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带到了书房。书桌后面的墙上依然悬挂着卡尔洛塔女士威严的肖像,她脖子上戴着的闪闪发光的珠宝曾一度属于我,而我却丢失了。
“你刚刚介绍给我的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拉?”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酸溜溜地问道。
“这是我专门为你安排的见面。”我说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架起双腿,伸出一个胳膊搭在椅背上。放松而自信,我掌控着形势,仿佛为了这个机会我已经等待了一生。“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适合继续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还是我们此生最好永不相见。”
我的话让他十分不快。
“这样做毫无意义,我想我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你这么快就想放弃了?你不是准备好要为了我面对一切吗?这才刚过去三天。你答应过我,为了我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你说你已经失去过我一次,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你的感情这么快就冷却了,还是你根本就在说谎?”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站着,紧张而冷峻,陌生而遥远。
“你到底想干什么,希拉?”最后他问。
“想要你跟我说清楚你的过去。作为交换,你会知道有关我现在的一切。另外,你还会获得一个奖励。”
“你想知道我过去的什么事?”
“我要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去摩洛哥。你想知道你的奖励是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
“就是我。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就可以跟我在一起。如果没有说服我,那你就会永远地失去我。你来选择吧。”
他再次沉默了,然后缓缓地靠近我。
“时至今R,我为什么去摩洛哥对你来说还那么重要吗?”
“曾经有一次,好多年前,我向一个男人敞开心扉,可他却没有真诚相待。他给我留下的伤痕久久难以愈合。我不希望你和我之间也发生这样的事。我再也不要更多谎言,更多隐瞒。我不希望再有男人随心所欲地拥有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算是为了救我的命。所以我才想要看到你的全部,马库斯。我已经揭开了部分谜底,我知道你在为谁工作,知道你并不是在做生意,也知道你之前并不是记者。但是我还有一些关于你过去的空白,需要你来填补。”
他终于在一个沙发扶手上坐下了,一条腿蹬着地面,另一条腿架在上面,脊背挺直,手里还拿着酒杯,表情凝重。
“好吧。”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会告诉你一切。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必须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一切。”
“我会的,我向你保证。”
“那告诉我,关于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我知道你是英国军事情报局的成员,SIS,或者军情六处,随便你怎么叫。”
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惊讶,也许他们平时接受的训练就是如何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和情绪。这跟我不一样。对我,他们没有进行任何培训,没有帮我准备,也没有给我保护,就把我赤裸裸地扔到了一群饿狼面前。但是我在学习,在成长。独自一人,努力着,磕磕绊绊地,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爬起来,时刻准备着再次出发,先迈出一只脚,然后迈出另一只。脚步越来越坚定,昂着头,正视前方。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他回答说,“但不管怎么说,这并不重要。我想你的消息来源是可靠的,即使我否认也毫无意义。”
“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
“你想让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
“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起。比如说,你去摩洛哥的真实原因。”
“好吧。真正的原因就是伦敦方面对摩洛哥西班牙辖区内发生的事情所知非常有限,而几个消息渠道都证实,德国人在西班牙当局的默许下肆意横行。我们的情报工作几乎没有获得任何关于贝格贝尔的信息,他不属于那些知名的军事家,他究竟支持哪一方、有些什么样的计划或观点,外界一无所知,尤其是我们不知道他怎么看待德国人在他管辖的地盘上自由自在、横行霸道。”
“那你都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正如我们所预料的,德国人毫无顾忌,为所欲为,有时候征得了他的同意,有时候没有。那时候你还帮我获得了一部分消息。”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关于贝格贝尔呢?”我问。
“关于他,我调查到的情况你也知道。他曾经是,而且我想现在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与众不同,特立独行。”
“可是,你当时的身体状态那么差,他们为什么派你去摩洛哥?”
“当时我们得知了罗萨琳达·福克斯的存在,一位跟总督心心相印的英国同胞,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珍宝,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但是如果直接跟她接触又太冒险了,因为她太珍贵,我们不愿意因为一次鲁莽的行动面临失去她的危险,所以决定等待合适的机会。当我们听说她想找人帮忙转移一个朋友的母亲,一切就开始运转起来。他们认为我是完成这个任务最理想的人选,因为我在马德里的时候跟负责向地中海疏散难民的人有过接触。是我向伦敦方面随时汇报兰斯的一举一动,而让我以向总督情人提供帮助为借口出现在得土安,并接近贝格贝尔,将是一个完美的计划。然而,当时有个小小的麻烦。我正半死不活地躺在伦敦皇家医院,卧床不起,遍体鳞伤,神志不清,每天靠打吗啡镇痛。”
“但是你冒险来了,欺骗了我们所有人,并达到了你的目的……”
“比我们预期的要成功得多。”他说,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我们进入书房以后他第一次微笑。我心头一震。那个我曾经深爱的、想要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马库斯终于回来了。“那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日子,”他继续说,“在战时动荡不安的西班牙住了一年多以后,摩洛哥对我来说是一个最好的疗养地。我的身体逐渐康复,并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而且认识了你。我别无所求。”
“你是怎么做到的?”
“儿乎每天晚上我都在国家酒店的房间里向伦敦发送消息。我的行李箱里装了一个伪装的便携式无线电传输设备。而且我每天都会写一份详细的日志,内容包括当天的所见所闻,所做的事情。然后在可能的时候,把它们传递给在丹吉尔的一位联系人,SaCCOneSpeed的售货员。”
“没有人怀疑过你?”
“当然有。贝格贝尔一点儿也不傻,这你跟我一样清楚。他们搜查过几次我的房间,但可能是派来的人不够专业,所以从来没发现过什么。德国人也怀疑我,但是也找不到什么证据。而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走错一步。从来不和军官圈外的人接触,也不介入任何麻烦事。相反,我的表现无可非议,只出现在合适的人身边,而且永远光明正大地活动,一切都清清白白。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更加亲密,更加像从前那个马库斯了。“你为什么走得那么突然?之前根本没有告诉我,却突然出现在我家,告诉我母亲已经上路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收到紧急指令,要求马上离开西班牙辖区。那里的德国人越来越多,我们得到消息称,有人开始对我产生怀疑。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想方设法推迟了几天,冒着被发现的风险。”
“为什么?”
“在没有证实你母亲已经像预期的那样被成功营救之前,我不想走。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你。我真的很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那里不是我的世界,而且真的到了该走的时候。另外,对你来说那也不是重新开始一段感情的合适时机。你还没从前一次的伤害中恢复过来,还没有准备好完全信任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不得不从你身边突然消失又不能说明理由的男人。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希拉。我说完了。这是你希望听到的内容吗?这个版本对你有效吗?”
“有效。”我说着站了起来,朝他身边走去。
“那么,我得到我的奖励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近他,坐到他腿上,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我纯净柔滑的肌肤摩挲着他刚刮完胡子的下颌,我柔软的嘴唇在他的耳垂上吐出柔声细语。我注意到我的靠近让他全身紧绷起来。
“你赢得了你的奖励,没错。但也许这是一份有毒的礼物。”
“也许吧。为了证明这一点,我需要知道你的一切。我离开得土安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天真、单纯、充满柔情的年轻时装师,但是当我在里斯本与你重逢的时候,你却跟一个完全不适合的人出双入对。我想知道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而且为了让你毫无疑虑,我会通过另外一个人告诉你,一个你已经认识的人。跟我来。”
我们手挽着手从走廊向客厅走去。远远地我听到父亲洪亮的声音,禁不住再次回想起我们初识的那一天。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多少百转千回的变化。多少次我陷入泥淖直至无法呼吸,又有多少次我重新抬起头来。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早已被留在了身后。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正视当下,正视现实,正视未来。
我想其他的客人应该都已经到了,一切按照预料的那样顺利进行。到达客厅的时候,我们放开了对方的胳膊,但仍然十指交握,直到看到客厅里是谁在等我们。然后我笑了,马库斯却笑不出来。
“晚上好,希尔加斯太太,晚上好,上校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阴郁而紧张的沉默,紧张到几乎要擦出火花。“晚上好,西迪小姐。”几秒钟后希尔加斯回答道,这几秒钟对所有人来说都像永恒一样漫长。他的声音好像是从洞穴里发出来的,一个黑暗阴冷的洞穴,而这位英国情报局在西班牙的负责人,一位无所不知或者应该无所不知的人,就在洞穴里试探着。“晚上好,洛根。”然后他补充道。他的太太,这次没有了上回在美容院里的面膜,看到我们一起出现,惊讶得忘了回应我的问候。“我以为您已经回里斯本了。”海军参赞继续对马库斯说,“而且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我注意到马库斯正要说话,便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及时阻止了他,于是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没有看他,因为不想看到他是不是跟希尔加斯夫妇一样困惑,也不想知道他看到这两个人坐在那个陌生的客厅里时是什么反应。以后再细说吧,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后。我相信我们来日方长。
希尔加斯太太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茫然。她曾为葡萄牙的任务向我面授机宜,所以一定也完全参与到了她丈夫的行动中。希尔加斯先生跟我最后一次见面时交代给我这个任务,很可能是他们两人匆忙商量出的结果。达席尔瓦和里斯本,马库斯突然来到马德里,我们两个人前后脚带来同样的消息。所有这一切,显然都不是偶然。他们怎么可能忽略呢?
“情报员洛根跟我,我们几年前就认识了,上校先生,但是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而且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了解对方的活动。”我说,“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环境和职责,不久之前是您在这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因此我想也许您也愿意帮助我让他了解我的一切。这样我的父亲也能顺便知晓真相。啊,对不起!我忘了告诉您,冈萨罗·阿尔瓦拉多是我的父亲。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尽景避免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但是您得理解,我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
希尔加斯没有回答,浓密的眉毛下,那双冷峻的眼睛用花岗岩般坚硬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能想象到冈萨罗的迷茫,也许跟马库斯差不多,但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发问,只是跟我一样,等待着希尔加斯消化掉我的放肆。他的妻子用颤抖的手指打开烟盒,取出一根烟,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屋子里又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只听到她的打火机不停地噼啪作响。直到海军参赞终于开口:
如果我不说,我想您一定也会说的。
“恐怕我别无选择。”说着,我给了他一个最灿烂的微笑。一种新的笑容:真挚、自信,又带些挑战的意味。
屋子里只有他把威士忌送到嘴边时,杯中的冰块与玻璃杯碰撞后清脆的叮当声。他的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黑猫香烟。
“我想,这是我们为了您从里斯本带回来的东西必须付出的代价。”最后他说。
为了这个,也为了将来所有我即将接受的任务,我向他承诺。以时装师的名义和间谍的名义。
这次我收到的不是一束用丝带包装的玫瑰花,上面写满了长长短短的密码,就像希尔加斯每次想要传递信息的时候给我送来的一样。也不是像马努埃尔·达席尔瓦在决定除掉我之前派人送来的那种充满异域风情的鲜花。那天晚上,马库斯带来的是一件特别小、几乎无足轻重的东西。冬日的严寒过去,春天来临,一个土坯墙上奇迹般地长出了一棵玫瑰花树,而他带来的正是从这棵树上摘下的一朵娇嫩的花蕾。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几乎弱不禁风。但正是因为它的简单,毫无矫饰,才让人怦然心动。
我没有刻意在等他,但是潜意识里又好像一直在等待。几个小时前,他和希尔加斯夫妇一起离开了我父亲的家,因为这位海军参赞邀请他陪同,很可能是想避开我跟他单独谈谈。而我独自回了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重新出现,如果他会出现的话。
我接过那朵小小的花,请他进来。他的领结松了,似乎想要放松自己。他缓缓地走到客厅中间,似乎每一步都在深思,并酝酿着该说些什么。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等待我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我们面临的将是什么,对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们都被卷人了浑浊的旋涡,在谎言的丛林里找不到出路,而情报工作这架秘密机器像玻璃一样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为碎片。在一个充满仇恨、匮乏和背叛的时代,一场不可示人的爱情,这就是我们眼前的东西。
“我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我知道。”
“一切都会很艰难。”他补充道。
“现在已经很艰难了。”我说。“可能会很痛苦。”
“也许。”
“也可能会很危险。”
“我知道。”
躲避陷阱,化解风险。没有确定的明天,在阴影中逆势而行。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生活方式。顽强、勇敢、坚韧不拔,因为知道彼此都在为同一个事业而努力。
我们互相凝望着。我又想起了那片非洲大地,这一场爱恋从那里开始。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曾经多么遥远,现在又多么接近,终于能衔接到一起。于是他抱住我,在身体紧紧相依的温暖和柔情中,我坚定地相信在这项使命中我们一定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