十支,或者十二支,甚至可能是十五支、二十支,横七竖八地躺在木头箱底,黑洞洞的枪口,像一群沉睡的杀手。
“看到了吗?”她压低声音,“好了,我关上了。把那堆破烂家什递给我,我把它们放回箱子上。然后再把灯关掉。”
坎德拉利亚的声音虽小,语调却很正常。而我,我不知道,因为刚才看到的东西让我如此震惊,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我们重新坐回床上,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还有人以为这次暴乱是场意外,其实完全是那帮浑蛋骗人的。消息稍微灵通点儿的人早就知道要出事。他们已经酝酿好久了,做着各种造反的准备,不只是在军营里,也不只是在阿玛里约平原。据说连西班牙俱乐部的吧台里头都藏着一整个大军火库,谁知道真的假的。七月的头两个星期我这儿来了一个海关警察,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还没确定到底分配到哪儿,所以暂时住在我这儿,就在这个房间。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我看那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关警察,也根本就不像干这行的人。不过我也没问他,他肯定不乐意说,就像我也不希望别人过问我的生意一样。我给他收拾出房间,做了份热气腾腾的饭,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可是从七月十八号开始他再没回来过,我也再没见过他。谁知道是投奔起义了,还是从卡比拉徒步偷渡到法国保护区去了,或是被人逮住带到阿切山半夜枪毙了,我根本没得到一点消息,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事实上,这个人失踪四五天以后,我接到命令说把这人的财物交给一个中尉。我没多问,只是把他柜子里那点东西收拾收拾交上去了,心里说了句‘祝您老人家早日升入天堂’,这事儿就算完了。后来哈米拉打扫房间准备给下一个客人住,当她弯腰打扫床底的时候,我听见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好像撞见恶煞的凶神一样,或者是她们穆斯林的什么魔鬼,反正就是吓得够戗。我过来一看,就在那儿,在最里面的墙角,她的笤帚碰到了一堆手枪。”
“你发现后就把它们留下了?”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那我还能怎么办?眼看世道这么乱,我还能去找那个军官自己将它们送上门去?”
“你可以把它们交给替官。”
“你是说克拉乌迪奥?你真是丢了魂了,丫头。”
这回是我大声嘘了一声,让她安静点,小声说话。
“我怎么可能把手枪交给克拉乌迪奥?你想让他把我关上一辈子?我落在他手里的把柄已经够多了!这些玩意儿在我家里,那就是我的。而且,住在这儿的那个所谓的海关警察半途跑了,还欠我半个月的房钱呢,就当这是他还的债,我完全有理由把它们留下。这些东西可值大钱了,姑娘,尤其是时局这么乱,更能卖个好价钱。这些手枪现在就是我的,我想拿它们千什么都行!”
“你想把它们卖掉?可是这太危险了!”
“他娘的咱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吗?我当然知道危险,可我们现在需要钱,要给你开店!”
“你不会吧,坎德拉利亚,你别告诉我你冒这么大的险都是为了我……”
“不,孩子,当然不是!”她打断我的话,“你听我说,不是我一个人去冒险,而是你和我,我们两人一块儿冒险。我负责找买家、谈价钱,然后一起开店,你来负责以后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卖掉,然后独享这笔钱,为什么要拿来给我开店呢?”
“因为这样做不是长远之计,有今天没明天。我更想找个能持续带来利润的长远生意。要是我自己把它们卖了,换来的钱也许在两三个月内可以让我衣食无忧,可是万一战争无休无止,等这点钱花完了,到时候我还不是干瞪眼?”
“可是要是被人抓到呢?”
“我会告诉克拉乌迪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这样他就会把我们俩一起捆喽。”
“关进监狱?”
“或者直接送进公墓!天知道他会把我们弄到哪儿去!”
虽然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充满嘲讽地挤了挤眼睛,但我还是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巴斯盖斯警长那钢铁一样的目光还像钉子般钉在我心上,那充满威胁的提醒犹在耳边:“别沾染任何非法勾当!别想跟我玩花样!正正经经地做事!”
从他嘴里出来的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警察局、女子监狱、盗窃、诈骗、债务、起诉、法庭。而现在,仿佛这些还不够,又加上一条:倒卖军火。
“不要找这个麻烦,坎德拉利亚,这太危险了!”我恳求道,害怕得要命。
“那我们怎么办?”她沮丧地低声反问,“我们靠空气活着?吃什么,吃狗屎?你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而我呢?我也断了生计,没地方去赚钱了。现在住在这儿的人里,只有小巴格他妈、退休教师和那个电报员还在付房钱,但也不知道他们那点钱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另外那三个丧门星,还有你,连一分钱的影子都见不到。可是我能把你们赶到大街上去吗?对他们是因为怜悯,对你呢,我可不想让克拉乌迪奥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找我麻烦。所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我可以继续给街坊邻居们做衣服,可以干更多的活,需要的话我可以熬通宵。挣的钱我们两人分……”
“那才几块钱?你以为给那些穷邻居缝几块破布能挣几个钱?往多了说能有四块钱一件?你忘了你在丹吉尔欠的债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破屋子里?”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断加重语气,令我更加惶惑不安,“你看,丫头,你这双手就是一个宝藏,连吉普赛人都偷不走,如果你不遵从上帝的旨意好好利用它们,那就是造孽!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你那个死鬼男友对你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我也知道你现在不得不待在一个你不愿意待的城市,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孩子,过去的都过去了。时光是永远不会倒流的,希拉,你得振作起来朝前走。你得学着勇敢,不怕冒险,为自己抗争。就你现在惹下的这些麻烦,还有身上背的官司和债务,没有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会找上门来给你一套房子。再说,你有过这么不幸的经历,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会再想依靠男人了。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希望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生命中最好的岁月白白浪费在这破屋子里,一边缝着那些破布,一边哀叹着自己失去的东西。”
“可是手枪,坎德拉利亚,要卖手枪。”我胆怯地说。
“这是现在我们手头唯一拥有的东西了,孩子,这是我们的,而且我以亡者的名义发誓,我会尽全力把它们卖个好价钱!你以为呢?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么危险的勾当?你以为我不希望他们留下的不是手枪而是一堆瑞士手表或者一批水晶丝袜?我当然想!可现在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些武器,事实就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一场战争,也许真的有人会这些武器感兴趣!”
“可是,如果被抓住了呢?”我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问题上。
“这不是又绕回来了吗?如果我被抓了,那就祈求上帝让克拉乌迪奥发发慈悲,让我们在牢里待一段时间就算了。再说,你要知道,还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那笔债务就要到期了,照目前的情况,光靠给那些穷街坊干活就是干二十年也还不清。所以,不管你多想成为清白正直的人,如果再继续固执己见,最终还是得进监狱,谁都救不了你。要么进监狱,要么进妓院,供那些从前线回来的大兵们发泄兽欲,当然了,这也是一条出路。”
“我不知道,坎德拉利亚,我不知道,我好害怕……”
“我也怕,我也怕死,难道你以为我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在战争时期倒卖十八九支左轮手枪,这跟我平时那些小打小闹的下三滥勾当可完全是两码事。可是咱们没有别的出路了,孩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通过我那些关系找到买家。我相信用不了几天这批货就能出手。到时候我们就在得土安最好的地段找个门面,好好装修一下,你就可以开始大干了。”
“为什么说我就可以开始了?那你呢?你不会跟我一起经营那个时装店?”
她无声地笑了,摇了摇头。
“不,孩子,我不能。我只负责想办法搞到一笔钱支付头几个月的租金,购买你做生意需要的设备。等一切就绪了,你就去那边干活,而我会留在这里,这是我的家。每个月底我们来分服装店挣的钱。另外,你以后最好少跟我来往,我在得土安没什么好名声,跟那些阔太太完全是两路人,而她们才是我们的目标。总而言之,我负责筹集初始资金,而你贡献这双手就行了,然后我们平分利润。这就叫做投资。”
这些话似曾相识。皮特曼学院、拉米罗的那些宏伟计划,好像突然侵入了这黑暗的房间,恍惚间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根本不愿意回忆的过去。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吓了我一跳,我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寻找进一步的确认。
“那如果我挣不着钱呢?如果我们吸引不到顾客呢?”
“那就只能怪我们不走运,命该绝。不过事情还没开始,你别给我乌鸦嘴乱说话。我们不需要那么悲观,做人就得往好处想,把什么事情都看开了。没有人会来替你和我解决生计,我们已经遭受了那么多不幸,如果不为自己抗争,就无法摆脱饿肚子的命运。”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警长不卷人任何麻烦了。”
坎德拉利亚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那我的死鬼丈夫弗朗西斯科还在家乡的神父面前发过誓,要一辈子对我好呢。结果呢?那婊子养的拿棍子打我比打席子还勤,那个臭浑蛋。也许你不愿意相信,姑娘,你知道你为什么遭受这些不幸吗?就是因为你太单纯了!想想自己,希拉,要为你自己着想,忘记周围所有的人。我们不幸生活在这样的年代,自己不努力找饭吃,就吃不上饭。再说,事情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们俩又不是拿枪去打死谁,只不过是把多余的东西卖出去,卖给谁就听上帝的安排了,愿圣佩德罗保佑那个买枪的人。如果一切顺利,克拉乌迪奥看到的只会是你的新时装店,干干净净,生机勃勃。如果有一天他问你哪儿来的本钱,你就告诉他是我把毕生的积蓄都借给了你。如果他不相信或者不喜欢这主意,他当时就该把你留在医院里让那些修女照顾你,而不是带你到我这儿来,让我负责给你找活千。他一天到晚有数不清的破事,乱得不得了,当然不希望你给他添任何麻烦。所以,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事儿干成了,他不会有兴趣刨根问底的。告诉你吧,我很了解他,我们俩较量了这么多年,这点你就放一百个心。”
虽然她简直是胆大包天,并且有一套听上去很另类的人生哲学,但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情,不管我们再怎么来回兜圈子,再怎么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也不过是两个可怜的女人为了脱离悲惨命运所面临的不二之选。我们都孤身一人,身处一个混乱动荡的年代,背负着黑暗绝望的过去,无依无靠。清白、正直,确实是美好的理想,可是光靠理想吃不上饭,还不清债务,在冬夜里也无法御寒。道德标准和无可指责的行为规范只适用于另一种人,而不适用这动乱年代里我们这样两个连灵魂都有残缺的不幸的人。我的沉默不语让坎德拉利亚以为我答应了。
“那么他怎么说?明天我们就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我感觉自己正蒙着眼睛在悬崖边跳舞。远处传来无线电的声音,在电波的干扰声中盖博德亚诺依然在塞维利亚慷慨陈词。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低沉而肯定,或者至少比之前平静得多。
“好吧,就这么办。”
我未来的合伙人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亲昵地掐了一把我的脸颊,微笑着整理了一下长袍,站起身来,把肥胖身躯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那双已不堪重负的呢绒鞋子上。估计那双鞋已经陪伴她度过了颠沛流离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大半生。走私者坎德拉利亚,投机、好斗、无耻却又真挚。她刚要出门进走廊,我突然小声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跟我们当天晚上的谈论几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坎德拉利亚,在这场战争里你是支持哪一方的?”
她惊讶地回过头来,但是一秒钟也没犹豫,压低嗓音却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当然是支持赢的一方,亲爱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度日如年。坎德拉利亚不停地进进出出,像一条庞大不安的蛇一样到处游走,一言不发地从她的房间跑到我的房间,从餐厅跑到街上,又从街上跑进厨房,永远都风风火火,嘴里还一直在嘟嘟嚷嚷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没有打扰她的忙碌,也没有询问交易进行得怎么样了,因为知道一旦就绪,她就会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事情总算有了消息。那天晚上她九点多才回到家,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围坐在餐桌旁,对着一桌餐具等着她回来。晚餐一如既往地针锋相对,狼烟四起。吃过晚饭,所有的食客四散而去,千自己该干的事儿去了。我和坎德拉利亚一起在桌子旁边收拾残局。她一边把锅盖、脏盘子和餐巾收进厨房,一边小声地告诉我她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今天晚上就把这桩事情给了了,丫头,所有的鱼都卖出去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开始办你的事。我都急死了,亲爱的,真恨不得立刻结束这该死的一切。”
一千完家务,我们俩—句话也没说,各自钻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其他人都在例行公事地结束这一天:有的在洗漱,有的在听收音机,有的在对着镜子夹卷发夹,还有的正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强作镇定对自己道了声晚安就上床睡觉了,却一直睡不着,直到公寓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我最后听到的是坎德拉利亚走出她的房间,几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大门。
她走后没几分钟我就睡着了。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我没有在床上辗转反侧整夜难以入睡,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各种各样阴森恐怖的形象:监狱、警察局、逮捕、死亡。一知道那该死的交易马上就要完成,紧张情绪似乎也终于向我宣布停战了。我蜷缩着身子,带着美好的预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摆脱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开始筹划光明的未来了。
但是美梦没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两点,或者三点,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把我摇醒。
“醒醒,丫头,快醒醒!”
我半梦半醒地欠起身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坎德拉利亚,你怎么在这儿?你已经回来了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倒霉透了,丫头,这真是一场灾难。”她低声回答。
她站在床边,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原本就肥硕的身体此时显得愈发庞大。她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大衣,很宽大很长,一直扣到脖子。她一边匆匆忙忙地解扣子,一边给我讲事情的经过。
“所有通到得土安的公路全都被军队严密监控了,从拉朗切来取货的那些人不敢进来。我在那儿等到快凌晨三点,连个鬼影子都没来。最后他们从卡比拉找了个摩尔小孩来告诉我,道路管控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得多,他们担心一旦进来就没法再活着出去了。”
“你们约在哪儿见面?”我得努力消化一下才能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在下苏伊卡街,一个煤场后面。”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也不想多问。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失败了,再见了,生意,再见了,高级时装店。那种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不安全感又回来了。
“就是说我们一切都完了。”我一边说,一边使劲擦了擦眼睛,想驱除最后一丝睡意。
“没完,丫头!”她一边脱大衣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计划有一些变化,但是我敢以我老娘的名义发誓,今天晚上这些该死的手枪通通都会从咱们家滚出去的。所以你赶紧的,快从床上起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坎德拉利亚脱下大衣,里面穿了一件极其宽松的粗羊毛大袍子,宽松到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轮廓。我看着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几乎被吓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敢问她为什么要在我的床前着急忙慌地脱光衣服。直到她连裙子都脱了下来,开始从像一堆堆猪油一样肥厚的肉褶子里往外拿东西,我才明白过来。袜带里藏着四支手枪,束腹带里藏着六支,胸罩吊带上绑了两支,腋下藏了两支。其余的五支用一块布裹着。一共十九支。十九个沉甸甸的枪托,十九根黑洞洞的枪管,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被一点点地解了下来。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充满恐惧地颤声问道:
“你想要我干什么?”
“把这些武器送到火车站去,在早上六点之前交给对方,然后把货款带回来。一共是九千五百比塞塔,这是我们谈好的价钱。你知道火车站在哪儿吧?穿过塞乌塔公路,就在格尔盖斯山脚下。在那里那些人可以直接取货,而不用到得土安来。他们会从山上下来,在天亮前直接到达火车站,一只脚都不用踏迸这个城市。”
“可是,为什么让我去?”我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因为我刚从下苏伊卡街出来,正准备往火车站去的时候,狗娘养的帕洛马雷斯正好从安达卢西亚酒吧出来,那时候酒吧都要打烊了。就在因特登西亚街那个大门口他把我叫住了,说他今天兴致好,正好要到我的公寓来搜査。”
“帕洛马雷斯是谁?”
“整个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里最坏的警察,一肚子坏水。”
“是克拉乌迪奥先生的手下吗?”
“对,他是听命于克拉乌迪奥。在长官面前他很会来事儿,极尽奉承。上司一走,这浑蛋就原形毕露,像只流着口水的狼,整个得土安都没人敢惹他。”
“那他今晚为什么要把你拦下?”
“为什么?因为他高兴!因为那孙子就那样!他最喜欢故意找茬吓唬人玩,尤其是对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现在世道这么乱,更是肆意妄为了。”
“可是他没有起疑心吗?你身上藏了这么多手枪?”
“没有,孩子,一点儿都没有。还算走运,他没让我打开包裹,也没敢碰我。只是用恶心的语气问我,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走私婆娘,是不是又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贱货?我回答说阿尔弗雷德先生,我刚从一个亲戚家出来,她得了肾结石,我去看看。那兔崽子说,我才不相信呢,臭婆娘,你比猪还肮脏,比狐狸都狡猾。我把牙都咬碎了才忍着没顶撞他,要搁平时我早把他全家人都操了个遍。我只是夹紧了胳膊底下的包袱,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求圣母马利亚保佑我身上绑的手枪千万别露馅。等我把他甩到后面了,又听见他那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在背后喊:老狐狸,你跑也没用,我一会儿就到你公寓去搜查,看看我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那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吗?”
“天知道他会不会来。”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在那儿找到一个半个可怜的妓女让他发泄一番,可能就把我忘了。不过现在夜已经深了,他未必能碰上,所以很可能一会儿就来敲门,把所有的住客都赶到楼梯上,再把我这里翻个底朝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你现在整晚都不能离开公寓了,怕他万一过来,是吗?”我慢慢地说。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确认了我的恐惧。
“而这些手枪必须马上消失,不能被帕洛马雷斯发现。”我补充道。
“没错!”
“而且我们今天必须按时交货,因为买家正等着这批武器,如果他们来得土安的话就很可能丢掉性命。”
“你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公主!”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