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二,上午九点三十九分
格雷厄姆医生从淋浴间走出来,他的房间被安排在特使度假旅馆。他整天都在找汉克·索耶,一个男警官一直告诉他索耶因公务缠身而不能和他说话。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杰茜卡的地址,另一扇门又在他面前关上了。这使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个被判刑的罪犯,警察因为他太危险而不让他知道自己女儿的地址。
他的衣服整洁地叠在床上,一件纯白的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走到能看到部分海景的窗子前。他小时曾来过加利福尼亚一次,但他已经忘记了它的景色有多么优美,气候有多么宜人。他把手按在玻璃上,不明白侦探为什么要让他飞过来。索耶在电话里说杰茜卡可能是那些可怕犯罪的嫌疑人。
当他的弟弟给他看报纸上的文章时,他不愿相信这一点。他想的只是重新见到他的女儿,并且可能重新获得行医的资格。坐在飞机上时,他简直激动不已。他想起了杰茜卡柔软的红头发、洁白的皮肤、顽皮的笑声,还有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她的爱。她还喜欢吃通心粉、奶酪和巧克力,喜欢垒高积木。他和谋杀案侦探那场令人担忧的谈话给他的预期蒙上了一层阴影,现在他有更为严肃的理由要去见她。
他不明白杰茜卡是怎样冒充梅洛迪·阿舍而侥幸成功的。
他认识阿舍一家,他们住在纽约北部,离他们家很近。菲利帕,他死去的妻子,继承了塔克西多乡村俱乐部的房子,还有几百万的股票和债券。如果不是因为她挥霍无度,杰茜卡也会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年轻女人。但她永远不会拥有阿舍家那么多的钱。
阿舍家是乡下最富有的家庭之一。莫顿·阿舍在1903年建立了阿舍制药公司,与其他大多数公司不同的是,它是由私人建立的。莫顿和伊丽莎白·阿舍死后,财产落入他们的两个儿子——雷蒙德和肯德尔手中。肯德尔在越南身亡,雷蒙德结婚后生了梅洛迪。在一次被公众高度瞩目的交通事故中,雷蒙德和其他四个人都死了。五年以后,他的妻子布莱斯死于肺癌。梅洛迪继承了大约五千万美元,而这只是公众披露的数字。在十八岁的时候,这位女继承人失踪了。
格雷厄姆必须承认这两个女孩非常相似,至少当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是这样。菲利帕认为身高是她们建立友情的原因之一。杰茜卡是她们班上最高的,梅洛迪只比她矮一英寸。但所有的人都对梅洛迪赞赏有加,杰茜卡对此非常嫉妒。
在塔克西多乡村俱乐部,人们是按照财产而不是人格分成等级的。谈论金钱被认为是庸俗的,但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当一个人说他们终生不需工作一天的时候意味着什么——祖传的财产。祖传的财产和新赚的钱是不一样的。
枪击发生的当晚,格雷厄姆医生担心杰茜卡将会永远不能说话了。她说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的父亲告诉她,那是他的错。在审判中,她作证说,在父亲手中的枪发射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它。即使是地方检察官也怀疑这次枪杀可能是一个事故,但是因为格雷厄姆已经把凶器毁坏了,并且在死亡发生时没有立即通知警察,所以杰茜卡说的就显得相当可信了。
当他第一次被逮捕时,他想,救赎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必须保护他的女儿,那是他家庭剩余的全部了。杰茜卡要么是已经把事实深埋在潜意识里面,要么就是因为害怕警察会对她做什么而撒了谎。
杰茜卡对她父亲的态度几乎在步枪停止冒烟之前就改变了,他在法庭上从她看着他的表情中感受到了这一点。警察和起诉人对她进行了教导,她显示出了一个幸存者坚强的决心。
在监狱里,格雷厄姆医生认识到自己犯了另一个错误。他的行为等于向他的女儿表明,只要她不被发现,撒谎是可以的。杰茜卡可能永远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事情出现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会采取拒绝和否认的态度。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一定与那个夜晚直接有关,她对他弟弟的指控使他感到震惊。她的头脑已经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她不仅说谎,而且对此信以为真。
格雷厄姆医生想起了在对他的审判中,警方调查人和起诉小组非常关注她的女儿。他们在证人席上给她拍照,还冲着他的女儿微笑,以表示对她的鼓励。
他与那些犯有恐怖的暴力行为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使他懂得了很多东西,他发现他们的诸多问题都是在童年时候形成的。他女儿身上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在肥沃的土壤中播下一粒种子,只要再加上一点儿水,这位种子就会变成完全的犯罪。
电话响了,他希望那是侦探打来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那是来自文图拉星报的一个当地记者。他像连珠炮一样提开了问题。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你一直待在监狱里,是真的吗?”
“你知道我的女儿住在哪里吗?”他说。
“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这不是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他不知道新闻界是怎样知道他住在那里的。
“是的,”记者说。
“喂,你在吗?格雷厄姆医生?”
他能愚蠢到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记者的话吗?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他的脉搏开始加速。
“是的,我在这儿。她在哪里?”
“不要着急,伙计。我不会白告诉你的,幸运的是,你也有我需要的东西。”
格雷厄姆医生刚要挂电话,又听到那个记者还在继续说:“如果让我对你们的故事和你们的重逢作独家报道,我会亲自开车把你送到她家。你对此有兴趣吗?”
“成交。”
不到二十分钟,记者敲想了格雷厄姆旅馆房间的门。杰克·奥弗顿是个小个子、棕色的头发、修剪得整齐的胡子。他们进了一辆黄褐色的别克车,没有任何迟疑,这个记者就开始询问他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他的女儿,他的被判入狱,还有那些导致他被判有罪的事情。他拒绝回答奥佛顿提出的所有问题,但这个人一路上一直喋喋不休,从里程表上显示着他们走过的距离。
“我们到了。”奥佛顿说。
杰茜卡的房子环绕着围墙,U字形的砖墙上面有白色的金属栏杆。房子很大,地面很平整。他们穿过没有锁的大门来到前门。格雷厄姆的手冰冷而潮湿,他按响了门铃。他能够听到里面有人在走动,她会开门吗?
门开了,出现了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跟他原来的小女儿有点儿相似。她穿着一套印有动物图案的运动服,酒精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格雷厄姆想说话,却卡住了。
“我是杰克·奥佛顿,”记者说着,伸出了手,“你是梅洛迪·阿舍吗?”
“不,我是这里的女仆,”她说,拒绝跟他握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该死的记者,马上滚出我的房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她前边:“杰茜卡,我是爸爸。”
梅洛迪的父亲伸出手去摸她,她躲开了,差点跌倒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大喝一声,“你是个凶手,在我打电话叫警察之前,离开这儿。”
格雷厄姆医生向前一伸胳膊,挤进了房子,梅洛迪没有拦住他。他回过头,用眼睛瞪着记者,“砰”的一声把他关在了外面。随后响起了敲门声,但他们毫不理睬敲门声。
“我很抱歉闯了进来,”他说,“你应该知道真相,我们必须谈谈。”
“我知道真相,”梅洛迪说,她想起了他在杰里米身旁弯着腰的情景。
“我们不需要谈,现在请你离开。”
他向她走过去,说:“亲爱的,你应该知道菲利帕和杰里米死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凶手,你必须相信我。”
“你在撒谎!”她说着,冲进了另一个房间。折磨了她十八年的恶梦又出现在她面前。她父亲现在看上去很可怕,他曾经多么英俊,眼前的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的父亲?她父亲曾经是一个出色的心脏外科医生,如今却穿着廉价的衬衣和磨坏了的牛仔裤看上去显得无比苍老。她到厨房里拿起手机,他静静地站在阴暗处,凝视着她,使她更加恼火。
“如果你不是凶手,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判你刑?你从哪里来的再回哪里去,你没有理由在这里,我不再是你女儿了。”
“他们判我刑是根据你的证词,你在干什么?”他走过去,从她手里夺过了电话。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握起拳头打在了他脸上,他摔倒在地板上。
“你杀了妈妈和杰里米,”她大声喊着,冲到他面前。
“我不会撒谎保护你的,即使你是我的父亲。”
他擦了一下流血的鼻子,说:“我没有开枪杀死他们。是你开的枪,杰茜卡。那是一个意外。”
“不,你是在欺骗我,”她用手指着前门,“离开我的房子,我要去按警报器了。”她走出几英尺,把手指放在了安全系统面板的应急按钮上。如果那些无用的警察不能及时赶到,她就不得不像通常那样自己解决问题了。她把手放在按钮上,怒火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那该死的弟弟强奸我,不是一次,而是每天。他把我带到地下室,锁上门,然后剥光我的衣服。如果我拒绝和他发生关系,他就用一块木板打我。”
“噢,我的上帝,木板!”她的父亲惊叫着,向前走了一步,“杰茜卡,我不知道。埃尔顿说那不是真的。对不起,我真对不起你。”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不需要他,你,或者其他任何人。我能照顾好自己。”
“在我离开之前,”他用一种充满了愧疚的声音说,“我希望你知道你母亲和杰里米的死不是你的错。你寻找圣诞礼物时,偶然发现了我的步枪。你把它带进了我们的卧室,这时发生了那些事,杰茜卡。”
往事让梅洛迪的大脑开始眩晕,她机械地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边上,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她想起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下了楼,她粉红色的法兰绒睡衣上溅满了血。
格雷厄姆医生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杰茜卡,你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女人了,但你生活在拒绝之中。你按照逻辑想一想,当杰里米俯身在你母亲身旁时,我为什么要向他背后开枪?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故意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包括你杰里米,还有你们的母亲。我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治病救人当中,我努力抢救过杰里米,拯救他的心脏,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人能帮助我。”
“你的意识不接受真正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保护机制,对孩子来说尤其如此。这件事多年来徘徊在你的潜意识里。当我看到你时,我冲上前去夺枪,你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子弹先穿过了你哥哥的后背,然后进入了你母亲的头部。”
她斜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地陷入了追忆之中。
“你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但不会改变事实。我知道我从车库的盒子里取出了步枪,但你从我手里猛抢,才走火打死了他们。你才是生活在拒绝中的人,你同样不相信埃尔顿强奸我。”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表情。
“我逃出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大街上。你知道我是怎样维持生存的吗?向男人们出卖肉体!是你和你那狗屎弟弟把我变成了一个妓女,你现在很高兴吧,爸爸?”
“一旦他们把我关起来,我就无法帮助你了。”他说,“我已经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付出了代价,不管是谁扣动了扳机。我觉得你应该去监狱里看我,但你从来没有。我服了十六年刑,杰茜卡。自从两年前我被假释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付出了代价?”杰茜卡大声喊着,在他面前挥舞着拳头,“我在纽约的时候,冬天睡在纸箱子里,吃的是垃圾桶里的东西,而你懒洋洋地躺在温暖的监狱里,一日三餐,衣食无忧。我为了挣钱谋生,不得不和那些可怕的、恶心的、变态的老东西睡觉。”
她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像喝水一样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在静默中她听到了脚步声,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格雷厄姆医生酒吧门外等着,她出来的时候,他伸过手抓住了她,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梅洛迪惊慌失措,使劲挣扎,嘴里咒骂着。最后她的肌肉变得柔软无力了,那种父爱重新回到了她的感觉中。酒杯掉在了地毯上,酒洒到地毯上。他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爱你,杰茜卡。”她父亲轻轻地说,“你遭遇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碰到过,如果我那时和你在一起多好啊。”
她抽身离开父亲的怀抱,回到了沙发上。
“正像你已经知道的,我的名字不再是杰茜卡了,叫我梅洛迪。杰茜卡已经死了。”
“你让我怎么称呼你都行,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儿。我确实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在使用梅洛迪·阿舍的名字,是那个在塔克西多俱乐部和你一起玩的女孩的名字吗?”
“是的。”梅洛迪说,向他解释了她们签的法律协议,“现在有这么多不幸的事情被公开了,也许我会改回我原来的名字。”
“在我离开之前,至少要告诉我一件事。”格雷厄姆医生说,“警察让我飞到纽约,他们说你可能是嫌疑犯,我应该对他们说什么?”
“你可以告诉他们任何你想说的,我不是凶手。”
这时酒精控制了她,她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
“你看,你可能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你一定很爱我,但现在你是一个陌生人。我需要睡会儿觉,告诉我你住在那里,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们来到厨房,格雷厄姆医生写下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当他把纸条递给她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压坏的拇指。
“你的手怎么了?你还能做手术吗?”
他把手放在身体的一边,不让她看到。
“我不再是一个医生了。”
虽然喝醉了,梅洛迪仍意识到他们都失去了许多东西。一把人工制造的步枪的误射,破坏了他们一家四口的生活。她默默地陪他走到门口。他一出门,就回过头来,用熟悉的眼光看着她。她的敌意已经消失了吗?她的父亲可能永远不能做手术了,但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总有一天他会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她说了太多的谎话,伤害了太多的人,破坏了太多的规则。她插上门,滑倒在地板上,在绝望中张开嘴嚎啕大哭。她的眼前一片漆黑。